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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民间表演

腊月初九,我从城里回到乡下老家时,碰到了正准备赶集去的同乡王贵申。王贵申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书包一样的馍褡,后车架上则捎着花花绿绿的几卷彩纸。看见我,他远远地就从车上跳下来喊道,回来了,老弟。我说回来了。边说边赶上去跟他握手。握着手,王贵申便有些怪异地看了我一下,之后用极神秘的口吻说,老弟,听说你在报纸上写了个啥稿子,把王宝让那狗日的给弄了一下,弄得美。我忙解释道,没有的事,其实……还没等我“其实”完,王贵申又压低了嗓门开始对我讲述与此有关的另一件事,说那篇稿子见报后,县上忽然来了一帮子人,凶神恶煞似的赶到了王宝让的粉坊,把王宝让那个粉坊贴了封条,限期整改,还狠狠地罚了几千块钱。罚了个美,狗日的。王贵申一边恶怒地骂,一边就踮着步子跨上了他那辆锈得发黑的羊角把自行车。

走过石桥,上一面斜坡,转眼就到家门前了。这时候我的步子开始渐渐有些发虚。说真的,我此次回家也正是为了那篇“稿子”,因为就在那篇“稿子”出来不久,县上即对粉坊进行了查罚,恼怒之余,王宝让就于一日酒醉后骂了我父亲一通,并咬牙切齿丢下了许多威胁的话。

那个狗日的,骂下的话难听得没法说。父亲说着,一边就愤怒而忧心忡忡接过我手里的提包。

坐了片刻,喝一杯水,父亲就有些埋怨地问我,你到底把人家写了个啥嘛,啊?

我淡淡一笑道,没啥,其实没啥。

之后我就对父亲讲了我写的那篇“稿子”的内容。其实那是一篇极其普通的批评报道,写的是我们村子前边的那条河,因为沿岸开着十多家粉坊而使河水发暗发臭,一到夏天,周围村子里的人感觉一下子像掉进了大粪池,恶臭得大白天连房门也不敢开,到地里劳动也得戴上口罩或捂住鼻子。不过,我在“稿子”里并未点明是哪家粉坊,而只是用走访周围村民的方式反映了这么一种状况而已。听我如此一说,父亲稍稍放下心来。他大约觉得我如此做事并没有错,于是转眼间态度又昂奋起来,说,王宝让那狗日的扬言要把你怎么怎么,你不要怕,只要他胆敢动你一指头,我就是豁上老命也要跟他拼上一拼。

入夜,我和父亲母亲围着炕桌吃饭。因为弟弟妹妹们还没有放假,屋子里显得有些冷清。大概因为不常回家的缘故吧,那天的饭吃得很香。吃饭的过程中,父亲给我继续灌输他那套“没事不要惹事,出事不要怕事”的处世原则。我怕父母仍然替我担心,便轻松着口气宽慰他们说,其实那件事也没有啥大不了的,过上两天,我如果碰到王宝让的话,就给他解释一下,让他好好处理一下他那些污水,毕竟河水发臭,他也是受害者嘛。

父亲说,你最好还是不要说,那狗日的不讲理,你不知道他那天骂的话有多难听。

接着母亲又气咻咻地复述了一遍那天王宝让在门前闹事的经过。

话说至此,大家便都静下心来。过一会儿,父亲又深谋远虑地叮嘱我说,你要写就写点其他地方的事儿,家门前的事,眼皮子底下哩嘛,你一写谁都知道了。我看着父亲说,我是记者,记者就要反映问题,下情上达。

父亲便哧地一笑道,这娃还是个死脑筋,你们那里面的事我也知道一点,我也是天天看电视,看新闻,你不会拣好听的多写嘛。

我赶忙说,就是,以后我尽量多拣好听的写。

这么说着,不觉就到了晚饭后。这时候村里忽然就响起了鼓声,那鼓大约是放在一个屋子里打的,听上去沉闷、邈远。听到鼓声,父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见到王贵申了吗?我说刚才回家时在村头碰上过。父亲说,王贵申这几天老在打听你,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没啥事吧?父亲笑了一下,肯定有事哩嘛。接着父亲就告诉我,王贵申这几天正在组织村里的人耍社火,王贵申现在是村上的社火头儿。

听父亲如此说,我的眼前立即现出那张灰青的脸,扁脑袋,小眼睛,由于常年卑微的生活,那脸上深深浅浅的褶皱里已藏满了随时都要讨好人的表情。

我笑着说,不可能吧,王贵申自己就不会耍社火。

父亲说,咋不可能,人都是变化着的,小时候不会,现在就会了嘛。

腊月初十早上,我正在酣睡,屋外忽地响起一阵喊门声。由于是清晨,那声音显得干燥而且寒冽,似乎有一股雪气裹挟着小风不小心钻进了被窝,让人不觉心头发紧。

父亲去开门,却是王贵申。王贵申进门后,就压低了嗓门问我父亲我醒来了没有,之后就嘁嘁喳喳走进了上房。

过了许久,父亲便来喊我,我一边应,一边就猜测王贵申找我究竟要干些什么。

坐下来,我们就围着地上的炉子喝茶。这时候我注意到王贵申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剥开纸封后,递给父亲一根,我一根,之后犹豫了一下,最终下决心似的放在靠炉边的一张方桌上。我赶忙拿起来递给他,推让一番,他又小心翼翼装进自己的口袋。自己却是不抽,抽旱烟。

之后我们就胡乱地啦呱些临近年关的事情。末了,王贵申说,现在的生意,难做得很,你想一对门神才一块钱,光从秦安往来拿就要八毛嘛,香、裱纸,都一样,都赚不了几个钱。这样说着,他的脸上就又现出那种卑微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停一会儿,他的话题就又转到了“弄王宝让”的那篇“稿子”上,似乎这样说他才能与我取得感情上的共鸣。

弄了个美,狗日的。王贵申说。

我知道他正为自己将要说的“事情”做着一种铺垫,于是耐心地听。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就朝我跟前凑了凑,兄弟,今天我找你办个事,是公事。听他这么说,我倒是一愣,接着就听他说起承办社火的事儿。兄弟,你不知道现在办个事情有多难,你就说这个耍社火,耍耍的事嘛,可一办起来总让人有些头疼,张口闭口是钱,社会瞎了嘛。

我笑着说,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干啥?

他搓了搓手,说,不让你出钱,也不让你出力,你就给咱们写个稿稿。

我说,咋写?

他看了父亲一眼,有些羞涩地说,你就写咱们村里咋么咋么耍社火,耍得多凶。至于咋写,那还不是出在你手里的活儿?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咱村上年年都耍社火,这有啥写的?

父亲这时就插了一句,年年耍,可没有今年耍得好,贵申是想让你在报上表扬表扬他。

听父亲如此说,王贵申倒是红了脸,顿一顿,他就语调很激烈地辩解道,不是不是,三爸(指我父亲)你咋这么说哩,我王贵申再想出名也不能这么出嘛。

接着他就谈了他之所以让我写“稿子”的主要原因,他说他看不惯年头节下人们聚在一起耍赌,还看不惯一个村子在冷冷清清中度过好不容易等来的年。他说他牵头耍社火的理由,一为村里,二为村里,三还是为村里。至于人们背后咋么说他议论他,那他实在就顾不过来了。最后他说他让我写稿子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看能不能引起“上面”的注意,让“咱村”的社火到城里也耍上一回。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我有些感动,一个整天掮锄荷犁,而只在农闲时偶尔做点小生意以养家糊口的农民尚有如此境界,如此胸怀,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之鼓与呼呢?

我决定“表扬表扬”王贵申。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就背上相机准备出门,这时母亲赶过来担心地说,你小心一点,小心人家(指王宝让)整你。

我淡淡一笑道,您放心,他不敢。

不过父亲临了还是安顿我说,明里知道他不敢,就怕人家在暗处谋着,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我点点头。同时告诉父母,像这种事我以前也经常碰到过,不过最终却一一过去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怕他他就开始慢慢怕你了嘛。

走出门去,就听见叮叮咣咣的锣鼓在村子的北边隐约响起。这是我所熟悉的乡村生活。我赶忙加紧步子,一边往王贵申家走,一边就很快地温习了一下似乎已远去了的童年日子。王贵申家的院子里正挤满了人。有唱的、跳的,有坐着的,还有人拿着扫帚在练武戏中的对打。一只高瓦数的灯泡吊在屋檐下,把一群高高矮矮、奇形怪状的人影映到墙上和崖背上,使这小小院落顿生尘俗俚趣。

我进去时,王贵申正有滋有味地往炉膛里添炭。王贵申穿着一件青布卡衣,棉帽子,翻毛鞋,他笼着双手半蹲着,这使他眯缝着双眼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阴郁。

我说,老贵,咋热闹得很。

王贵申立即跳起来。他一边喊着“兄弟兄弟”,一边就把我绑票一样邀坐到靠近炉子的炕沿上。我注意到,在这里学戏耍社火的,并没有几个过去在村里唱戏的老手,而大多则是一些毛头娃娃或媳妇子。我开始询问他们所学的剧目种类。王贵申说,我说不清,反正一些是在台子上唱的,一些是在地上耍的。说着,就挖出一把红糖,很慷慨地丢进我端着的茶缸子里。

这时旁边吹笛子的一个小伙子递过来一张纸,说,都在这上头。一看,却是一张写满各种名称的节目单,有本戏、折子戏,有清唱、扮唱,还有传统社火高拐子(即踩高跷)和耍狮子。末了,王贵申就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根烟说,兄弟你就看着写吧,反正我不懂,你知道咱们小时候学社火,我连个吼娃娃(即古装戏中的跑龙套)都不会嘛。

我笑着说,不过你现在可是社火头。

之后,他的女人就走过来,她一边高声讥笑王贵申的不懂社火搞社火,一边就埋怨踩高跷的太不小心踩坏了她家的院子。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开了几句玩笑后,我就拿出相机为他们拍照,拍了几张,我就推说天冷匆匆起身回家了。

这天晚上,我偎在火炉边梳理采访过的线索头绪。我想趁记忆清晰赶快完成这篇看来是非写不可的东西,但写着写着,我就莫名其妙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王贵申幼年家贫,性孤僻,少言语。童年时到村里社火班唱戏,扮衙役,因表情木讷,脑子迟笨被开除。年稍长时即当农民,忙时种地,闲时根据季节的不同到临近集市做小本生意,针头线脑,杈把扫帚,镰刀斧头,香裱纸钱,凡赚不了大钱发不了大财的生意没有他不做的。年近不惑,沉默寡言,今年不知何故,却赔钱赔人耍起了社火,当起了社火头……

写下上面的一串省略号,我顿觉自己的滑稽可笑,心想现在有那么多人不懂“文艺”却搞“文艺”,而一个没有“艺术细胞”的农民当了一次社火头,又有什么可讥笑和深究的呢?这样想时,脑子迷迷糊糊,竟不知不觉睡在了火炉边。

临近年关时节,单位上的事一下子多起来。虽说是县报,可头头脑脑们的活动一样也不能少,年终总结,集体团拜,慰问军属,访贫问苦,只要是领导们参加的报社都得跟人,这就使得我们几个瘦弱的记者整天像狗腿子似的东颠西跑,忙得不可开交。也就在这时,我为我们村社火班拍摄的一组照片也相继见报,并引得上上下下一片好评。照片刊出不久,文化局长即打来电话说,今年县上准备在正月十五搞一次大型活动,名为“十八乡社火闹元宵”,你们村社火搞得这么好,自然就不用考察而提前占一个名额了。

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就赶忙通过村部的电话告诉给了王贵申。王贵申自然是喜之不尽。他在电话里颤抖着声音说,兄弟,等你回家过年时我请你,咱们啃猪骨嘟(即骨头),喝杨郎糜子(一种地方烧酒)。

不过这期间也发生了另外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王宝让竟给我们头儿打了个电话,说我放着当地的致富带头人不写,却写一个每天背着几张门神沿街叫卖的小摊贩,而且,他还列举了我前面写的那篇题为《河水流污臭,村民多抱怨》的稿子,意在检举我的“仇富”和乱泄私愤。

头儿接到电话后,立即将我传至办公室,询问了一遍后,便将电话内容一五一十转告给了我。

头儿说,以后写稿要多深入实际,尽量做到客观公正而不失水准。之后,他便有些态度暧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腊月二十九日,放长假。这时我就抢购似的卖了些年货,携妻带子,匆匆赶回了乡下老家。

乡下老家正沉浸在一望无边的欢乐之中。

一进家门,妻子和儿子立即融入了这氛围。这期间,我就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有关王贵申当社火头的事,自然这些事都是可笑的,滑稽的,大家此时提到他,多多少少带有些节日助兴的意思。

腊月三十,贴对联、窗花,上庙敬神。三十夜,祭祖,看春节联欢晚会,吃年夜饭。吃年夜饭的时候,爆竹和烟花时时在空中绽响,从庙里传来的钟磬声仿佛音乐一样,又很快传遍全村。

翌日清晨,便是所谓的大年初一。大年初一,也要男女老少一起去野外“出行”。所谓出行,便是阴阳先生在历书上看一个方位,大家,包括全村人与全村的牛羊牲畜,都朝这个地方集结、叩拜,意在祈求平安与迎禧接福。

“出行”的时候,我看到了许多新鲜的面孔,好像是,一些孩子已长大了,成人了,而一些原本健壮的人却正在渐渐老去。大家都牵着牛羊,牵着孩子,朝着指定的一个方位慢慢拢去。这期间,我就碰到了身材高大,穿一身黑呢子大衣的粉坊老板王宝让。王宝让叼一根纸烟,笼着手,仿佛是怕冷似的将头缩在竖起的领子后面。看见我,他显然感到了意外,之后就冷峻而阴沉地站住,等待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回来了,大记者。王宝让说。

回来了。

之后便是寒暄,握手。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王宝让掌心微微的汗潮,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精神紧张、内心发虚的自然表现。

随后,王宝让就挑衅似的盯住我说,你想把我整死,可惜我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我说,我没有整你的意思,那是你庸人自扰。

王宝让说,我劝你把你的那些烂稿子少写,写多了不会有好处。

我说,写稿是我的职业,不用你操心。不过我也提醒你,多做好事,少干缺德事,不然我还会让你不得安生。

王宝让狠狠地说,走着看。

我也说走着看。

之后就转身,走开,慢慢朝大家烧香集结的地方走去。

烧香的地方已聚拢了好多人,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一切,大家只是一个劲地在村头的空地上擂鼓,聒噪,然后就将各式各样的鞭炮爆豆一样在人群中燃响。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小伙子乘机领出自己在外地打工时领回来的媳妇,人前人后地炫耀。而那些圈了一个冬天的牛们羊们,则借此大撒其欢,跑得遍地都是。

约摸一个时辰,“出行”结束。这时候父亲就牵了牛走过来说,刚才我看见王宝让和你说话,是不是他又在威胁你?我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管。但父亲仍疑惑地盯着我说,没有?那他都跟你说了些啥?我撒谎道,说了些闲话,没有提稿子的事。父亲看了看我,走开了,不过从背影看,他显然是不大相信我刚才所说的话。

中午时分,王贵申请我去喝酒。果然是煮猪骨头加杨郎糜子。

喝了一会儿,王贵申开始激动起来,他微红着脸,把刮得铁青的下巴一扬一扬地说,兄弟,我看了一下,王宝让那狗日的今年蔫多了,不嚣张了,毕竟你那一下把他给弄住了嘛。接着就骂起了王宝让的富而不仁和诸多霸道之事。骂着骂着,就又说起了今年撑头耍社火的事。

据王贵申讲,他今年之所以不避人笑耍社火,完全是出于久居人下的压抑和爆发。他说他活了近四十岁,整天就是种地,种地,再就是小偷一样到集上去倒腾点小买卖,连村里最没有水平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说有一年乡上干部来村里检查工作,他赶上去握了一下手,就被在旁边陪着的王宝让美美奚落了一番。王宝让对乡干部说,这人孽障(即没本事)得很,没路数。之后就陪着乡干部到家里喝酒去了。那一刻他想,要是那天顺手有一把铁锨,或一把镐,他非把王宝让那狗日的劈翻不可。不过事后他又想,人没钱没本事,活该让人奚落,让人笑。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幻想着能有朝一日在人前说一说话,做一做事,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也能眼前一亮,也能高看他一眼。

喝着说着,王贵申眼里就流下了泪,很显然,他此次赔人赔钱耍社火完全是想证明一下什么,又实现一下什么。

这场酒直喝到下午四五点。

晚上的时候,村子里就叮叮咣咣唱起了戏,唱的自然都是在王贵申家学的那些。唱到中间的时候,作为社火头的王贵申还出来讲了两句话,大意是,承蒙各位关照,今年社火将唱到正月初五,初五之后,社火要出庄,再之后就是正月十五到县上闹元宵了。

台下响起稀稀落落几声鼓掌。

我因为闲得无聊,便也混到戏楼下一群半老不老的人中去听戏。听了半天,就听到了一些有关王贵申的风言风语。

一个嗑着瓜子的女人说,没看出,这个老贵还能成,两句话还说得有腔有调的。

一个抽烟锅的说,那有什么,只要肯掏钱,我也能站到台上说那么两句。

几个人嘿嘿哈哈笑了。

这时就听旁边一个留了一撮胡子的人说,老贵今年在贩油上倒腾了些钱,估计在一两千左右,有钱了就想显摆一下嘛。接着,他就神秘兮兮告诉周围人说,老贵这几天天天在家里谋划,说今年不但要把社火耍好,耍出庄,还打算正月十五耍到县上去见领导呢。

于是,那嗑瓜子的,抽烟锅的,仿佛被人扼了喉咙似的猛然一哽。

夜渐渐深了。

在渐深渐冷的夜里,我听见老戏在咿咿呀呀地唱,而村庄上空零星的爆竹则不时炸响,枪声一样,很显然这又是老家年节时一个惯常的不眠之夜。

按照惯例,正月初六我要到县上去上班。这时王贵申便赶过来送我,他提了一壶清油,半只猪腿,追上来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之后将我拉到一边安顿,说正月十五到县上,让我无论如何给他和社火队照几张相,气派一点,像上次一样放大了登在报纸的头版。

回到单位以后,给领导拜年,同事拜年,然后就借拜年之机与朋友喝几场酒。昏昏沉沉过了几天,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这一天,县城里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过节高潮,一大早,各机关单位的门前就摆了花篮,挂了红灯,楼顶上迎风飘舞的彩旗就像开联合国大会一样。

九点左右,我开始走出单位大门。由于承担着报纸“闹元宵”特刊的摄影任务,我便早早地吃了早点,挂了相机,精神抖擞地沿街捕捉能上报的镜头。在拍照之前,我已在心里大致谋划了一下此期特刊的主要内容,我想怎么说也得一个全景,几个特写,然后再加进一些社火造型之类,以烘托气氛。但无论如何,王贵申和他们社火队的那张集体合影是铁定了的。

十点以后,社火开始进城。与往年一样,今年社火进城的地点仍设在了城北,经过车站、中心街道、体育场,然后七拐八拐到达县委所在地。

县委门前已摆好了一长溜铺了红布的条桌。县上的头头脑脑们脸泛红光地端坐其后,个个作检阅状。不大功夫,街边围观的群众已然是人山人海,他们不停地挤着,喊着,并不时冲击着坐得很舒服的领导们。这时就见一队维持秩序的警察进了场,他们一进去就开始推、搡,或黑了脸呵斥,这就使得后面看不见的群众越发地暴躁不满。

趁这当口,我就敏捷地攀上街对面的一棵大槐树,骑了树杈调好了焦距准备抓拍大场面的全景。

按照顺序,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机关单位和学校,他们抬着巨幅标语牌,拥着彩车,整齐而又光鲜地从街中走过。走到领导们面前时,突然就表演了起来,一时鞭炮锣鼓齐响,县委门前骤然成了欢乐的海洋。

这中间自然少不了且歌且舞的老年“夕阳红”。

看看轮到乡村社火队了,我就赶忙绕过人群,在淡淡硝烟中按住了那个不时跳动的快门。第一个过来的是城关镇社火队,第二个是大王庄社火队,接着是周庄、李庄、马庄……每过一个社火队,都有一辆做了造型的拖拉机缓行开道。由于是猴年,那些拖拉机上便站满了姿态各异的猴儿,他们或跳或舞,或抓耳挠腮,金棒闪闪,群猴乱舞,窄窄的街道一下子变成了满贮着欢乐的花果山。

等轮到我们村里的社火队时,我紧握相机的那只手已忙出了汗,赶忙跑到街中,用最标准的立姿为他们摄下了一张气氛热烈的全家福。

可是,当我再一次靠近他们,打算更进一步细拍时,我的手却一下子僵住了,因为站在拖拉机前领队的并不是王贵申,而是着一身黑呢子大衣的粉坊老板王宝让。

王宝让这时显然看见了我,他故意扶一下墨镜,撇一下嘴,之后将手插在兜里耸着肩,一副张狂而盛气凌人的样子。

仪程官过去了。

《西游记》过去了。

等到最后的船姑娘妖妖娆娆过去时,我的失魂落魄的样子仍然没有恢复过来。

不用说,这之后的照片自然被拍得一塌糊涂。

下午的时候,我洗完照片准备往家里走,这时演完社火的同乡便适时地传递来了此次变故的消息。说离上县三四天时,县文化局突然来了人,在检查了节目和设备后说不行,太陈旧了。于是他们临走时在一张纸上开出一个长长的清单,说若要进城表演,须装一个彩车,打个横幅,然后再将彩旗、狮子、服装等一应行头逐一换新。而换掉这些没有五六千元是绝对出不来的。于是,粉坊老板王宝让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这天晚上,城里又举行了大型的灯展和焰火表演,游人如织,我却再也没有去抓拍一些什么的心情了。

况且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始料不及,第二天去上班时,头儿突然宣布,由于粉坊老板王宝让的慷慨赞助,要闻版的一些预发稿件将被临时撤换,特上一张印有王宝让和社火队的照片以补其缺,并美其名曰《迎风而立》。

“闹元宵”特刊因故取消。

我也因此被调离了记者部,不久,便在单位下属的一个文化公司搞起了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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