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4年是年号相当混乱的一年,这一年,既是中宗嗣圣元年,又是睿宗文明元年,同时,还是武则天光宅元年。大唐的政权在这一母二子间轮番更迭,看似博弈般飘忽不定,却实则每一步都在武太后的掌握之中。
中宗李显临朝以后,婉儿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摩拳擦掌、励精图治的太后,然而她却没有。太后不再主动过问朝政,不再前往政务殿,不再临朝甚至很少走出自己的寝宫。她只是偶尔对婉儿说,如果得空,可以去看看前朝那边皇帝有没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与此同时,李显那边则一直对婉儿冷冷的。婉儿本就碍于自己的面孔不愿过多地外出走动,这样一来,她便和太后一样深居简出了。
于是婉儿终日无所事事着,日子久了,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怀念曾经那个临朝发号施令的天后了。而太后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每日心心念念的却貌似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先帝灵柩的西返问题。她告诉婉儿,先帝临终时曾拉着她的手说,若能再给他一个月的寿命,让他得以重返长安,那此生便死而无憾也。所以虽然东都富庶,地灵人杰,是太后偏爱之处,也是是设置陵寝的最佳地方,太后还是决定遵循高宗遗愿,将他的灵柩护送回长安,并在长安西北的“乾”地因山为陵,取名为乾陵。
武太后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她一面悉心料理这先帝的后事,一面有条不紊地为已登帝位的儿子铺平道路,她不踏出内廷便可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这让婉儿不得不心生敬佩。然而中宗李显对这一切貌似并不十分领情,日复一日,他是真心把自己当成稳坐江山的皇帝了。
一天午后,婉儿正陪太后下棋,皇帝李显前来请安了。太后和蔼地说皇帝免礼,一边捏着黑子的手还在踟蹰于棋盘的经纬之间。
婉儿向皇帝施礼后,便想借词离席,因为她觉得自李显继位以来,这对母子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说话了。太后却道:“不成!婉儿快要输了,莫跑!”
李显看到这一幕便说:“母后雅兴未尽,儿臣就此告退!”
岂料太后又说:“先不忙。显儿,我几次让婉儿去前朝帮你,婉儿跟着我打点政务有些日子了,应当说是比你有经验的,你可有虚心向她求教?”
“儿臣……”李显没有想到太后对自己来了个突袭,嘴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奴婢不敢!”婉儿连忙道,“圣上贵为天子,决断军国大事之时,奴婢……”
太后摆手示意婉儿暂且别为李显辩解。
“听说,你给了自己乳母一个五品女官去做?”
“是……”李显有些心虚了,同时觉得太后当着婉儿的面说这件事多少让身为皇帝的自己有些失面子。
“我还听说,你刚立韦氏为后,她便开始为亲朋要官?”
“……”
“若真有此事,你作为皇帝,可要多加约束了。内戚为官,不是儿戏,虽非不可,但要知人善任,而且,一下子升得太快,也少不得惹来闲话。”
太后简短的几句话透着威严,但既有所指又说得不失分寸。一旁的李显已有些汗颜。
“婉儿,你随皇帝去拿些近来的奏议我看,顺道想想,你这棋下一步该怎样走,再无翻身之招,可就输定喽。”
婉儿应声起身,跟着李显走出了太后寝宫。
谁知刚一出门,李显便勃然大怒。
“这一切都是你跟太后说的?”
“奴婢没有!”婉儿应声跪地,“奴婢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那么,母后已数日不出殿门不干朝政,又是从何得知?”
“奴婢实在不知!”
“你不知道?!鬼才相信!从贤那会儿你就是奸细!他和户奴的事已经很久了,怎么偏偏你一去就出了事!还有,那日太后前脚把你接走,后脚就派人去马厩里搜缴兵器,说好了都不带这么巧的,你把他害到巴州,知道难平众怒,便施这苦肉计自残以求生!”
“陛下您说什么……”
“我真是没看出来,当初在紫宸殿初见时,觉得你是那么楚楚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没想到却内心如蛇蝎!你对自己还真是狠啊,就为了给母后卖命,曾经不惜使出浑身解数,现如今又处心积虑在我这里搜刮把柄,朕的皇后说的没错,你比那个只会跟在他姑母后面的哈巴狗武三思更卑鄙!更不知廉耻!”说完显便拂袖而去。
婉儿跪在原地,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显的思路,好不容易才认识了他眼中的自己。然后,她百口莫辩。
纵使能辨,也没人去听。
李显刚走几步,又反身回来:“你不用跟着朕去拿那些奏议了,放心,朕会差人送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为何母后放着那么些宫官不要偏偏要把仇人家的孩子接出永巷,因为你们两个实在太像了!她这种人在大明宫里非常寂寞,她有骨肉却没有真正的亲人,有仇人却都不势均力敌,所以才要苦心寻觅一个和她一模一样没有情感甚至没有心肝血肉的对手!仇人的孙女?好极了!还有,黥面这一招你怕是走错了,因为纵是朕允许母后那边派一个人来整日监视我,也不会是你这个样子的人!”
婉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便是一向嘻嘻哈哈的李显当了皇帝之后对自己所说的第一席话。
没错她确实是忠于太后的,是太后,而不是别的人把她上官婉儿从永巷带出来,她便发誓一生都要追随这个女人。因此,当太后和太子贤之间有了矛盾,废黜乃至流放了他之后还让被黥面的婉儿日日在她近前接受旁人的冷眼,婉儿仍没有皱过眉头,她也想过死,但后来她想通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是丑的,非但是丑,还晦暗、无望,总之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长在永巷的她从小遍尝人们的讥讽与冷眼,但今日的奚落与羞辱,却是婉儿不曾领教的。
于是她追上去。
她明明感觉到李显厌恶的眼神。
但她还是抬起了头直视这他:“奴婢是否如此不堪,他日得见二皇子(即李贤)时自有分晓……”
“得见谁?二哥?他现在远在巴州,如何得见?”
“怕是会有那一日的。”婉儿转身离去。
很快,显让朝廷失望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显与整个朝廷彼此让对方失望。退回几年,显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因此他不会像历朝太子那样积极地召集许许多多的党羽宫僚以为自己日后登机做准备,从另一方面说,也不会有很多谋士主动靠近这个本就胸无大志的皇子。所以,当李显有一天突然穿上龙袍坐上龙椅,除了原本显身边那几个幕僚暗自庆幸他们瞎猫装了死耗子,几乎满朝文武都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要重新审视、定位并思考未来的取向了。
正当太后被李显批阅的一堆奏议弄得焦头烂额又火冒三丈的时候,宰相裴炎前来求见了。
“我听说,皇后在为其父要官。”太后漫不经心地说。
“微臣正是为此事而来。”裴炎的每一句言辞都小心谨慎,但太后还是听出了所有的弦外之音。
裴炎一再强调一切怪不得皇上,毕竟他初登帝位,也毕竟他还相当年轻,要怪就只能怪那韦氏太过贪心,其族人又太过飞扬跋扈,所以他们的火速升迁立时三刻把整个朝廷都得罪了。
“十日前,皇上刚刚将韦后之父韦玄贞从七品普州(今四川省安岳县)参军的位置升迁至豫州(今河南省汝南县)刺史。”
“刺史就刺史吧!索性就给个刺史让皇帝的老岳父做,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皇帝的。”
“微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如今圣上又要将那韦玄贞再度升迁为侍中宰相!”
“什么?宰相?简直是胡闹!侍中佐天子而统大政,一个小小的参军,岂可担此大任?!(唐始,因循隋制,由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共议国政,后因太宗李世民身为秦王的时候做过尚书令,故后世臣下皆避而不敢为此职,改由仆射与中书令、侍中同掌相权。也就是说,侍中为宰相之职,位品极崇。)”
“太后所言极是,臣受先帝之托辅佐当今陛下,深知宰相任免非同小可,故苦心力阻陛下此举,可陛下说,说……”
“皇帝说了什么?裴爱卿但说无妨!”
“陛下,陛下说他是天子,只要他愿意,把整个天下让给那韦玄贞都可以,何况一个小小侍中?”
“岂有此理!”
“太后息怒,微臣以为,圣上也是一事气恼微臣没有给他面子,心里赌气才……”
“爱卿不必在袒护这个不成器的皇帝了!大唐先祖几代人创下的基业,怎能如此轻易地断送在这等混账东西手中!”盛怒之下的武太后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来人!不,不用了!明日,直接和皇帝朝堂上见吧。”
嗣圣元年(684年)二月六日,武太后召集百官于乾元殿,派裴炎与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持诏率禁军入宫,当朝宣布太后令:
废中宗李显为庐陵王。
于是,如突然地坐上皇位一样意外,李显还没有没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御林军押下了那个他仅仅坐了三十几天的龙椅。
显的心当然是不甘的。他甚至在被架起来的那一刻还以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看到默然立于太后身边的婉儿。她的面容竟是那般平静,恍然间李显觉得婉儿真是越来越有母亲的气度了,那复杂的眼神是李显这辈子也别想看懂的。
“妖妇!又是你!”李显惊惧地大喊,“放开!放开朕!朕是天子!朕何罪之有!?”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震颤,也感觉到脖颈上的冷汗在汩汩流淌。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武太后威仪的声音,“你欲将整个天下送于那韦玄贞,何得无罪!”
“可您呢?难道您就无罪?您不是要把这天下送于谁,而是要据为己有!您就不累吗?四个儿子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早知今日,当初直接请父皇传位于你便是,何苦非要走这许多过场,枉害我兄弟四人?!看吧!接下来还有四弟,四弟的皇位能坐多久?我们不妨打个赌!”
大臣们全都低着头,他们觉得自己此刻抬头会让这对母子彼此有些面子上过不去,御林军对皇帝多少还是要客气些的,这让李显得以一步三回头地破口大骂:“你们都疯了吗,反了!都反了!都要跟着这个女人姓武了!依朕看当年那李淳风说的也不见得对,什么唐三代后女主武王,应该改为唐五代后!因为除了朕,还有旦!等着瞧吧,旦也即将来这龙椅上玩耍数日,不过,不会太久!哈哈哈……”
李显的声音在大殿上无助地而绝望地回响着。
历朝历代的宗法伦理中,有无数太后废帝之典故,却没有帝废太后之理。无论从伦理上,心智上还是实权在握上,李显与太后都注定无法势均力敌。所有人都突然间觉醒了些什么,从这个突然被拉下龙椅的儿皇帝口中。李显短短数日的皇帝生涯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满朝文武留下什么印象,但那一刻他却一语惊人了——天下还是武太后的,曾经、迟早、永远是她的。
庐陵王很快被贬居房州,他的老岳父没有做成梦寐以求的宰相,反倒被流放至更加偏远的钦州(今广西钦州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