尹吟瞅瞅他这一身粗布麻衣，眼底划过笑意，三分讥讽七分不屑，伸手一划拉，衣扣都不用解，直接用内力切割分成两半，余下白色里衣，“扔掉吧。”
小沉梦二话不说脱了扔地上。
这种粗布最是不透气，布料粗糙磨肤，隔着她给的柔软里衫，一穿上浑身不舒服，亏得他穿了近一柱香时间没喊热变脸。
尹家没落，可吃穿用度还是比普通人家更精致富裕的，一来好歹是皇族亲信，家底殷实。二来，尹吟未接家主位时就先掌了生意，有她在，族人早忘了穷字咋写了。
所以，柳朴温不可能拿这种破布来，唯一来源，就是那对夫妇了。
懒得评价，尹吟抓起杯子递给他：“喏。”
小沉梦眨了眨眼，接过来，徒然入手沁凉直达心底，忍不住抖了下，感觉周身温度瞬间下降，舒爽了。
手中杯里，盈盈绿亮水茶飘着起伏叶儿，绵绵暗香引动心绪，丝丝凉意成雾，缓缓升腾。
她一瞬间，用功力把茶水变成寒潭水。
小沉梦抬头，看向尹吟的眼眸晶亮。
她被他期待讨好的小样儿逗笑，揉揉他脑袋：“尹家心法功力属热亦寒，练到二层就可凝水为冰，化池为汤，调整身体温度，不怕冷热的。”
她话落，他的脑海浮现出一本心法，自觉引动，丹田气息隐隐流转起来，他手中凉气渐散的茶再度冒出冷气来。
聪明到可怕的家伙。
尹吟瞧着，眯了眯眼。
一句话领悟尹家心法第一层至第二层突破点，虽说他变小之前练过，有些底蕴……
天资啊，若非与生俱来，便是后勤补拙。
不论哪种，都很了不起。
她目光柔了柔，刚想说什么，房门突然砰一声撞开。
背对的尹吟和小沉梦齐齐回头，还没看清啥，一道人影逃难似的扑进尹吟怀里。
“姐姐救我！”
尹吟下意识抱住来人，听声音就知道是谁：“肜吵吵，你在做什么？”
懒散平缓的语调，微微拖长的尾音透着不悦冰凉，尹木肜脖子上的汗毛一竖，赶紧从姐姐身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好。
“你去哪儿了？”很平常的问话。
“呃……”尹木肜犹豫，却被尹吟斜过来的视线吓到：“今、今早醒来有点肚子疼，穿衣洗漱完毕便用了早膳，一个时辰功课和半个时辰练功，同管家报备后出了门，出门左拐看见一乞丐，乞丐假残正在骗人，他说……”
嘴巴不敢停吧啦一大堆，尹木肜小眼神闪烁地东拉西扯，把一路上所见所闻分了好几段来说。
“乞丐说，家父赌博欠债，不但把母亲卖了，女儿卖了，还将他腿打残，逼他出来乞讨。世间多少有钱之人，为何无人救济渺小的他，难道所谓的人便是无情无心，连怜悯都生不出！只要一个铜钱，一个馒头，就可……乞丐边哭边说，周遭的人没人停下，乞丐越说越激动，指着路人就骂。不少小孩女子被吓着。最终，有人看不过去，走过去道：人之施舍为善，不施不舍为本分，你有何资格去怪罪他们？乞丐一听，骂的声音更响亮更难听了，与乞丐说话的人身边的女孩都红了眼睛。”说一句偷觑一眼姐姐的面色，但尹吟表情淡然，没发现他心虚模样似的听着。
眨巴下眼，从乞丐和人之争到他看完热闹走开，去寻小伙伴，玩了什么游戏，玩累了吃了几种糕点，糕点掉了多少屑末，无一巨细，尹木肜口干舌燥……
后知后觉的，发现，姐姐的目光一直在看着他背后……也就是门口。
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木肜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转头。
门口，安静站着三条人影，两矮一高，热风拂过，尹木肜脖子上的汗毛倒竖。
“啧，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人啊。”矮个子之一是个粉雕玉琢，扎着两包子的小女孩，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着粉裙，一双眼眸水灵灵地看着炸毛的尹木肜，撇嘴说了句。
“粉儿不得无礼。”牵着小女孩的少年偏首轻道，瘦弱身形修长如竹，一袭蓝衣风雅。
“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我和妹妹不请自来，擅自入门未出声。”见妹妹闭嘴乖了，少年苍白清俊的脸转向屋内，拘谨有礼地道。
尹吟起身，笑了笑：“不必多礼。”
少年颌首，清亮笔直的眼睛看着她：“可否请姑娘劝小公子将东西交还？”
柳朴温在一旁皱眉。
这个少年说话一点儿不客气，却不愠不燥，徐缓温和，春雨细风，平静安然的气质给人一种即使措辞再无礼狂傲，也不会让人心生反感的感觉。
是以，他候在房门外，察觉了有人前来，但没有阻止。
让柳朴温皱眉的，是他话里的内容。
小少爷拿了人家的东西？
尹吟同样拢眉，“不知我家弟弟拿了什么？”
哎？
尹木肜有点懵：“我没拿什么啊？”
少年道：“小公子的确没拿。”顿了顿，“但是那东西在你那里。”
？？？
尹木肜满脑袋问号。
“这位直接说道便罢，老儿与小姐公子们虽穷简度日，但不至于抢占他人之物！”嘶哑难听的老人声音低沉，字字傲骨。
少年看柳朴温一眼，转回头道：“是我唐突。请小公子翻开后衣领。”
尹木肜下意识抬手，无奈胳膊短够不着。
尹家人自小修习功法，调整体温不受四季变换影响，尹木肜天赋异禀，小小一只就到达四层境界，六月天穿两件衣服也不热。一件自家的好布料，防水防阳的白内衬，后领缝了帽子，压在外套一件掩饰性的粗布衣里。
尹吟伸手，探进去一拉。
尹木肜身体无意识一绷，随即放松。
帽子拉出来，里头兜着一块轻薄几近透明的白玉。
想来这就是少年要的东西了。
尹吟拿出来，尹木肜很意外，“我衣服里怎么有这个？”
“自然是有人放进去的。”这玉薄如几张宣纸，重量于无，连敏感机灵的尹木肜被人靠近后背，却无所察觉。真正偷拿此物的人，武功高了肜吵吵一倍不止。
若是有杀心，肜吵吵得死翘翘好几次。
沉吟着眯了眯眸，手腕翻动，薄玉佩倾刻稳当送到少年手里。
“如此，还给公子了。”
病弱少年眸光一深，淡淡颌首：“多谢姑娘。”
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少年随手将玉佩悬挂于瘦削腰间，一揖后牵着小女孩离去。
一高一矮身影消失不见，尹吟坐回凳子上，眸子凉凉的斜某小鬼。
“姐、姐姐？”半刻也坚持不下去，尹木肜忍不住退后一步。
她指尖轻扣桌面，不说话。一手撑着下巴，“嗑嗑嗑”，有节奏的一声一声，敲得尹木肜耳朵、脑袋懵懵的。
呜呜，姐姐这个表情好可怕的说……能不能不要摆出一副“我很温柔很有耐心很有人情味”的模样啊！让他惊悚好么！
缩缩脖子，他决定坦白：“其实我去……去了城心……”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的。
尹吟听到了，瞬间冷下脸。
“我记得出发前一晚，和你说了三遍不准去城心。”臭小子当耳边风了？！
尹木肜哭丧着脸：“我不是故意的嘛……”不是故意惹人回家的嘛……
尹吟瞪他。
城心，皇城中心，那里坐落的不仅是皇宫，周围房檐楼阁随便指一座，都是举足轻重之人的府邸。
秉承皇帝眼皮子底下无人敢大动作翻腾的原则，王爷、将军、公主府、皇子居，左右丞相，尚书大夫，纷纷匀落，可以说聚集了所有乾君国势力。
是以，城心逛一圈，拎一下，保不准就是小世子小皇子的。现在尹家势力还未渗透的地儿，仅剩那儿了。
石皇家驱赶尹家出城出国几十年，别说手下大内高手几何，御林军，皇家兵，驻城将，人数、军者、将领，资料笼统模糊，再加上那些个将军府王爷府私兵，一概不清，贸贸然进入只会横着走……所以她才选了个二圈地方先待着不动，这小鬼倒好，晃街似的溜进去，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是因为腿太灵活了么？”这话一出，尹木肜激灵灵打个颤，拔腿就跑，蹭蹭躲到柳朴温身后。
“……小少爷，您脑袋挡不住。”恢复本声的柳朴温无奈道。
未免他不习惯佝偻姿态，他用了布条束腰，现在直不起身。
尹木肜欲哭无泪：“我知道，所以管家亲帮我挡着腿就行。”他不想被绑腿成兔子啦！
柳朴温：“……=_=”
——
祸闯了，一味怪罪臭小子也于事无补。柳朴温奉命去传命令，尹吟来回打量面前俩小鬼，一只玉砌雪雕，随着她在外风餐露宿、漂流奔波两年，性子活泼好动，乐观向上。食野菜，啃药根的日子不算少，放养里她大部分时间由他自己做主，不管吃喝住行，练功识字，读文舞墨。但终究是不比独自顽强成长的孩子知晓趋利避害，一双眼眸单纯如鹿，心机思维偏向人性本善。
一只华美贵气十足，举手投足说不出的优雅闲静，不急不慌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小老头，骨碌碌转着的眼珠儿闪着睿光，瞥一眼小的，瞅一眼老的（柳朴温），似乎在研究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