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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杜美心

春节过后,美心带着妈妈和儿子从埔里回台北。阿弟得到妈妈许可,和邻居小朋友去对街玩电动游戏,不料穿越马路时,双双被汽车撞伤,送到医院时却唯独阿弟没了气息。

儿子的猝死,对美心犹如行船遇到九级浪,所有的憧憬和美梦一股脑儿葬身海底了。所幸有老妈在一旁招架,海光寺派了两位比丘尼下山,为孩子念经超度,葬礼办得简单又庄严。如今骨灰入塔两天了,美心却还沉缅于哀思的汪洋中,无意上岸,让老人家在一旁只觉痛上加痛。

老妈相信,这都是菩萨的安排,希望美心节哀顺变。

我并非惧怕死亡,美心知道,痛的是儿子不告而别。如此来去匆匆,宛如在她心头刺了一刀,留下难以愈合的创口。任何一件遗物,小到一只木碗,一把汤匙,每觑一眼便牵扯一次伤口,鲜血即汩汩而出,转眼化作潺潺泪水,那悲情是无休无止了。

她还深陷怨恨的漩涡中,不能原谅那个肇祸的司机。他喝了一夜花酒,醉眼蒙眬还敢驾车,分明是杀人不偿命呀!可恨的是,法律落伍,对酒醉驾车没什么重罚规则,无疑是纵容司机草菅人命。儿子养到十一岁不容易呀!在他身上浇灌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少希望,谁知说走就走了,连一声预警都没有。

她很不甘心,司机下跪道歉时,她看都不看一眼便拂袖而走。

老妈的悲恸不在女儿之下,这么聪明可爱的孩子,怎能相信他一脚出门就撒手人寰了?按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出殡时连心肝宝贝的最后一眼都不得见,她哭得声音都哑了,几次捶打心胸,恨不能以身相代。

老人哭得两眼红肿发炎,不得不去延医求药。回来见到女儿枯坐沙发上,眼窝深陷,目光如灰,只得勉力劝慰她。

“看开吧,美心,天意不可违,命该如此呀!也怪我们福薄,修行不够,留不住这么好的孩子。”

美心承认自己福薄,但是“修行不够”吗?她感到十分迷惘。

回想这几年求道心切,曾追随过不少名师,要说没有修行,也有苦行的功德吧?和清海师父“印心”后,她曾深入喜马拉雅山,在一个山洞里苦思冥想地坐了两个半月,日食一餐,渴饮泉水,饿得头昏眼花,瘦了十公斤都不止;又跟随尼泊尔的高僧去了印度,沿着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的足迹走了一趟。正是见过北印度的枯竭和贫穷,落后和萧条,她一度对佛教失去信心。前两年遇到一位密宗名师,她又发心修炼,还身体力行,却仍然挫折连连,迄今未曾恢复过信心。

她想,许是我外道修多了,或者误坠魔道,造孽太多而招致天谴,这才报应到我儿子身上来。

不对!她又否定自己的想法。真是天网恢恢的话,该是我遭报应才对呀,孩子无辜,何罪之有?

“美心,这孩子又漂亮又聪明,所以早早被请到极乐世界等我们了。”

老妈继续安慰着,她却似听非听地一脸木然。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了,她也置若罔闻。

两天来,娘儿俩都懒得接电话,只开动录音机。有的不留言,留言的都是吊唁之意,其实听不听都无所谓。

“喂!哪一位?”

老妈有意终止这种状态,赶过来拿起听筒。她听了一阵,于是不动声色地把听筒交到女儿手中。

“美心,是我。”

没有报名,但是这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尽管数年暌违,却一听就知道是他。

“原谅我,我知道得太晚了!”

她想问,自己并没差人通知他,他又如何获得儿子的消息呢?然而回念一想,儿子鲜活蹦跳时他都没来探望,如今人都走了,还计较什么呢?

“你知道,今年要选‘省长’,这是四百年来第一次选‘省长’,我要帮忙布局……总之,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来补偿……”“不必了。”

她悻悻然回了一句。他是官愈做愈大,家庭跟着重要起来,情人和亲生子都得退避一边;也许巴不得娘儿俩整个消失吧。可叹负心人却能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而她却独吞苦果,真要怨叹上天不长眼。

“唉,你还在生气……你不知道,我得到噩耗时是多么伤心……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掉眼泪,真的!我给你拨过几次电话,可是只有录音机,也不知你在不在家……美心,我们虽然不见面,可是我经常想念着你们母子啊!”

她没吭声,嘴角却咧出一丝苦笑。要是在以前,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了。“我和家里那一位只是生活在一起,只有和你相处才有爱的感觉。”

她就是为这句话而陶醉、而迷恋,多年来痴痴等待。因为这句话,她安于做个没有嫉妒心的情人。其实是不屑于嫉妒,因为那名正言顺的妻子不过是个空虚的躯壳,真正的爱在她这里呀!

等到孩子降生,那个躯壳却死命地缠住男人,宁愿舍钱留人,叫她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孩子在世时,她迷迷糊糊里还残存一线希望,谁知今朝就梦醒无痕了。“色即是空”,难怪姐姐看破红尘,早早剃度出家去。

“美心,你不要悲伤过度才好,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一切都会过去的。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需要钱吗?”

又是钱,姓吴的,你也太缺乏创意啦!

“不需要。”

她怕耳朵被刺痛了,火速掐断了电话。

老妈问她:“他要做什么?”

“送钱。希望他别再打来了。”

他果然没再打来。虽在预料中,却平添了一股落寞惆怅。她干脆去赖在床上,省得妈妈费神安慰她。

不想沾钱,这钱却是响尾蛇飞弹似的咬住不放。次日下楼取报,在信箱里收到一只牛皮纸袋,上写“杜美心女士收”。打开一看,三叠千元大钞并排在封套里。纸袋内外都找不到送件人的姓名和地址,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摸不着头绪。

每叠钞票看来有百张上下。她好奇地拿一叠来数数看,果然是十万元。一共三十万……天呀,这不正是儿子的丧葬费用吗?

是他送来的,美心知道。

看来阿弟的后事,包括骨灰塔所在地,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了。是利用职权,还是通过征信社,从殡仪馆获取数据呢?无论如何,总算他是有心要尽点责任,尚未到麻木不仁地步。这亡羊补牢的一点表示,忽然把美心那上紧发条也似的心,一下子给扭转过来了。几天来连身子都绷得死鱼一条,直到这一刻,她浑身才有一丝儿松绑的感觉。

这钱,她是不想要的。

“你不想要的话,”妈妈建议,“何不捐给海光寺?”

“也好,早上就送去!”

计议定了,美心开始梳洗打扮,并难得地吃下一顿丰盛的早餐。

十点出头,她叫了部出租车,带着妈妈上海光寺。

自从姐姐落发海光寺以来,淡水这条路已走出了感情,从以往的触景生悲,后来转为愉悦温馨,此时此刻就让人心向往之了。离开台北市区好像挣脱一个包袱,一过剑潭车流和市声就显著减轻,难怪耳根清净起来,心情也轻松不少。淡水河在房舍和树木间隙中忽隐忽现,一过关渡沼泽时便豁然开朗。越过红树林,观音山在对岸怡然相望,云淡天青,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蓦然回首,台北市区只是环山脚下的一丛石林,显得相当遥远,甚至无足轻重。

进了山门,美心就见到莲塘边放着两只竹篓,一只里面挤着四只乌龟,另一只装了一打左右的小鸟。一位比丘尼正在打捞莲塘的残叶,另一位留发着僧衣的少女正在一旁扫地。

杜妈妈认得全寺上下,远远就招呼了:“勤耕师父,谁要放生啦?”

“师嬷、师姐好!”住持的大弟子应声站起并合十为礼,“今天给赵家做超度法会,他们买来放生的。”

美心问她:“你家七师父在吗?”

“在,师父她们正在拜《地藏经》。”

勤耕望了望手表,又补充说:“该结束了,师嬷先到西厢奉茶吧。”

她领母女俩走向三川门。

美心回头瞥了一眼留发少女。后者一度抬头望了一眼来客,目光涣散无神,随即畏缩地低下头去了。

美心很好奇:“这是你家师父新收的弟子吗?”

“不是。她叫谢雯雯,住报恩寺那里。”

美心哦了一声,原来是海光寺救助的女子。自从姐姐帮助几个原住民雏妓后,消息传开,现在连汉族的受难女子,诸如婚姻暴力或乱伦的受害者,也纷纷上门求助,听说报恩寺已人满为患。

三人转眼到了西厢。这里是会议和会客两用的大房间,中央摆了一条长方木桌,这时已有一男三女分坐两边,原来法事刚毕,他们正在休息喝茶。

勤耕给大家介绍。同坐的是赵氏夫妇,对面两位是赵先生的姨妈,一称王太太,一称孙小姐。

美心见孙小姐脸容枯槁,目光呆滞,很像刚从病床起身的人,想是为了超度姐姐,勉力而为,一直坐着不发一语。

赵太太眼尖,立刻认出美心的身份,兴奋得喊叫开来。

“有眼不识泰山,这不是影星杜美心小姐吗?我说呢,怎么长得这么像,原来是七师父的妹妹呀!”

一阵寒暄过后,母女俩就坐到孙家姐妹这边。

“请用茶,上人马上就来。”

勤耕斟上了茶才告退。须臾,承依偕弟子勤读来了,两人都身着玄色海青,一派法相庄严。

“妈妈和美心,你们几时来了?”

承依见到家人,惊喜有加,彼此问了安。和赵先生一家招呼后,她带着勤读坐了上手。

“难得美心小姐来了,”赵太太边说边向美心投来求助的眼光,“帮我们美言两句好吗?我们买了乌龟和鸟要放生,师父却要我们退回去哪!”

美心一时摸不着头绪:“放生……不是善举吗?”

原来是,海光寺刚立了终止放生的规矩,正好被赵家人撞上。

承依解释说:“是,放生本来是爱生和慈悲的善举,我们以前都鼓励的。现在莲塘里的乌龟太多了,造成金鱼缺氧难活,连放生的鱼也不易生存。尤其是,放生形式化了便沦为商业行为,效果和目的适得其反哩!”

她举例说,每逢大法会,寺门口就有鱼贩和鸟贩子出现,提供香客放生的动物。为了成就放生美德,这些动物先失去自由,等放到池塘里后,由于生活环境改变,存活率下降,以致放生的美意竟有“送死”之嫌。

杜妈妈同意承依的观点,跟着举流浪狗为例。

“台北街上那么多流浪狗,真是造孽呀!狗养到老了或病了,很多人就以放生为名,往街上一扔,这不是逃避责任,把狗往死里坑害吗?”

美心从来没注意到这类事,一经提醒,不禁认真起来。

“是不该鼓励了,”她说,“赵太太,你不能退回去吗?”

住持却表示:“这样吧,这次我们收下了,不过想借赵居士的金口转告各位大德,小庙取消放生制度了,好吗?”

赵氏夫妇满口应承:“一定,一定!”

这时王太太提出另一个要求:“我姐姐往生半个月了,妹妹一直精神恍惚,想请师父给她‘收惊’一下。”

原来赵妈妈病入膏肓后,儿子和媳妇生意忙碌走不开,都由单身的妹妹照顾陪伴。就在姐姐弥留阶段,大白天时光,忽然楼上有女人跳楼,身体飘过她们家窗口,妹妹一时惊吓过度,以后常呓语和噩梦,自以为不久人世。

赵太太说:“楼上那个女的自杀并没成功,就怕小姨是被找上替身了。”

承依听了,立即郑重向赵先生建议:“你赶快送你姨妈去看病吧!挂精神科,好好诊治一番。”

她接着对孙小姐说:“欢迎你在康复阶段来海光寺住一段日子,和常住们一起共修,我也可以陪你诵读佛经。这样做好吗?”

她稳妥又果决的说法,让大家无可辩驳,病人也点头同意。

美心掏出预先包好的大红封袋,向住持座位的方向推过去。

“这是阿弟给海光寺的香油钱。”

承依微微一笑说:“多谢你护持了。”

赵太太看到封袋鼓囊囊的,忽然对美心说:“杜小姐,你能不能劝劝师父,我们一起张罗募款,把海光寺重新翻修一下?”

她一提议,其他三位客人立即附和,目光也一起投射向美心。

“翻修海光寺?那是大喜事呀!”

美心随口附和着,心里十分纳闷。台湾到处都在盖庙,彼此比多比大,开连锁商店似的,大小城镇都设分院,还扩展到欧美各国去,这种时候姐姐怎么逆向操作,反对人家帮她翻修海光寺呢?

只见承依双手合十,声音轻柔和缓,无限感恩地说:“几位大护法提议扩建海光寺,真是热情感人,就是小庙一时担当不起……”赵太太当场打岔:“唉,承依法师太谦虚了!以你的学问和修养,在淡水,在整个台北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呀!这个庙虽然富有历史,但是太旧也太小,汽车多来两部就停不下,实在不方便!”

王太太连忙接口说:“马路两旁的地有人愿意捐献了,别说多盖个停车场,就是双线马路也没问题。”

赵先生拍胸担保:“对呀!我们有办法筹到钱,为什么不好好地扩充一下呢?淡水是台湾的历史古城,海光寺地理难得,倚山面水,若能修个北台湾最大的道场,可以媲美高雄的佛光山,到时南北辉映,多棒!”

赵太太跟着不胜憧憬地描述起来:“是呀,以后举行水陆大法会,光是台北县市就能一呼百应,多热闹呀!”

她看师父但笑不答,又进一步游说:“佛光山都有一两百个道场了,海光寺不扩建,人家还以为我们的观音菩萨不灵验,香火不够旺盛呢!”

“正是香火旺,才有像居士这么热心的信徒呀!感恩了!”

承依说着,俯首敛眉并双手合十。抬起头时,目光却是坚定无比。

“我觉得还有许多事比盖庙更有实质意义,”她委婉地举例说明,“像晓云法师,她从来不为自己建道场,但集资创办了华梵大学,嘉惠广大学子,成为佛教兴学的典范。又譬如慈济盖医院,那更是有目共睹的盛事了。”

美心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问:“师父不急于扩建寺庙,难道还有更迫切的项目要办吗?”

“正是。”

承依感激地望了美心一眼,随即向众人展开劝说。

“海光寺很想为妇女救援中心建立一个永远的家。我们帮助过几个被贩卖的雏妓,还有身心遭受创伤的女子,给她们提供中途之家,以佛法为她们疗伤止痛,身心健全后又重新投入社会。现在是,报恩寺场地太小,如果能够翻盖成两层楼房,寺后加建一栋宿舍最好。我以为,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美心和妈妈同时想起偕原住民姑娘逃难的情景,当下大声赞好。

“太好了!值得做,我愿意支持!”

其他人都颔首表示赞同,但热度明显就下降了。

赵太太说:“救助受虐妇女,不是有妇运团体在做吗?”

“对呀,”王太太说,“都让海光寺做,会不会引起……误会?”

承依耐心地解释:“我这是秉承先师的遗训,推动‘人间佛教’的精神,先入世再出世。就是说,我们佛教徒以服务社会来提升佛法的境界,和救贫救苦是一致的。我们提倡‘净化人心’,而救援雏妓和受害少女,就是落实这个口号的具体做法。想想看,以佛法嘉惠那一个个跳出火坑的少女,或常年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幽灵,不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体现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声,也肃然起敬。

赵太太望一眼丈夫,慨然呼应:“我们捐二十万!”

两位姨妈跟进,各认捐了十万元。承依一一合十致谢。

这时勤读提醒师父,午斋好了,于是承依请赵杜两家人去斋堂用餐。

过堂后,赵家四人先告辞了。安排妈妈午休后,承依领了美心到东厢,在住持专用的办公室煮茶话家常。她同情妹妹痛失爱子,着实劝慰了一番。

“每个人有自己的业报,你不要为儿子先走一步而兀自伤心不已。”

“是。修了几年的‘观音法门’,我总算‘顿悟’了一个道理:人生无常。”

美心想想又接着说:“我现在感到一切打拼都没意义,像梳妆打扮,争奇斗妍,包括爱情和名利……这些都没意思了!姐姐师父,我跟你出家算了!”

“照你的想法,现在的寺庙不都成了逃避现实的场所了?”

承依语带嗔怪,温婉的眼光顿时蒙上一丝寒霜。

美心自己也很惊讶,一时怎地迸出一个遁世的念头来了?其实又很自然,这几年汲汲于求道,寻找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归宿。

她很悲观:“我不出家的话,就无法拭去儿子被撞死的恐怖影像。”

“你为什么不换个方式来升华儿子的生命意义呢?”

承依接着建议:“酒醉驾车早就是一个社会问题了,听说有一个妈妈发愿要修改法律,你可以去帮助她嘛!十一月有县市长选举,明年三月还有‘总统’大选,这种时刻最能彰显民意,你不妨善加把握。”

这一指点,美心豁然开朗了:“好!我可以捐钱来支持修法,重罚那些酒醉驾车的人,免得更多的妈妈遭受我的痛苦。”

“好!这样阿弟就不会白白牺牲了。”

承依赞许之余,又关怀地问起:“你现在皈依哪位师父了?”

美心不习惯和姐姐谈灵修,因此含糊以答:“我现在不修观音法门,也不修密宗了。”

承依劝她:“美心,你要正信,不要迷信才好。”

“我没有迷信……”

承依提醒她:“有一些咒语,你不明白它的含义,最好不要念。”

她有些纳闷了:“密宗要是不念咒语,还剩下什么呢?”

承依拐个弯向她譬解:“有个流派说,持诵六字大明咒,可以女身转男。西藏女人还少念咒吗?迄今并没能打破男女人数的比例。又说持咒可以贫者得富,贱者得贵。你想想,富贵怎能如此轻而易举,不劳而获呢?真有这样是非不明的神,值得你去信仰吗?”

她无法反驳,但想到喜马拉雅山上的奇人异事,一时也迷惑不解。她曾经和印度教徒生活过,也崇拜过奥修大师,但是台湾佛教界视奥修为魔道,想想不提也罢。

她坚持一点:“我相信有神通的!”

“当然不能否认神通的存在,否则宗教和哲学有何区别呢?但是不要轻易相信神通,尤其不能依赖它。”

承依说到这里,想到妹妹的任性脾气,知道一时劝不醒,当下先打住。

“你多走几家道场也好,散散心,也开开眼界。难得台湾现在佛教兴旺,但是各种修道法门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有多看多听才能明辨是非。”

妈妈午休过后,两人动身要回家。承依送到中庭时,美心瞥见佛堂里有留发女郎正趺坐蒲团上,双目垂闭,处于冥思中。

她悄声问:“这个谢雯雯,也是……雏妓?”

“不,是乱伦的受害者。”

“作孽呀!”

杜妈妈哀声感叹,并快走两步,似乎不忍再听下去。

美心想知道雯雯的身世,但是承依不再多说,只点出这孩子的老师是她中学同学,因而辗转上门求助。

美心奇怪:“这孩子似乎怕见人,是害羞还是……”

承依说:“她是自卑。这种身心受摧残的孩子,整天生活在黑暗中,总以为是自己不好才这么受罪;又感到自己肮脏,一辈子完了。我做的第一步是重建她的自尊和信心,经常找她谈心,赞扬她的优点,不时给她打气。”

承依说,除了让雯雯随出家众早晚诵经外,她还指派勤读辅导她的功课。

“雯雯也想出家,但我们鼓励她先去考大学,其他再谈。”

美心听了,不禁莞尔。

“台湾的寺庙,尤其是几个大道场,都在拉人出家以壮大声势,怎么只有你们海光寺拒人于千里之外,连自家人都不收呢?”

妈妈这时回头代承依回答:“因缘不具足嘛!”

她说得两个女儿都笑了。

“出家是庄严的选择,不能冲动行事。”

承依的话让美心无可辩驳。

坐在出租车里,美心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致,脑海中却浮上承依庄严的法相,且愈来愈高大。

“妈,我觉得姐姐很了不起!”

妈妈含笑侧脸盯了她一眼,带一点“你到现在才知道呀”的揶揄之意,但多的是欢欣和宽慰的神情。

美心想到姐姐的志业,不禁忧心忡忡。

“姐姐要扩建报恩寺的客房,募款恐怕不容易呢!你看那个赵先生和赵太太,起先极力鼓吹盖庙,一听说要帮助急难妇女,就不怎么热心了。”

妈妈却不担心:“慈济的证严法师说‘有愿就有力’,我相信你姐姐会成功!”

轮到美心侧脸瞟起老妈来。她奇怪,老人家几时变得会引经据典了?

“妈,你是改信佛教,皈依证严法师了?”

“嗯,我刚办了皈依手续。”

“啊?姐姐知道你皈依证严法师吗?”

“那当然!是她鼓励的嘛!”

美心为妈妈高兴,自己也决心听从姐姐的劝告,努力走佛教正信的道路。

她留妈妈住台北,可惜老人家惦念埔里老家,见她心情稳定许多,就回乡去了。

有一天,许久没联络的张佳月突然来电话。

“美心姐,你这一向可好?”

“不好。”

美心说了一番丧子之痛。

“上帝把他先接去天堂了,你别伤心,将来一定会团圆的。”

佳月安慰一番后,才问她:“你还记得一个西藏喇嘛叫图博的?”

“记得,我在尼泊尔见过。”

“他现在台北,想见你呢!明天中午有空一起用餐吗?”

美心欣然答应。

原来是五位藏僧应邀来台北弘法一周,其中图博还特地要留下三个月。

图博和美心是同龄人,出生尼泊尔,很早就被指定学习汉语,说写都很流利。美心在尼国游历时,他曾主动充当过导游。如今他来台湾,美心是仅有的熟人,自是义不容辞地要为他导游一番。

“你认识金身活佛吗?”他问美心,“他请我来翻译藏文佛经。”

“我听说了,可惜不认识。”

台湾佛教兴旺,流派多如过江之鲫,美心常有门外汉之叹。

“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他有很大的神通。”

“哦?活佛现在哪里?”

“他在台北有道场,但是目前人在埔里,忙着盖一个大道场。”

“埔里?那是我家乡耶!我妈妈就住在埔里。”

“好极了!我会去埔里……”

美心抢着表示:“我当你的导游!”

她清明节要回南投扫墓,当下约好了结伴同行。

为了避免交通拥挤,她在清明前两天就包了一部出租车南下,当天就带着客人跑遍了埔里。

司机对埔里的景点比美心还熟悉,载着客人浏览了一遍。诸如清溪绿水环绕的爱兰台地,手工业纸坊和绍兴酒厂,茂密的甘蔗林和茭白笋,繁花似锦的园圃,还登上亚洲最高最大的灵岩山寺,从上面鸟瞰盆地的景致。至于街市的人文景观,如古董和工艺美术品店、雅致的餐馆、蝴蝶博物馆、草地和花海中的石雕等等,司机就劝客人另找时间欣赏去。

美心这几年很少回乡,没想到少女时代的记忆,远山、白云、绿树、笋田和农舍遍布的埔里,如今成为花卉生产和宗教云集之地。公路上游览车接二连三,难怪台北司机对埔里之美能如数家珍。

图博由衷赞叹道:“美心,你的家乡是一朵莲花!”

她听了很感动:“比起尼泊尔呢?”

“更好!就像是……人间净土!”

“真的?感恩你了!”

她感到受宠若惊。她对尼泊尔的自然和淳朴有过惊艳之叹,以为那里是人间净土,谁知脚下的土地就赢得这个封号了。

埔里,我的家乡,她暗暗发誓,我要珍惜你!

视埔里如天堂的还不止是外人如图博,妈妈就舍不得离开。

“你知道吗?老头子说他要移民美国啦!”

美心一回家,就听到妈妈提起,语气颇不情愿。

“他不是要回大陆定居吗?”

美心知道继父年年回山东探望儿孙,弟弟也说老爸有回乡养老的打算。

“还不是被千岛湖事件吓坏了!”

老妈的口气,颇以为老头子是小题大作。

美心倒很同情,一群台湾旅客搭船游览浙江千岛湖,结果被抢劫并遭毁尸灭迹,这几天新闻炒得无人不知。

“大陆的治安这么可怕,老爸当然不敢回去住了。”

“他怕死要去美国,那就去呗!干吗还要拉个跟班的?”

美心提醒她:“妈忘了,办移民要夫妻一起申请呀!”

她看老妈满脸不以为然,不禁好气又好笑。这把年纪了,老俩口还斗什么气呢?也不知道当年老爸什么事得罪了妈妈和姐姐,两人气他到现在。姐姐以前甚至不能听到“爸爸”两个字,那才气得更离谱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劝老妈,“有什么怨恨也该消解了吧?爸一个人在台北很可怜……”

“好啦,好啦!”老妈打断女儿的话头,“我陪他去一趟美国就是了。”

美心听老妈的口气,明显是气消多了。她有些惊讶,甚至是意外。谁说老人顽固?老妈要转变念头也很快呢!

她忍不住赞美起来:“妈,你现在很有包容心耶!”

老妈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我开始喝‘四神汤’了嘛!”

“什么四神汤?”

“喏,证严法师说的‘感恩、知足、包容和善解’嘛!”

原来如此。美心觉得慈济的教义简易平实到老妪能解,倒也不错。

“妈,你这样的修行,大概就是姐姐说的‘正信’了。”

妈妈不在乎是正信还是歪信:“证严法师说凡事只管‘做就是了’!”

可不,美心也决心要好好地学佛求道去。

第二天图博来电话,请她去镇宝大饭店见金身活佛。

以她在尼泊尔的经验,了解到的喇嘛教“活佛”是很俊秀、很聪明也很神秘的人物,需要经过复杂的寻找和认证手续。然而金身活佛的长相和举止却很普通,甚至体格还略嫌矮胖,圆脸和光头更凸显了一对招风耳,道貌不够庄严。不过男中音的嗓门富有磁性,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目光时而犀利如利刃,时而热烈如火炬,让美心一见就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震慑力。按瑜伽的说法,磁场如此强大,说明活佛真有些修为才是。

排场相当威严。饭店的套房空间不大,但也用玻璃框供了一尊佛像,像前摆设鲜花和香炉,气氛祥和。活佛身着黄丝袍,上披红袈裟,胸前垂挂天珠项链,手中一串紫檀念珠,步出客房时,四五名尼僧紧随其后。见过礼后,他请客人分坐两旁。然后他居中落座,尼僧立即在沙发背后一字排开,各个合掌伫立,一副护卫至尊的架势。

“杜小姐,我看过你的电影。”

活佛口气随和,却听得美心惊恐交加。她以为出家人是不看电影的,自己那些不入流的影片,别亵渎了他的法眼才好。

“你本人比电影更加庄严美丽了!”

一声赞美摆平了美心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她这时才注意到,活佛的年纪比自己大个五六岁而已,却已是一教之主,左右呼拥,好不威严。想到自己也一把年纪了,迄今没找到安身立命之方,不禁又惭愧又羡慕。

“图博喇嘛说,杜小姐学佛十分精进,希望常来台北的道场走走。”

美心表示谦逊:“我悟力差,学佛老在原地踏步,有机会一定去学习。”

活佛听了,立即回头告诉紧贴他身后的弟子:“记得和杜小姐联络。”

这位三十出头,眉眼清秀的弟子娇声回答:“是,师父。”

活佛向客人介绍,说她叫清净,担任秘书工作,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

图博建议:“要不要请杜小姐看看菩提岩工地?”

活佛欣然应允,并指示清净去备车。

一行人下楼时,饭店门口已停了一辆崭新的大巴士。清净招呼美心先上车。她上来就发现,车右首的座位特别加铺褥子,椅背覆以红绸巾,上绣“上人专座”。她选了较远的左后方坐下来。活佛上车就座后,弟子分坐他左边和后排,俨然是贴身侍卫。

埔里的土地尚未像台北那样寸土寸金,但盆地面积有限,如今也一地难求了,新建庙宇都向山沟里发展。这座寺庙称“岩”倒名实相副,并排的三间殿房都贴着牛眠山麓而筑。主殿是两层楼结构,楼下是大雄宝殿,楼上是藏经阁,灰瓦灰泥,凤凰飞翘的屋檐设计,据说取法泰国寺庙,显得美观大方。东殿是住持的禅房和办公室,西殿是斋堂和活动中心,常住的寮房在地下室,前院有造景,而停车场够容纳十部游览车,整个布局十分紧凑,装修完工后,气派之豪华已可想象。

清净告诉客人:“大殿的香炉在大陆定做,马上可以运到。一位泰国居士献了一尊缅甸玉的大日如来佛像,也装运上船了。”

美心和图博齐声赞好。

活佛很有自信地向美心说:“我们正日夜赶工,要在农历九月九观音圣诞时举行菩提岩落成和开光典礼,杜小姐一定要来做我们的贵宾喔!”

他不但殷殷邀约,当美心告辞时,还指示弟子代他送行。美心上车时,她们在她身边放下一大袋东西。回家一看,除了印刷精美的文宣品,还有两罐上选的鹿谷乌龙茶。

妈妈调侃她:“不用等到开光典礼,你现在就是贵宾了!”

美心遗憾地摇摇头:“那位金身活佛,和我在尼泊尔见到的,没得比!”

老妈说她了:“你总是以貌取人,教训还不够吗?”

她只撒娇地笑笑,算是默认这项缺点。

虽然中秋节就接到开光典礼的请帖,她并没有南下赴约的打算。然而没几天就传来阿莲祖母去世的消息。

“美心,你下来一趟吧,”妈妈告诉她,“耀祖从日本回来奔丧了。”

“那好,丧事办完了,叫他来台北找我吧,我请他们姐弟俩吃饭。”

“怎么,老妈也请不动你了?”

怕担不孝之名,她只得勉为其难。来了才知道,老人原来另有深意。

“你姐姐虽然出家,但是知女莫若母,她肯定想念一双儿女,懂吗?”

还是老人有智慧,一言就开了她的窍。阿莲六月毕业,在台中一家报馆找到工作,耀祖也去日本留学,都长大成人了,此时不解心结,更待何时?

她有信心:“阿莲像我女儿似的,一定讲得通!”

妈妈去给王阿姨拈香的第二天,阿莲就来找姨妈了。美心带她出去散步。

走在大理花和玫瑰花盛开的田梗上,蓝天白云下,虽有飞鸟,美心却见不到蝴蝶的影子。

“真可惜,现在就是春天也看不到几只蝴蝶了!”她告诉阿莲,“从前埔里到处是蝴蝶,我和你妈妈放学就捉蝴蝶,卖了好多钱呢!”

“真的呀!”阿莲睁大了一双凤眼,神情是好奇和羡慕兼而有之。

“当然,那时埔里是蝴蝶王国,台湾靠它赚了好多外汇哪!”

“那……现在怎么少了呢?”

“听说是环境改变了,山上种了茶叶和槟榔,都不是蝴蝶爱吃的……奇怪,埔里种了这么多花,是台湾有名的花城了,按说蝴蝶会来采花粉……”

阿莲立即为姨妈释疑:“一定是农药洒太多了!”

“有道理!”

美心赞赏地望了阿莲一眼,心想这孩子没白念了大学,脑筋就是转得快。

“阿姨和妈妈,”阿莲忽然问起,“以前除了捉蝴蝶,还做些什么呢?”

美心头一回听到她提起“妈妈”,感到很有希望了。

“我们搬到埔里的时候,你外公还是军人,薪水不多,我们上学前或者放学后,常要陪妈妈去采茶叶、拾稻穗,或者割茭白笋。我最喜欢的是跟你妈到河里捕鱼捉虾。有一回我以为抓到一条鱼,你妈大叫‘是蛇呀!’吓得我连人带蛇都滚到河里啦!”

阿莲听得出神了,这时“哎呀”一声,也吓得迈不开脚步。

美心和她就站在一片烟草田边,一边闲聊,一边眺望咫尺近的牛眠山,山后是重峦叠翠如屏风的关刀山。

美心拙于迂回,终于单刀直入地问了:“阿莲,你还在恨你妈妈?”

阿莲忙不迭地否认:“没有,没有!”

她怕姨妈误会,赶紧解释:“我以前不懂事,确是恨过妈妈,恨她遗弃我们姐弟。我特别不理解的是,她曾经带我去台中了,明知道爸爸重男轻女,竟然狠下心又把我送回竹山……”

美心看她愈说愈委屈似的,连忙安抚地拍拍外甥女的肩膀。

“你爸爸重男轻女,但是你祖母很疼你,不是吗?你妈妈怕公婆伤心,也担心你弟弟没伴,所以才忍痛把你送回去呀!”

“我知道爸爸对不起妈妈,他有外遇……”

“还不止是外遇,”美心纠正她,“更恐怖的是虐待呀!你妈妈带着你逃到台中找我的时候,脚被打得乌青肿胀像一条芋头了,身上好几处是香烟烫伤的伤疤,有的还在溃疡……”

“姨妈,快别说了!”

阿莲不忍听地央求她,修长的眼睫毛眨呀眨地,正竭力要守住即将溃堤的泪闸。

真是姐姐的女儿!美心看着不禁暗自叹气。母女都是心思纤细而心肠又柔软无比的人。

“说来只能怨叹你父母没有缘分。从你弟弟出生后,你爸爸就成心要遗弃你妈妈了。”

美心把王金土悄悄搬去高雄,然后到法院申诉妻子不履行同居义务,偷偷办了离婚的始末说了一遍。

“你妈妈很能干也能吃苦,一个人就包下一所幼儿园的午餐和清洁卫生,双手起泡磨茧了也不吭声,但是离婚的打击太大了!后来碰到一位老和尚,她就魂被吸走似的说什么都要出家去。”

说到这里,阿莲已在频频拭泪了。

“你妈妈不忘当年的痛苦,当了住持后,努力救助被推入火坑里的原住民少女,后来又救助遭受婚姻暴力的女人……她是把爱子女的心扩大了去爱这些受苦受难的人……”

“姨妈,我懂了,你不用说了,是我不好……”

阿莲几时已哭成泪人一个。

“难得你弟弟回来了,我想带你们姐弟俩去海光寺走走。”

“我马上和弟弟说去!”

当天阿莲连午饭都没吃,剑及履及地赶回竹山去。

晚上,她来了电话:“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台北?弟弟和我跟你走!”

“太好了!明天等菩提岩开光典礼一结束,我们就走好吗?”

“好,我们叫部车来接姨妈。”

“行呀,明天见!”

放下电话,就听老妈在一旁问了:“有没有我的位置呀?”

“怎么能忘了妈妈呀?”美心乐得大叫大嚷起来,“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今天呀!”

她心情太好了,次日参加开光典礼时,只见香烟袅袅,经唱悦耳,感觉到慈光普照,处处呈祥瑞,一片喜气洋洋。

金身活佛的形象,在她眼中也大为好转了。他头上戴着尺把长的尖筒帽,红袍加披金丝袈裟,一手持链珠,一手握着等身高的金杖,个子似乎高大起来了,加上魁梧大耳,竟另有一番佛相。尤其他随时有一群男女弟子簇拥着,所到之处信徒纷纷下跪顶礼,场面威严十足。

美心见大堂最高处供奉释迦牟尼佛和观音菩萨外,中间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女神像。其次一排还有四五尊神佛,她仅认出一尊妈祖来。

她悄悄向身旁的一位女信徒打听:“菩提岩,是不是佛教?”

“当然是佛教……比佛教更新、更灵呢!”

她想起清海师父,相信金身活佛也是同类的“新兴佛教”,都以佛教为根本,也包容外教。菩提岩还包容民俗神祗,那是更加贴近民心,无怪乎活佛这么受爱戴,随时有人前呼后拥。

这天信徒加随喜的香客约有上千人,齐聚大殿诵经后,活佛开始洒净仪式。直到典礼结束,美心都没有机会挨近活佛,但是他火炬也似的目光曾前后两次扫过她,好像在亲切地招呼:“你来了,很好……你走了,后会有期。”

她想起清海师父的“印心”,指的应该是这种心灵交流吧。

人潮开始四散流动。她正要迈出大殿,一位着玄色海青的中年尼师赶过来招呼她。

“对不起,真是怠慢贵宾了!杜小姐留下来用斋好吗?”

美心惦着慧莲和耀祖,便婉拒了:“多谢师父,我要赶回台北去。”

“是吗?我们明天也回台北呢。我叫释清妙,也是你的观众喔!”

她口气亲切友善,说时还递上一张名片。

美心看一眼名片,感激地合十称呼一声:“原来是清妙师父。”

“叫我阿妙就好了。”

她说着露齿一笑,脸颊绽出了一双酒窝。

“上人希望杜小姐能来我们台北的道场走走。我们下星期六举行灌顶传功法会,杜小姐能来吗?”

美心随口答应了:“好的,我一定来。”

阿妙恭谨地送客出了大殿。

美心在停车场找到了阿莲姐弟。

几年不见王耀祖,如今长得帅哥一个,西装笔挺,鼻梁上架了金丝眼镜,行礼九十度鞠躬,颇有几分东洋绅士的风度。

路上,美心问出租车前座的耀祖:“日本大学好念吗?”

他很谦虚地表示:“才去一年,都在念日语,还没正式修课啦。”

坐他身后的外婆不禁感慨起来:“王家大姐是有福的人,你们看,王家几代没人念书,忽然出了大学生和留学生,她走得很安慰了。”

美心撒娇地以肩撞撞母亲说:“妈的福气还嫌小吗?他们都是你的外孙呀!而且,姐姐眼看就是一代高僧了!”

阿莲侧过头来告诉外婆:“阿嬷,我可是觉得自己是杜家人喔!我以杜家为傲哪!”

她弟弟附和说:“我们感恩阿嬷,也以母亲的成就为荣。”

在儿孙的安抚下,老人家顿时心情开朗起来,一迭声地念阿弥陀佛。

到了海光寺,美心就发现了,姐姐师父是最有福报的一位。母子相会让承依容光焕发,长年操劳和苦修所沉淀的肃穆整个冰消了。几年没看到她笑得那般光辉灿烂了,宛如一朵盛放的红莲,焕发出福慧圆满的光彩。

老妈一直是笑嘻嘻的,乐得嘴巴合不拢,却不时要背着人抹眼泪,把一张精心修饰的脸涂出了一片彩妆。

姐弟俩则笑圆了脸,彰显的是单纯的快乐和满足。两人站在承依身边,真像一对金童玉女。

美心触景生情,想到刚过世的儿子,内心一阵怅然。

“上人的亲人来啦!”

尼众都为这场俗世的团圆感到欢欣无比,闻声后有放下经书的,有丢下锅铲水瓢的,纷纷赶到东厢,挤在住持的书斋门外探头张望。

承依扬声招呼:“都进来吧!”

小房间顿时挤得水泄不通。承依笑嘻嘻地介绍了自己的俗家儿女。

勤耕早备了相机,从祖孙进山门就一路捕捉起镜头,这时更是连连按起快门来。上人挥挥手示意“够了”,她才不舍地歇下手,犹不忘告诉美心:“真想不到呀,姐弟两人长得这么像师父!”

美心同意:“真的,走丢了都找得回来!”

阿莲第一句话是:“妈妈,我们早该看您来了!”

孩子们和母亲暌违十几年,乍见并无陌生感,只是连连惋惜那追不回的时光。

承依慈爱地安慰儿女说:“不要紧,只要把握当下,永远都不晚!”

秘书勤读悄悄告诉美心:“上人为了迎接这一刻,昨天念了整天经呢!”

美心很感动:“真叫皇天不负苦心人!”

“阿珠姐为了庆祝上人一家团圆,足足忙两天了!”

美心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出于省时省事,海光寺简化晚餐,只供应中午的残羹剩菜,不够就以泡面充饥。这天的斋堂却席开两大桌,带发修行的阿珠姐率领大寮师父们陆续上了十道大菜。并非奢华的材料,但取了美丽的菜名,像感恩饭、团圆汤、圆融萝卜和爱心草莓等等。

美心环视斋堂清一色尼僧,不禁问承依:“师父不收男众了吗?”

“不收了。海光寺前身本来就是尼庵。”

美心想,大概是姐姐留学美国,受了“新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要突出尼僧地位吧。然而以她参访台湾道场的经验,这可是反潮流的做法。

“台湾的许多道场都是男女众共修,怎么师父反而把男女众共修的寺庙,倒退回古旧的尼庵呢?”

承依说:“不是倒退,其实是恢复和坚持原始的僧伽制度。”

她说,以往在台湾和大陆,僧尼从来是分开修行的。

“僧团有如军旅,团体生活十分亲密,男女兼收会造成生活上的不便,也有碍修心养性。小庙场地小,尤其不方便。大道场硬设备充足,比较有条件兼收男女出家众。即使这样,我若有机会主持大道场,也还是主张男女众分院修行。”

老妈跟着呼应说:“和尚和尼师不要住在一起,免得生麻烦!”

美心当然理解,只是有些惋惜:“都到二十世纪末男女平等的时代了……”

“不能这样说,”承依很坚持,“这个无关男女平权,而是专业判断。”

阿莲支持她妈妈的观点:“分开修行好,这样是利多弊少!”

好家伙,一家三代的炮口都对准我了!美心乖乖闭了嘴。

承依对儿子说:“我们虽然没有修行的和尚,但是有男众客房,耀祖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可惜耀祖次日要飞回日本上课,当下决定由外婆陪他住一晚,让母子俩有机会多聚聚。阿莲则陪美心回台北,约好次日到中正机场送弟弟上飞机。

美心俩叫了出租车回家。进门刚蹬掉高跟鞋,美心还没歇口气来,就听阿莲迫不及待的叫喊了。

“姨妈,我想出家!”

这是哪门子的话呀!美心听了先爆出一串笑声。她光脚走向沙发,同时伸手招呼外甥女坐下来。

“你羡慕你妈妈当上住持很风光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

这孩子一脸正经,不苟言笑,倒让姨妈很快收敛了笑容。

“你不是有个东海大学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

她第一个念头是孩子的感情出了问题。

“潘怡保,不是男朋友啦!”

美心不理她的分辩:“他在东海教书,不是吗?”

“辞职不教了,他要去当修士。”

这是怎么回事?美心费了点力气才弄懂潘怡保的志向。

原来怡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近一年来一直有“圣召”的感觉,就是觉得频频受到天主的恩宠,终于决定要响应这份恩宠,无条件地奉献自己。阿莲显然是为了他才在台中找工作,没想到上班不久,怡保就选择加入圣芳济公会,当起“望会生”了。他现在和神父修女一起生活,看看彼此能否适应。如果顺利,半年后成为修士,九年后升做神父。

九年的日子还长着呢!美心觉得事情并未绝望,立即怂恿外甥女说:“你赶快想办法,把他的心给抓回来呀!”

“姨妈!”

年轻人抗议也似的睨了她一眼。

美心怀疑自己落伍了,弄不清现在年轻人是怎么谈情说爱的。

“是你不爱他?还是他压根就没爱过你?”

阿莲深吸一口气,吐光了才幽幽诉说起这段感情。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了,彼此无话不谈,但是就没谈过恋爱。现在想想,从合欢山登山活动认识起,他其实都把我当妹妹看待,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渴望父母的爱,又没有哥哥姐姐,怡保的呵护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当然抓住不放了。”

美心爱怜地望着阿莲,心想这“出家”的毛病可不能遗传下去!

“你这么年轻,还没有正式交过男朋友,那就赶快去认识别的男孩子嘛!”

阿莲轻声笑了:“姨妈,我没恋爱过,并不表示我不懂恋爱呀!”

原来她在清华大学住校四年,几次给同学或室友充媒人做参谋,连“电灯泡”都当过。旁观的经验让她感到,男女的情爱诚然美好但脆弱无比,也远非生命的全部。

“我的室友和她男友热恋了四年,四月里男的出差日本,不幸碰上了华航的名古屋空难。死去不过半年,女的又交起男朋友来了……我见过她头一位男友,高头大马的人,但说走就走了,生命确实是无常呀!”

傻瓜,正因为生命脆弱、无常,才要抓紧时间谈恋爱呀!美心望着阿莲,怀疑这孩子是少长了一根恋爱的筋。只有恋爱过的女人才知道男人的可爱,明白他们是女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这位室友要别抱琵琶也是人之常情嘛!

她自己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深知沉湎于往事是绝对无益的。

“人死不能复生,”她反问外甥女,“难道你以为你的室友该守寡吗?”

阿莲摇头又摆手地,表示问题不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很深的爱,很想和人分享,越多人越好。我向往一种欢畅、快乐的生活,人人彼此扶持,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像是分享一种生命共同体那样。我一直不清楚这是什么生活,直到我去了海光寺,看到比丘尼欢欢喜喜在念经、洒扫、洗碗……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了。”

美心不以为然:“你八成是想念妈妈,崇拜妈妈的缘故吧?”

阿莲郑重地摇头否认。

“我陪怡保去过修道院几次,那些神父修女就是欢欢喜喜的,好像每天都蒙受多大恩惠似的。当怡保告诉我他想当修士时,我是真心地祝福他。”

真是不可救药,居然把男友往火坑里推呀!美心叹为观止地频频摇头。

阿莲认真地问她:“姨妈,你宁可我去当修女吗?”

“别胡说八道了!”美心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后,不禁问起,“你这出家的念头,还跟谁提起过?”

“姨妈是第一个嘛!”

“好!”美心宽慰地吁了口气,“你也应该像潘怡保那样,给自己一段时间去思考,别急着做决定。答应姨妈,先别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外婆。当年你妈出家时,她差一些哭瞎了眼睛哪!”

她有意夸张些,果然听得阿莲一脸凝重。

“姨妈,你放心,除了你,我谁也不说。”

“好,姨妈也帮你保密。”

尽管美心以为外甥女想出家和感情失落有关,但是她向往僧团生活这点,自己倒也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有出家的念头,但是不喜欢寺院生活的拘束,中意的是瑜伽行者那种自由自在的小众修行方式。她觉得修行的人聚在一起,志同道合,感情绝对是“情同手足”。

正因为她喜欢同修的亲密无间,第一次去金身活佛的台北道场贡噶精舍,就被深深打动了。

精舍在热闹的万华区,红布黑字的海报写的是“弘法灌顶疗病传功大法会”。到达时,灌顶仪式已进行大半,她被带到佛堂最后一排座位。

佛堂供奉的神像和菩提岩相同,神坛也架高三尺,活佛高高坐镇其上。他打着大手印闭眼念咒,声音时疾时缓。美心全听不懂,但觉活佛威严十足,整个气氛祥和神圣。他开示时,指导信徒锻炼一种综合佛法、禅定和气功的“八段法”,据说练成了可治各种疑难杂症,无病也能吸收日月光华和山川灵气;除了强健身体外,功力够了还有治疗他人疾病的能力;再高阶段就是开悟见性。

他朗声承诺:“只要因缘成熟,我能让你们即身证悟!”

这时他的入门弟子开始派发表格,号召观众皈依。

美心经过“印心”无效,已不敢奢望能“即身证悟”,但活佛嗓音圆润,言辞富有说服力或者催眠力,当场很多人立即填表皈依了。她捧着表格,一时犹豫不决。

开示后,活佛步下神坛要入内休息,沿路都是匍匐在地的信徒。一位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在他经过时奋力爬起,双手高擎一个红包。活佛身后的清净法师代师父收下。

“你知道她是谁吗?”美心身旁的一位女信徒告诉她,“她是某某县长的姑妈,活佛治好了她的病,今天还愿来了!”

可能是名人效应,这位姑妈之后,顶礼的信徒纷纷起立,跟着掏钱奉献。须臾,清净手中已是厚厚一叠红包和钞票了。

美心步出佛堂时,发现捐款箱也塞满了钞票,露头的都是千元大钞。

阿妙很快找上来。睨一眼她手中的空白表格后,就装作没看见。

“上人知道你会来,叫我一定要留你一起用晚饭。今天宴请法会的功德主,筵席是大饭店的师傅掌厨,保证好吃!”

经过喜马拉雅山的修行,美心已习惯了素食,尤其爱吃素斋美食。既然盛情难却,和阿妙又特别投缘,就答应留下来。

“时间还早,我带你参观一下。”

路上碰到一些忙碌但是神情欢愉的出家人,女多男少,年纪都不大。只有一位不苟言笑,且形相苍老,阿妙介绍说是本寺的监院清心法师,听得美心肃然起敬。

常住们见到美心都合十为礼,含笑称呼她“师姐”。美心听多了有些难为情,连忙把皈依表格收进皮包里。

精舍原是一座大宅院翻盖的,总共三层楼房,只有佛堂是挑高的透天厝,其他房间都是布局紧凑,空间高度利用,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美心见佛堂的墙上有几张玻璃框起的照片,都是金身活佛的弘法照片。她发现两张比较特别:一张是活佛的腹部呈一团白光,另一张是几位信徒在佛堂焚香祭拜,佛像上方有活佛的人头像。

阿妙指着人头像那张照片说:“这是上人的分身。”

“分身?”

“是呀,去年举行超度法会时,上人在高雄弘法走不开,答应以分身在精舍庇佑指导,果然照片一洗就显露出来了!”

美心肃然起敬。清海师曾说过她可以“分身”来台传授观音法门,当时不甚了了,原来是如此神妙呀!

阿妙又指着一团白光的照片解释:“上人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身怀大法轮,发功时透过摄影就是这样。”

美心听了更是敬畏有加。

然而活佛本人却很仁慈,对徒弟和客人都是满脸笑容,既亲切又和善。在膳堂时还亲自一一招呼客人。

“我们没有影艺界的朋友,难得认识杜小姐,佛门有光了!还请杜小姐多多护持我们道场才好。”

他介绍客人时,特别推崇美心。

“杜小姐,成佛宗要发扬光大,要靠你帮忙了,你是义不容辞呀!”

几个企业老板和他们的太太,便众口一词般向她呼吁开了。

不敢当呀!美心学佛求道多年了,头一回被一位大师推崇,众人又如此器重,当下又惭愧又感动。

这顿饭也是她吃过的最豪华的一餐素斋。雪白的桌布上摆着镶金的碗盘和象牙筷子,五六位尼僧全程伺候,客人每用完一道菜,盘子即换过一新,勤快赛过五星级饭店的服务员。

上菜的尼僧一一报出菜名:“金酿白玉板……宫保鱿鱼卷……红烧栗子鸡……白果虾仁……翡翠鲍鱼……菊花鸽松……糖醋排骨……九转肥肠……”

每道菜都安排得像花卉盆景,色彩鲜艳极了,美心简直不忍下箸。选料和刀工极为精细,像豆芽是一根根掐头去尾,干丝切得细如毛发,而口味更是鲜甜浓醇,极尽香酥软滑之能事。食客都同意,这素菜比荤菜更加美味可口。

回到家时,她忍不住向爱好烹调的妈妈炫耀了一番。老人家听听,竟不屑地撅起嘴来。

“都取的鸡呀鱼的菜名,怎么不干脆吃荤呢?”

美心脑筋一转,找到了借口:“喇嘛教原本就可以吃荤的,成佛宗应该是喇嘛教的一支吧,保存一些荤菜名堂也是可以理解嘛!”

她觉得这种细枝末节不重要,夜里就填了皈依表格,次日一早付邮。

三天后,活佛的秘书释清净就来电和她联络。

“欢迎杜师姐皈依上人!以后叫我阿净好了。”

她嗓音甜滋滋的,透过话筒仿佛给听者耳朵抹了层油。

“我们道场几乎每天都有活动,学佛、参禅、气功、插花……多啦!希望你来参加,给我们指导,最好还能给我们开班授课。”

听到开班授课,美心吓一跳:“我哪有什么可以教人的呀?”

“美容啊!教大家怎么穿衣走路……让常住和师姐们各个仪态大方,多好!”

美心嘴里说自己不够格,心里却想起了重视打扮的清海师父。爱美是女子的天性,不管男女师父都能照顾到这一点,真是贴心呀!

“我们每个月都办皈依活动,不知师姐能不能等到明年一月?”

清净说,成佛宗准备一月在埔里举行法会,同时举行集体皈依。

“到时我们包了大游览车下去,很热闹的。”

美心答应了。

“皈依之前,清妙师姐做你的‘牵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她。”

美心很欣赏“牵手”的引进方式,尤其和阿妙谈得来,从此经常跑精舍。阿妙小她五岁,是最早跟随活佛的两位弟子之一,戒腊在十年以上,性情温婉随和,经她的手已经牵进了数不清的弟子。

美心选修佛学课,跟活佛的另一位弟子清真法师读佛经。在师父鼓励下,她同意在十二月里开了一系列四堂“美容美仪”课,从美容化妆到伸展台步法,毫无保留地传授一己的心得。

这些课程都收昂贵的学费,但授课老师全义务教授,收入用以扶持道场。学费最高的是金身活佛的课,招生严格筛选,采自由捐献,每堂课收红包,据说数目都在万元以上。

美心入门后才发现,要亲近活佛并不容易,他不是深居简出,就是被贴身弟子或信徒团团包围住。有心亲炙的徒弟,为了突围会长跪不起,以额头磕出血来吸引上人的青睐。美心天生丽质,过去多有被奉承的经验,一时学不来这些招数。幸亏师徒有缘,上人不时召她一起开会,或传话以表达关怀,让她觉得师父并没忘记这个新弟子。她为自己庆幸,寻寻觅觅了七八年,终于遇到明师,亲沾慈爱的雨露,人生道上不再孤单寂寞了。

盼呀盼的,一月中旬的法会到了。在精舍广为动员之下,从台北浩浩荡荡开出了四部游览车,还有记者随行。美心被安排在上人座后不远的位置。她发现同车的都是资深弟子如清净、清心等,以及社会地位显要的信徒如县长姑妈,她知道又是活佛对自己的眷顾。

正午抵达菩提岩。已有南部旅行社以寺院观光为主题,招徕了三部游览巴士,加上各路来的小汽车,停车场排得密密麻麻,接龙似的直泊到几条街外。

菩提岩张灯结彩,香客云集。法会早上就已开始了,精彩的是活佛主持的百人宣誓皈依和十二人剃度典礼。美心被排在皈依队伍的最前端,代表大家上前领受皈依证书。

上人授书时,低声开示:“美心是很好的名字,就作为你的法号吧。”

她下坛后,立即受到电视台记者的采访。

“杜小姐为什么选择成佛宗皈依?”

“主要是金身活佛的感召,上人教我安身立命和成佛成道的方法。”

“杜小姐会出家吗?”

这个问题实在唐突,她只好含糊以应:“唔,可能,还没有决定。”

“那表示将来有可能喔!是受到什么打击吗?听说你的儿子……”美心干瞪一眼满脸稚气的小记者,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发作。台湾去年开放民营电视台了,从以前的三台增加到四十多台,可能扩充太快,记者良莠不齐,常爆出不伦不类或这种揭人隐私的问题来,她其实也见怪不怪。

“我儿子在一场车祸里往生了,不过我若是出家,却和它无关。我觉得自己有一腔爱心,很想要和人分享……”

幸亏和阿莲有过出家的对谈,她当下就随口照搬了一通道理。

事后阿妙称赞她:“师姐讲得真好!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面对摄影镜头,一点不慌乱还能侃侃而谈呢!”

美心自己感触最深的是剃度场面。以前见证姐姐出家,那哭声震天的场面,如今已被庄严和温馨的情景所取代了。新戒都找了亲友来献花祝福,还找了摄影师来照相留念。仍然有个别家长在一旁默默垂泪的,但依依不舍之情究竟和当年的悲恸绝望不同,社会上对出家的观感着实改善了许多。

美心发现十二名新戒中有八位是大学毕业生,清一色是女生,相当惊讶。难怪外甥女也有这个念头,看来高学历的人还挺流行出家哪!

她问阿妙:“上人为什么一口气收这么多弟子?”

“我猜想,他是在储备人才,等两岸通了,好去大陆弘法吧!”

阿妙的口气,似乎不看好这个前景,因为接着就提出疑问:“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会欢迎我们去弘法吗?”

美心没有想得这么远,但她知道,去大陆传教是许多道场的愿望。一九八九年九月,清海师父曾率领四十多位弟子去大陆传教。其时她正在印度游历参访,同修竟指责她“逃避责任”,气得她好久都不想理睬观音法门的人。

阿妙以为:“有时候由在家众出面弘法还方便些。我相信居士团体能发挥很多功能,你们真是任重道远呢!”

然而除了募款,美心一时想不出在家人还能做什么事。

阿妙却说募款不难:“像今天的法会,扣掉游览车和便当等等费用,净收入一百万是跑不掉的。”

美心听了,暗暗咋舌,没想到道场赚钱如此容易。

“比起送师父的红包,这个又不够看了!”阿妙悄声透露,“县长姑妈的红包是一张百万元支票哪!”

美心听了,一口气差些喘不过来。她有些自惭形秽,连忙转换了话题。

“妙师父,上人为什么不给我法号?”

阿妙竟以羡慕的口吻回答:“师父替你想得很周到呀!”

原来皈依的人太多了,活佛穷于取名,都依靠计算机筛选打印。与其被派个不知所以然的法号,还不如保留本名为佳。

“原来如此。”

当晚,美心决定要开始记日记。她要把上人待她的恩惠点点滴滴都记下来,把自己的爱戴也巨细无遗地记录上去,以此作为自我修行的方式。

次日过堂后,信众依依告别,分头奔赴各自的游览车。

美心要上车前,忽见一对中年夫妇上前招呼她。

“我们在电视上看过杜小姐了!”

他们自我介绍,男的叫严作锦,是高雄师院的教师,女的叫吴美芸,在高雄税捐处工作,这次随游览车到埔里参访。

“埔里地杰人灵,不愧是出美人和美酒的地方!”严太太言下十分羡慕。

他丈夫接着赞美:“这里的水很甜,空气也纯净无染,在今日的台湾,凭这两样就称得上人间净土了!”

美心想起图博喇嘛的赞叹,顿时感到与有荣焉。

“你们也皈依金身活佛吗?”

严太太有些羞愧地回答:“没有啦,我们信佛,但是属于一个居士团体……你听过没有,叫维鬘传道协会?”

美心表示自己孤陋寡闻。她听过天帝教、妙天禅、真光明教团等等,但对维鬘传道协会却闻所未闻。

严太太解释:“简单说,就是不出家的佛教徒团体。”

严先生说:“我们参加这次旅行团,是想退休后住到埔里来……”轮到美心瞪眼表示羡慕了:“什么,你们未老就可以退休了?”

严太太咯咯笑了:“公务员就有这个好处嘛,服务满二十五年可以办退休。我们因为早出来工作,过两年就可以退下来。”

美心为他们高兴:“到埔里养老最好了!我妈妈说什么也不舍得离开埔里呢!她也信佛。”

“太好了!我们正要找人请教埔里的事呢。”

当下两家交换了电话号码,这才握手而别。

美心努力要为精舍奉献,做到随叫随到,不但参与各种法会,也为往生的同门助念,还协助分发四季的赈济物资。许多常住和信众原以为过气明星必然还有不倒的架势,后来发现她十分友善随和,纷纷称赞起来,连带地活佛也对她就越发器重。

成佛宗每周有电台广播,上人录音时一向由清净陪伴,两人也时常进行佛学问答。美心入门后,碰到清净有事走不开,就由她取代。四月开始,有个信徒买了一个电视台时段,供师父开佛学讲座。弟子里只有美心有影视经验,顺理成章地活佛就钦定她陪同出入摄影棚,或者同台演出。精舍更借重她在影艺圈的人际关系,和媒体记者广结善缘,为了扩大宣传,以便弘法利生。

美心一心投入工作,有时来不及回家就在精舍和阿妙挤一张床过夜。不久,师父重新调整女众寮房,为她辟出一个小单间,就在监院清心师姐隔壁。资深的弟子才有单间独享的寮房,她入教不过半年光景,还是居士身份就受到如此优遇,常住们不止是刮目相看,简直是跌破眼镜。

上人告诉她:“你和我有缘。我前世出家当住持时,你在我庙里当烧火道士,因为修行好,今世才得重新相聚。”

美心对师父感恩戴德,不便宣之于口,心里话就全写到日记上。她仅有中学的学历,文字缺乏锻炼,好在日记是给自己看的,简单朴素,表达的是一时的内心感受,将来老了也是很好的纪念,因而记得很勤快。

她也记载师父和自己的谈话。两人独处时,师父会向她透露一点心事,像清净恃宠而骄,惹来同修的不满和告状啦,或清妙学习不精进,上课常打瞌睡啦,或某信徒找借口一再求见,令人不胜其烦,等等。

“别看大家都对我匍匐在地,我是‘高处不胜寒’,没人可以说话哪!”

美心以当上人的听众为荣,自己对他更是无话不说。譬如她在尼泊尔试过男女在密室双修的方法,结果以做爱而告失败,这个极为隐私的经验,她只敢对师父说。师父认为密法没错,以“因缘不具足”开解她,叫她别灰心。

她习惯了找师父告解,有时白天没机会说,晚上写日记便继续下去,日记代替了告解。

出于报答上人的知遇之恩,她加倍努力,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只有多做不会少做。从小不爱读书的人,如今没事就捧着经书啃;不懂的不敢问,只告诫自己,都因为少读书缺修行,假以时日,一定会豁然开朗,一通百通。

有一次她在寮房里读书。刚交五月,天气闷热有过盛夏,房门开着还嫌透不过气来。正读得昏昏欲睡,突然清心师父跨进门来。

“美心师姐好用功呀!”

“心师父是稀客呀,快请坐!”

美心赶紧放下书,站起身来让座。小寮房仅得一桌、一椅加一床,来了客人,自己只能挨床坐。

说清心是稀客并不夸大,虽是邻居,她一向房门紧闭,公务外少和人打交道。美心只知道她是上人第一位剃度弟子,神情一向严肃刻板,从事佛堂管理兼会计,日常没一句闲言。这种令美心望而生畏的人,忽然肯屈驾来看自己,叫她一时受宠若惊。

寒暄了一阵后,清心问她:“你有没有考虑出家?”

美心一愣,半晌后才如实回答:“没有。”

清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美心这天穿蓝色套装,搭配同色调的手袋和鞋子,淡扫娥眉,轻施脂粉,自认为装扮已极尽朴素了,却一时被看得心里发毛。

“你很有交际才干,其实出不出家对我们成佛宗都很好。”

“心师父夸奖了。”

清心只淡然一笑,没再说什么就起身告辞,来得突兀,去得也突兀。

过两天,美心奉命陪阿妙去印刷厂交涉印刷经书。路上她提起监院来访的事。

“她是什么意思,真的鼓励我出家吗?”她问阿妙。

“不一定,但肯定是盼望你长期留在我们道场的。”

说着阿妙突然神秘兮兮地透露:“你不知道吧,她以前是上人的俗家妻子。”

美心惊得“啊”了一声,一时只有干瞪眼。

“上人禁止我们提起,所以没几个人知道。你切记不可外传呀!”

“那当然!”她郑重承诺后,好奇地问起,“他们什么时候出家的?”

“应该是道教时代吧。”

美心又是一愣。

“上人天生异禀,从小慈悲不杀生,因为孝顺父母才奉命成婚。”

原来活佛青年就出家当道士,夫妻一起主持新店一家道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改崇佛教,创办贡噶精舍。那时阿妙和清净先后皈依,和清心、清真等都是最早的弟子。

“有一天上人受到师公托梦感召,便独自去印度和尼泊尔修行了半年。他是在师公圆寂后,接受了衣钵传承才回来。我们属于藏传佛教里的白教支派,但师父另有神召,因缘特别殊胜,法力特别广大,你慢慢就会体会到。”

阿妙表示,师父是糅和了佛道的精华,自己再发明创造,因而独树一帜。

美心虽然不甚明了其间的信仰转折,但总算理解何以佛堂也供奉元始天尊了。无论如何,自己有幸得遇一代大师,她发心要虔诚修行才好。

有一天,忽然接到外甥女来电。

“姨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邓丽君出事了!”

“啊?是车祸……不,不,一定是空难,对吧?”

出身影艺圈,她一向追踪歌星和影星的新闻,知道邓丽君淡出歌坛后,常去泰国住。华航的名古屋空难还在人们记忆中,邓丽君两地跑,最先想到的灾难自是飞机失事。

“不是,我们报社的消息说,她在清迈突然发病,男友不在身边,等被人发现才送到医院,可惜错过救治机会了。”

美心不唱歌,也息影几年了,听到巨星殒落的消息,仍感震惊和痛惜,觉得是英年早逝,人间不幸莫过于此。邓的不幸恋爱也让美心感同身受,一样的灰心悲观。据说她和马来西亚一位华侨恋爱,已经论及婚嫁了,却被男方的家人否决,理由是歌星出身不够清白。美心想到自己和吴君,爱情长跑在十年以上,吴君迟迟不肯离婚改娶,不也是嫌她出身低,不利男方宦途吗?以前还有儿子在,如今连这一线联系也断了,蓦然回首自己年过四十,踽踽独行的婚姻路算是落入死胡同了。下一步怎么走呢?她茫无头绪。

这兔死狐悲的联想,让她情绪低落万丈,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连电话录音机也懒得查看。还是阿妙上门来,硬把她拉出谷底。

“上人要你陪他去埔里。”

“什么事?”

阿妙也不甚了了:“明年‘总统’直选了,台中要开始造势活动,上人支持执政党候选人,大概要去布置一下吧。”

“好吧,我顺便回去看妈妈。”

她和师父搭乘精舍的专用巴士南下,同行的还有清净和清真。

到菩提岩不久,执政党地方党部的官员即来拜会。

“现在人心惶惶,”党官表示,“都怕‘一九九五闰八月’时,中共会打过来,我们想和菩提岩连手开展一个安定人心的盛会,请师父多多支持。”

“目前安定人心是首要之急,菩提岩一定竭尽所能!”

为了表示诚意,活佛当场赞助了五十万元。

党官刚离去,清净向活佛报告:“许阿勇居士听说上人来埔里了,特地赶来求见。他这是三个月里第五次求见了。”

活佛轻轻哼了一声方才答应:“好吧。”

须臾,清净领进一位白发老翁。老人一见到活佛就颠巍巍屈起膝来,好不容易才匍匐在地。被扶起后,老人掏出一个红包,清真代上人收下。

“师父神通广大,一定能保佑我们一家平安。祈求上人给我加持。”

活佛如他所愿,在他额前打手印,为他念咒祈福以保合家平安。

“以后要常来上香礼拜,好巩固法力。”

许阿勇恭谨地答应,并欢欢喜喜地让清净领出门去。

活佛问清真:“他奉献多少?”

清真打开红包,望了一眼支票,惊喜交加地回说:“五百万!”

众人跟着惊叫起来:“五百万!”

活佛虽然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口气却淡淡然:“求一次一百万,懂吗?”

众人齐呼:“懂!”只有美心太激动了,反而说不出话来。

这时晚课的钟声响起,弟子们纷纷离开会客室。

美心想请假回家,没开口就听到上人问话:“你近来心情不佳,是不是呀?”

“是……师父怎么知道呢?”她有些讶异。

他微微一笑说:“你不知道师父有神通吗?我要找个时间和你谈谈。你晚上回家前,到我办公室来吧。”

“是。”

她觉得师父真是料事如神,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来了。

那晚用过药石后,她就去敲办公室的门。

上人的办公室和禅房有门相通,摆设简单大方,书桌书架外,角落里有两张沙发夹着一只茶几。胖子怕热,窗子全打开了,水泥砌就的挡土墙近得掬手可及似的。上人一身白绸裤褂休闲服,正盘腿背墙而坐,茶几上有托盘盛着茶壶和两只杯子。

“坐吧。要不要喝口茶?”

“我自己来。”

她倒了两杯茶,然后恭谨地坐在上人斜对面的沙发上。

“你有什么烦闷,尽管说吧。”

她视上人为当今第一大师,又敬若慈父,当下就把内心的苦闷竹筒倒豆子般全抖个空。

“你对邓丽君之死有兔死狐悲的心态,都是‘意业’作祟,跳不出贪嗔痴这三毒烦恼。”

活佛批评过后,接着问她:“有一件事比美满婚姻和扬名影艺圈更好、更有意义,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想不出世上什么东西好过美满婚姻和名利双收的影星行业。

“出家嘛!”

师父在取笑我了,她尴尬地无声笑笑。

“真的,”他神色认真地说下去,“去年你初次来我道场时,我就想度你出家了。”

“但是……”她突然记起姐姐拒绝自己出家的理由,正好派上用场了,“我不能用出家来逃避自己……”

“不是逃避,”师父打断她的话头,“我专诚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哪!你数得清出家的好处吗?”

见美心呆头鹅般不知所答,他于是以自得的口气告诉她,世上各行各业,只有出家最容易、也最快速取得成就感。他说只要换上僧服,立即受人礼敬供养,等到收个徒弟,自己就一跃而为“师父”、成为“上人”了。

“师父是老师和父亲的双料身份,懂吗?现代人可以不理父母,但是见到师父可就乖乖地下跪顶礼了,是不是?”

美心点头同意。

“信徒对你也是敬仰有加,譬如给你写信,不能直称你‘美心’,而是‘上美下心’了,非常谦虚恭敬。地球上的皇帝一天比一天少了,但是神明世界永远不变,照样称王称帝的,住在迷你王宫里,燕尾屋顶,龙凤装饰。作为寺庙的住持,待遇就和皇帝一样,你说是不是这样?”

美心垂目思索,果然是这样。刚刚师父就那么摸下头,五百万就自动献上来了。以前听到师父的种种神奇,都将信将疑,今日若非亲眼目睹,还以为是做梦哪!

“佛教在台湾正步入旺盛期,道场拓展很快,你资质不错,出家后相信很快就会出人头地。师父会好好栽培你的,懂吗?”

“是……但是……”

乍逢丧子之痛时,她一度想要遁入佛门,那是一时冲动,难怪姐姐断然拒绝。现在师父提出来,她比较审慎,再不敢贸然响应。

“我姐姐早早剃度了,如果我再出家,妈妈恐怕不答应……”“我没说你要剪掉三千烦恼丝嘛!”

说着,活佛忽然朗声笑了。

“你天生丽质,若是剃光头,一身灰袍,那是……”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很不合适,菩萨也不答应的。”

见她一脸的困惑不解,他以和悦但不失慎重的口吻解释他的想法。

“佛教现代化,僧团也有新的组合,常住不一定落发,但要服装一致。你可以先当见习,随意穿着,这样对外工作也方便得多。有一件事,我只对你说,你先别外传才好。”

她点头如捣蒜后,这才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对方。

“海峡两岸的局势,日后只怕是愈来愈凶险了。为了两手准备,也为了拓展道场,我已经叫美国的信徒找地方了。”

“真的?”美心很惊讶,“美国什么地方?”

“旧金山。我去年去看了一趟,比埔里还要好。没有高山但有海洋,整个城市干净漂亮,每栋房子都有特色,天气更是干爽如春……那才是人间天堂呢!那里华人不少,多是中产阶级,也比较容易接受佛教。”

“什么时候会去旧金山呢?”

她的出国经验仅止于新马旅游和尼印参道,一想到要远赴美洲,不禁有些顾虑。

“早着呢!我们先要筹钱买地。盖道场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啦!”

她立即松了口气:“师父,出家的事,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当然好。岂止一下,一年两年我都可以等!”

她觉得师父意真辞诚,于是暗下决心,要认真考虑出家的事。

当晚回家时,意外地发现外甥女从台中赶来会她。

外婆要孙女睡她舅舅的房间,但阿莲坚持和姨妈同房。白天很热,因此熄灯后,美心打开窗子,让月牙儿透过纱窗,送进几许清光。姨甥并排睡,月光朦胧中,美心觉得身边躺的仿佛是当年的姐姐。

“姨妈,我昨天去参加了潘怡保的修士典礼。”

“哦?他真是铁了心要出家……”

美心嘴里说着,心里却想着怎么劝阿莲另找对象。

“怡保要求派到马祖,去协助三位修女。”

“马祖?多遥远呀!怎么会想到那种鬼地方……”

“姨妈!”阿莲语带娇嗔地抗议了,“怡保给我看照片,马祖有山有海,好漂亮喔!那里有一位比利时修女,为马祖的贫民奉献二十多年,八十多岁了还不肯退休,怡保深受感动,决心去扶持她。”

美心很感动,也有些感慨:“有时想想,和尚尼姑真不如神父和修女。”

“现在进步了,海光寺不也从事救济事业吗?”

“那倒是。你妈不愧人中人……嗯,她绝对是‘上人’没错。”

“姨妈,我还是想出家。”

又来啦!美心想,杜家人是前世积德抑或造孽,怎么一个个往庙里跑呢?

“姨妈,你听见没有呀?”

“听见了。你和我去淡水找你妈说去吧。”

“好。”

没有争执,无须辩解,好像姨甥俩早有默契似的。

倒是杜妈妈非常舍不得,但她知道年轻人不会听老人的劝告,也承认出家的日子并不难过,因此虽然唉声叹气,却没唱什么反调。

老人只坚持一点:“要出家就到海光寺去!”

于是三人联袂来到淡水。

承依静静地听女儿提出要求,不表惊讶,甚至眉头也没皱过一下,就像她在听取弟子的例行报告那样,脸色慈祥平和。

美心反而很讶异,难道姐姐早就心中有数了吗?

阿莲交代完心事后,三代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住持脸上,一时会客室里静悄悄,只剩电扇转动时放送的风声。

性急的美心沉不住气了:“怎么样呀,师父?”

承依缓缓地点头。三代人都松了口气。

承依却对阿莲说:“你先不必急着出家,但要努力充实自己,做个现代尼僧是任重道远的事。台湾佛教源自大陆,现在两岸开放了,你要学佛就去大陆吧,我支持你……”

没等她说完,杜妈妈和美心都惊叫起来。

“中共要打过来了,你怎么叫她去大陆?多危险呀!”

秘书勤读也在一旁相劝:“师姐要念书,还是去美国的好……再不,日本也有很好的佛学教育嘛!”

阿莲却很勇敢:“我听师父的话,我去大陆学佛!”

承依颔首表示赞许:“两岸打不起来,台湾人的福分可以让我们撑过这个世纪,你放心去吧。”

阿莲很高兴:“我回去就辞职,六月可以出发。”

美心不禁问起:“大陆那么大,阿莲要从哪里学起呀?”

承依说:“慧莲可以走访南北的重要道场,求道外也参观建筑物,并记录一些图书收藏。第一站先去福州的涌泉寺吧。”

承依随即交待勤读:“准备一些介绍信,到时给慧莲带在身上。”

勤读颔首领命。

杜妈妈还是忧心忡忡:“师父不知道吗?台北的美国协会门口,现在天天排长龙,大家打破头要移民出去哪!我下个月就要和老头子去面试……”

美心问她:“如果面试通过了,爸爸和妈妈几时移民去美国呢?”

杜妈妈相当气馁:“不知道呀,听说也要等个一年吧。我并不想移民,不过想去美国看看孙子罢了。”

“一年太长了,”美心代妈妈出主意,“叫继光带儿子回来嘛!”

妈妈更气馁了:“老头子不许他们来台湾,怕两岸打仗哪!这夫妻俩赚钱忙昏了头,一天工作十四小时,连孩子也没空多生。继光口口声声说,这仅有的儿子是应付我们两老才生的,你听听,什么话呀!”

承依听到这里,出声劝妈妈:“让继光他们一家三口回台湾走走吧,爸爸这么大年纪了,他离不开台湾的。”

妈妈点着头,口气却无甚把握:“我和继光说说看吧。”

离开海光寺后,美心一直忘不了姐姐主动提到“爸爸”时的神色,平和安详,再没有以往碰不得的木头表情了。再仔细想想,这也是将近三十年里,姐姐第一次对继父表示关怀呢!

姓吴的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他倒真说对了。不管当年发生什么事,姐姐已然淡忘了,还设身处地为老爸着想,要弟弟一家回来看望他。想当年,继父很疼爱两姐妹,对姐姐更是呵护有加。美心记得,老妈并不赞成女孩子念大学,但是继父却鼓励姐姐读书。“大学、留学,你有本事都给我念去!”

美心已很少回忆李家五口人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最后一个夏天,真是美心一生最开心的时光。妈妈带了弟弟回娘家小住去,姐姐念书没空管她,爸爸宠爱她一切随她,自己就成天四处跑,天黑玩到天亮也没人管。可惜报应来了,有一晚看完野台戏回家,姐姐躺在床上哭,问什么都不理,她累得躺倒就睡,却没想到以后日子就难过了。姐姐突然出嫁,爸爸跑掉,自己又被转学到台中……一家就这么四分五散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曾问过妈妈。

小孩子不许问!妈妈的咆哮吓得她再也不敢多嘴。

随着年岁增长,她偶尔也会想念或猜测一下,但是说也奇怪,她愈来愈懒得费心去臆想。不一定是时间,人也可以凭着意念,刻意淡忘一些事情,她美心就做得到。

年轻人真是拿得起放得下,阿莲六月中旬就出发去福建。

一九九五闰八月在台湾人的惊慌恐惧中来临,果然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坊间的预言一时破功了,但是战争的阴影并未消失,台湾人惶惶不可终日,纷纷祈求宗教的慰藉。

贡噶精舍和菩提岩分院经常有人上门求教,各个都要求活佛亲自加持以保平安。供养大师的功德金不断地破纪录,道场小卖部的天珠、水晶和活佛加持的发光照片也成了热卖品,常常供不应求。这种时候,清心会叫美心去建国花市的玉市场搜购,大批买来给活佛加持,随即以数倍于市场的价格转到信徒手中。

美心以为只有成佛宗如此得人心,直到有一天回家时按错了电梯楼层,才知不然。只见电梯门开处,赫然是一座“三太子宫”,香烟袅袅,经唱录音不绝于耳。她好奇地进门参观,这才发现多年的邻居几时竟开设起神坛来了。以前常和杜家菲佣一起买菜的女人,这时罩上一袭灰袍,摇身一变而为道士,自信地许诺说:“美心小姐,我可以领你去阴间,你们母子就能相会喔!”

美心想,如果不是幸遇明师,自己在软弱时刻很可能就跟她去了。

活佛的神通,由于信者日众,加上几件灵验的预告,像六合彩的明牌,失火由于预警而未成灾,等等,于是声名大噪,热火如一轮红日。求见的人摩肩接踵,有一次活佛驾临菩提岩分院,磕长头的人从山门直排到停车场。日正当中,跪拜者都汗流浃背,美心看了至为不忍。这种场面见惯了,活佛就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没有免礼的任何表示,甚至正眼都不瞧一眼。

陪师父进办公室休息时,美心仗着师父一向对自己的慈爱和宽容,忍不住代信徒求情。

“天气这么热,师父能不能免了他们的大礼?”

活佛略带嗔怪地反问一句:“你以为我喜欢看信徒这样长跪不起吗?”

美心讷讷然不知所答。

“从前,我对佛教也有一番改革的抱负,譬如希望出家众和信徒的关系如同基督教的牧师和信众一样,‘众生平等’嘛,懂吗?但是行不通呀!”

为什么行不通呢?美心没敢问出口,上人却为她解答了。

“这和我们被尊为‘上人’的道理一样,不威则不严,懂吗?当人匍匐在地时,这表示他的谦卑和彻底臣服,视我为神的代表,愿意接受我的教导。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能发生信仰的力量!”

活佛说,人性是很奥妙的,有时为了救他,先要把他贬到最底层,然后才有可能提升他。

“美心,你有一天主持道场时,千万记住这一点:为了平等,先要不平等!”

美心不甚了了,但她对活佛心悦诚服,决心在修行中体会师父的教诲。

三月初,进入选举的计日倒数阶段,社会上传言泛滥成灾,求见活佛的人更多了。某日中午过堂后,美心在知客室陪伴一位常住,这时有人求见活佛。常住把递来的名片转给美心,她一看是“立法委员”的身份,就明白知客尼的难处了。正逢活佛午休时刻,知客尼不敢叫醒上人,希望美心代为传达。美心知道师父重视达官贵人的造访,喜欢延到他的办公兼会客室以示亲近,因此二话不说就把客人带过去了。

“请坐一下,我去叫醒师父。”

她给客人倒了茶,就去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也许上人睡熟了。

她推开门想就近喊醒他,却不见师父影子,床上被褥完整,想是外出了。正想转身退出,这时瞥见墙角的一扇屏风挪开了位置,隐约露出一扇半启的门。她曾帮助装饰和清扫过这间卧室,居然没看出屏风后另有玄机。这门通到哪里呢?一时好奇,她不禁挪动两脚,想看个究竟。刚挨近屏风,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男女细语笑谑的声音,连忙刹住脚步。

上人和谁说话,这是谁的房间呢?她想到自己的寮房和监院仅隔着一道墙……哦,那不就是清心师父的寮房吗?

想到此,她赶紧悄声退回去,随身合上了门。

“上人睡太熟了,”她随机应变说,“我打电话叫他。”

电话响了五声,上人终于来接听了,气喘的鼻息被听筒放大了,一声声撞击着美心的耳膜。

她报上“立法委员”的名字。

活佛听了很高兴:“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半盏茶光景,活佛开门见客。

“立法委员”顶礼并寒暄过后,就开门见山地请上人预卜选情。

“我们这组候选人,有希望胜出没有?”

活佛遗憾地摇摇头:“李登辉还有四年的‘总统’命。”

客人听了有些沮丧,于是又换个话题:“哎,海峡两岸的关系绷得这么紧,美国航空母舰又开过来了……都怕会擦枪走火呢!”

活佛却微微一笑,转头问身后站着的美心:“你说说看,两岸打得起来吗?”

她记起姐姐的预言,便照说了:“不会的。”

话虽如此,她也听到传言说,清海师父让两岸的信徒准备睡袋和干粮,那是要打仗的意思了。活佛一向把本宗之外的教派皆斥为“外道”,不屑置评,当下也不敢提起这个传言。

活佛正色告诉客人:“我的弟子说不会打仗,那就打不起来!”

“可是……”“立法委员”忧形于色地,“我看邓小平还很强硬似的……”

“不会啦!”活佛很有把握地挥挥手说,“真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把邓小平的分身叫到台北来!”

“立法委员”肃然起敬地连连点头:“是,是,活佛神通广大!”

他表示要赶回“立法院”开会,于是再度屈膝接受活佛的加持才匆匆离去。

“众生太可怜了,成天竞逐名利,又担心战争来临……”活佛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中午没睡好,下午不见客了。”

“是,师父。”

美心连忙告退,出去传达上人的意思。

次日,她和阿妙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忍不住提起昨日的发现。她还没讲完,就被阿妙伸手掩上嘴巴。

“嘘!不要再说了。要知道,活佛也是人,懂吗?”

她望着阿妙,缓缓点头说:“我懂了。”

阿妙却说:“你不懂,至少还没全懂!”

她不禁抗议:“什么意思呀,妙师父?”

“你要明白‘一荣全荣,一枯全枯’的道理才行。”

阿妙解释,为了成佛宗上下的荣誉和权益,对活佛的言行和作为要从正面去理解和包容。她强调:“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是,妙师父。”

美心其实并不怎么理解,却把阿妙的告诫如实写进了日记,期勉自己今后多多通过修行以加深理解。

到了中旬,李登辉当选了,但两岸并未动武。活佛的预测灵验了,精舍各个喜形于色,信众也觉得活佛是铁口直断,佩服极了。

他的声名更远播彼岸和东南亚,先是香港,接着马来西亚也有人来信,都邀请他去讲经。活佛几经斟酌,让清净多方联络和争取,最后拟定了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菲律宾巡回弘法的行程,为期半个月。

邀请单位负担三位法师的全额旅费,精舍想随师行的弟子很多,美心很快就感受到一股相互排挤的暗流。她没去过欧美,这四个地方倒是随旅游团去过了,因此兴趣不大。没想到无心出线的人,反而被师父点名,让她和清净随行出访。

六月中旬出发,三个人乘机飞香港。

行前阿妙悄悄警告她:“清净是上人跟前的大红人,懂吗?你要小心,衣着打扮最好朴素些。”

美心特地去买了些裙长过膝的素色套装和黑色平底鞋,一头卷发剪得齐耳短,脂粉不施,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彻头彻尾是个“素人”了。

上人注意到她的改变,当众赞美说:“美心好庄严美丽喔!”

到香港的头一天,美心发觉师父似乎变了个人,显得轻松又活泼。师徒三人独处时,他会说笑话逗弟子发笑,自己更笑得嗓门比谁都大、都放肆。摆脱了时时被人簇拥和包围,看不到跪了一地的人头,活佛显得自在又开心。

原来“上人”不好当,美心相信,包括“活佛”都比不上凡人快乐呢!

她接着发现上人连饮食也改变了,颇出乎意料之外。

师徒三人住一排三间客房,师父居中。清净安排上人的早餐送到房里用,她和美心下楼用餐。抵港的次晨,美心到师父房里请安,发现餐盘里还有吃剩的火腿炒蛋,相当惊讶。

“不用大惊小怪,”上人笑笑说,“给什么吃什么,要随遇而安嘛!”

“是。”

她不好意思问,难道是清净师姐疏忽了?

上人锐利的目光盯准了她:“佛陀在世时并没有吃素,化缘到什么就吃什么,懂吗?吃素是中国皇帝梁武帝下令规定的。即使如此,喇嘛教也不吃素,西藏没那么多水果蔬菜嘛!戒杀生是为了培养慈悲心,但只要心怀感恩,把感恩的功德回向给动物,也还是慈悲。”

“是。”

“必要时可以吃‘三净肉’,即不杀、不闻杀、不为己杀就行了。”

“是。”

“你在家吃不吃素?”

“我吃全素,因为吃素有益健康……”

“不对!吃素若是出于健康,那是利己主义,没有丝毫功德可言了。”

“哦,知道了。”

她决心要导正自己的素食观念,以达到完全利他的标准。

当天的行程是在港三天的重头戏,上午就开始了千手千眼观音灌顶祈福法会,到下午四时方结束。休息个把小时后,主办单位把他们载去浅水湾一家海鲜店吃晚餐。

主人说:“这里都是活海鲜,保证新鲜!”

今晚要吃“三净肉”了,美心想着先暗暗念起《往生咒》来。

头一道菜是活鱼三吃。主人先去水箱中挑选一条鱼,须臾端上一盆生鱼片,装饰的鱼头还见到两鳃正一起一伏地苟延残喘着。美心看了不忍,就只夹垫底的生菜吃。

第二道是泥鳅钻豆腐,她也只敢吃豆腐。

接着侍者开火烧滚了桌子中央的一锅水,然后送上一盆刚从水里捞起的虾,只只活蹦鲜跳。食客纷纷夹起活虾往沸水中浸煮,然后沾酱吃。

“靓呀!”主客交相赞美。

美心不忍看,把头往旁边歪去,恰巧和师父如炬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的筷子正夹起一只煮得通红的虾子。

他告诉美心:“鱼虾都喜欢让我吃,功德大,轮回也快……”美心听不下去,匆匆道声“对不起”,就起身往厕所跑。

“她身体不舒服……”身后传来上人替她缓颊的声音。

一关上厕所门,她对马桶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美心,你怎么了?”

出来正碰到清净赶来慰问。

“我有一点不舒服。”她顺着上人的意思回答。

“上人让你先回去休息,司机在外面等了。”

美心不想扫人兴,就接受安排回旅馆来。到时她去餐厅叫了一碗菜面,舒舒服服地填饱了肚子。

九点半,上人和清净回来了。她赶紧过门去请安。

“美心,关于戒杀生的定义,我们需要好好地谈谈。”

上人说完,随即吩咐清净:“你累了一整天,休息去吧。”

“是。”清净瞥了一眼美心,就起身告辞,“师父晚安!师姐晚安!”

互道晚安后,清净出房去了。

美心以为上人要说一番杀生的大道理,就坐在沙发上洗耳恭听。不料他一字不提,而是聊聊香港的风土人情,令她大大松了口气。

聊了半小时,美心起身告辞。

“师父您该休息了,我回去睡。”

上人跟着起身说:“就在这里睡吧,美心。”

美心没仔细听,仍往门口走去,半途却被他一把拉住。

“留下来陪我吧,嗯?”

美心回头撞见一对喷火也似的眼珠子,顿时怔住了。

“师父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谁都会的事,有什么难懂?”

说着他把她拉向沙发,推她入座,然后跪下来抱住她索吻。

“不行,师父……”

她一挣扎,他立即强力贴上脸来。事起突然,她未曾防备,舌头一下子瘫软了,毫无招架之力。这是一记深吻,舌尖长驱直入,触及灵魂,架势和力道都让她闭上眼就看到了吴君深情款款的眉眼。等缓过一口气,睁眼一看,眼前并非吴君,她赶紧别过脸,并使劲推开对方。

“师父,不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你练密宗男女双修时,不也和那师父做过爱吗?”

“那不是有意……是走火入魔……”

她已羞得满脸烧热,身子被肉钳箍得难以动弹,真像晚餐桌上那只被筷子夹住的煮熟虾子。

“你不爱师父吗?”

“我爱师父……但是……”

她不知怎么解说敬爱和情爱的区别,一时急得眼泪潸潸而下,只好苦苦哀求:“师父!师父!”

泪水淹过耳蜗时,上人突然松手了。

“好吧,我不勉强你。门永远开着。”

她挣扎起身,出去关门时,瞥见上人颓然坐上她刚脱离的沙发。

她回房就倒锁了门,犹嫌不够似的再以身压上,兀自气喘个不停。这时才发现全身僵硬酸痛,十个手指抖得像帕金森病人似的。

人啊人,怎么男人永远都是男人啊!

她在席卷而来有如波涛翻滚的失望和幻灭中,很快又萌生了自怨、自责的念头。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一定哪里做错了,否则师父怎么会把我想成这样……也许我以前化妆太艳?穿得太暴露?或者我说得太多了引起误会,像是男女双修不成功的事例?

不爱师父……天大的冤枉呀!

她感到无限的委屈,很想对师父倾诉,然而隔着一面冰冷的墙壁,一切枉然。夜深人静了,她一脑子喧嚣扰攘,不但没睡意,连床铺都无法挨近,不停地在狭窄的走道中来回打转。及至瞥见桌上的日记本了,这才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坐下来写日记。

“师父,我爱你,非常爱你,但是我的爱不是一般的,就是说不是世俗的爱,不是男女的爱,但是我一时也说不明白,不过我是真心真意……”她这么边说边写,说到动情处还一边流着泪,但手中的笔却停不下来。她写到服务台打电话叫起床,才知天亮了。回头翻看,平常记不到半页,这夜竟写了九页之多。有几页还沾了泪痕,显得字迹斑驳,真是心血结晶呀!

日记真有疗伤止痛的效果,她已经平静许多。记起阿妙“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话,她决定丢掉这段记忆,只当一切没发生过,今后更加用心礼敬师父,努力修行才是。

漱洗完毕,她打电话给清净,但没人接听。她连忙赶去餐厅,也没发现清净的影子。好在是自助餐,她就先用起来。快吃完时,才见清净姗姗来迟。

一见对方脸色凝重,美心刚平定的心又忐忑不安起来。

“上人让你今天回台北。”

清净甫落座,就冷冷传达了上人的意思。

美心既惊讶又失望,又隐隐然在意料中,心内顿时五味杂陈。

“为什么?”她到底有些不甘心,还是问了出来。

“你自己知道,还用问吗?”

“可是我……”

“不用说了,”清净厌烦地打断她,“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多少呢?但是清净不容她争辩,继续吩咐下去。

“航班订好了,机场巴士八点整开车,你快收行李去呀!”

时间这么赶,清净的语气又是急促、严厉兼而有之,明摆着没有和师父道别的机会了。

“我回精舍……做什么呢?”

“闭门修行嘛!上人要你背诵比丘尼戒律,有空念《净土三经》,他回来要考你!”

“是,净师父,请告诉上人,我一定用功读书!”

临行还作这样的交代,可见上人没有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意思,美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轻轻地放下。

她当天就飞回台北。下机不敢回家,先奔精舍向监院报到。

清心放下手中的报表,没起身表示欢迎,也没问她为什么提早返回,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淡然表示:“你要读经忏悔的话,住回家里也一样。”

美心很坚持:“心师父,我当然是住精舍了,可以专心修行嘛!”

清心将信将疑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那也随你。”

说完她即埋头报表,不再理睬了。另一位常住见状也跟着低下头,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美心受到如此冷落,脸上颇觉挂不住。但想到这位师父除了工作需要外,一向待人冷淡寡情,当下就自我宽解,并默默提了行李回房去。

很快她就发现,清心的冷淡给精舍树了榜样,众人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各个待她冷冰冰的,对她视若无睹。美心明白了,这是清心借机对她打击报复,报复她以前独得恩宠,抢尽她人风光,终于逮到机会可以整她几天。

没关系,美心决定潜心修炼“戒定慧”,恢复喜马拉雅山的修行方式,把自己关在精舍里念经。她不回家,也没给家人和朋友电话,天天随常住上早晚课。清心没派她任何执事,她课余就把自己关在寮房念书。妈妈常说“日久见人心”,她相信以师父的慈悲和神通,定会理解她的真心和虔诚,大家很快也会再热情接纳她的。

阿妙不负她的友谊,有一天悄悄抓住她打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被提早赶回来?”

想起阿妙说的“一荣俱荣”,她第一个念头是保护上人的清誉。

“都怪我不好,没听师父的教导。”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任凭阿妙怎么旁敲侧击,她就是不露口风。

活佛的弘法之行,在东南亚掀起热潮,迎请者众,临时又加了几场法会,直到七月中旬才束装返台。

美心想见上人,但是饮誉归来的活佛,更受徒众和信众的拥戴,所到之处不是被层层包围,就是鹤立鸡群地接受满地的跪拜,都没有她挨近的份。她追寻上人的眼光,但是望穿了秋水也得不到一丝青睐。她难过极了,全心仰望崇拜的人就在眼前,却是可望不可及呀!

找清净师父说去!好不容易碰到清净落单的机会,她上前一把拉住。

“净师父,我找上人……”

清净却见了蛇蝎似的赶紧推开她的手,一避闪过身去。接着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美心羞得满面通红,眼泪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她快步走回寮房,把自己丢到床上,放开喉咙大声哭出来。

正值贺伯台风逼近台湾,窗外风急雨骤,打得玻璃乒乓作响,整个掩盖了她的哭声。几天来的委屈,从未有过的羞辱,早已让她胸口憋得快爆裂了,这下就像台风带来的豪雨般,痛痛快快地借着泪水发泄。那一夜,她哭得迷迷糊糊,几时和衣睡去都不知道。

清净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呢?事后想想,她还是无法释怀。她必需找阿妙问去。

这天过堂时,阿妙有事迟到。美心等众人用完餐午休去了,自己才过来挨她身边坐下,向她诉起苦来。

“师父生气不理我就算了,怎么连净师父也不睬人呢?”

“嘘!”阿妙以指压唇,示意她别大声嚷了,“常住们都在传说,你对上人心怀不轨……什么‘性骚扰’的……”

“啊!你你你……说什么?”美心惊得几乎口吃起来,“谁骚扰谁……”“当然是你骚扰上人呀!”

阿妙好气又好笑的口吻,急得美心一时忘乎所以,忍不住嚷叫出来。

“冤枉呀,妙师父,恰恰相反呀,是……”

她及时伸手捂住了嘴,但是阿妙耳尖,却不放过她。

“什么恰恰相反?你说呀!”

一再逼问下,她才把那夜香港旅店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这种事……”阿妙听得将信将疑,“实在难以证实……”

“我有日记可以证明!”美心情急之下,想到的只有它还差可佐证。

“日记?日记又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我对上人是师徒之情……一种父女之情,没有任何私心邪念。”

“美心,这件事,还有日记什么的,”阿妙郑重其事地警告她,“你别再向人说起了,懂吗?谤僧如同谤佛,要坠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呀!”

“是,是,我不再说了。”她只央求阿妙,“你替我告诉上人,我念了比丘尼戒律一百遍了……”

“私人的事先搁一下。”阿妙打断她,同时站起身来,“你不知道吗?贺伯台风带来豪雨,菩提岩进水了!上人明天去埔里,我们忙着准备……”

“知道了,妙师父,我晚上送来日记。”

听到台风和埔里,美心顿时思念起妈妈,而且十分内疚。为了自己的烦恼,她几天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把亲人的安危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埔里!埔里!声声如同告急令,牵起游子不绝如缕的思亲和怀乡之情。她决心跟随上人回乡去。

当晚,她用丝巾包好日记本,觑个空交到阿妙手中。

次晨,没有人通知她或作任何安排,但是美心厚了脸皮,早早拎了个小包,坐到巴士后排去。出发时,包括清净、清真和阿妙等七名女弟子陪着活佛上车,她们众星拱月地坐在上人身边和身后。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就是没人回首望她一眼。

美心被孤立在座位上,像患了绝症,是麻风,也是艾滋病,人人敬鬼神而远之。她咬牙忍耐,告诉自己,这是师父对她的磨炼,一定要熬过去才行。

进入南投县了,眼见窗外有许多农作物被风雨蹂躏得倒伏不起,香蕉树干折叶颓,电线杆东倒西歪,也有屋顶铁皮整个掀掉的,堪称满目疮痍。

相比之下,埔里的情景好很多,让美心比较心安一点。菩提岩地下排水沟挖得不够深,碰到贺伯这种特大风雨时,排水不畅,造成中庭淹水,但台风过后两天,也自己消下去了,总算有惊无险。

寺里的常住对美心笑脸相迎,像以往那样,抢着引导她和其他人去安单。十二人一排的广单,美心自觉地选择了最边远的角落安单。

阿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铺盖卷摊开在她身边不远处。

瞅个没人注意时刻,她悄声告诉美心:“我把日记交给上人了。”

美心一愣,但立刻点头表示赞同了。当初写日记,就是向上人诉说学佛的心路历程,如今给他过目正可表白心迹,也算歪打正着的意思。她只怨自己学养差,写作没水平,但愿一颗真心能感动上人,因而缩短磨炼她的时间就于愿足矣。

下午,干部开会,没邀美心参加。她乘机打电话回家。

“美心呀,你一去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在菲律宾被绑架了呢!”

妈妈以怨嗔和玩笑的口吻表达了一腔的慈爱和关怀。

“我不听师父的话,被罚去闭关思过啦!”她简单地一句带过,“台风怎么样?刮倒了什么没有?”

“没有啦,我早说了,埔里是难得刮到台风的人间仙境嘛!倒是土石流把神木村全埋了,真可怜呀!”

老人家天天看电视,很高兴有机会把灾情仔细叙述一遍。说了一阵,她忽然叫起来。

“美心,我真是老番癫了,说了半天竟漏了最大的新闻。好多人来南投赈灾,七师父也要亲自带人来赈灾耶!”

美心惊喜交加:“太好了!姐姐师父什么时候到?”

“该是这两天吧,不过我还没接到电话。还有好消息喔!阿莲回来了!”

“哦?不是要去两年吗?”

“哎呀,大陆那么苦,去一年就太长了!喂,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呀?”

美心虽然归心似箭,却宁可含糊些:“我这边的事安排好就回家。妈妈有什么消息,一定要赶快给我电话喔!”

母女俩约好了这才挂掉电话。

晚上,干部接着开会。美心一个人无聊,索性早早就寝。

次日清晨,她一听到打板,立即一骨碌爬起,赶着洗漱完,好随上人上早课。平常大家都在水槽前摩肩接踵地排队洗漱,今天各个一反常态,不但静默无声,还有意避开似的,让她一个人占用了偌大个水槽。

早斋时,她捧着一碗粥挨近一位常住坐下来。这人却像见到鬼似的,立即捧起碗筷,逃之夭夭地换一张桌子去坐,留下美心独自面对一张空桌。

怎么会这样呢?美心想,是阿妙讲了我什么坏话了?

她捧着一碗粥,四面张望要寻找阿妙的影子。好不容易四目交接了,对方立即别过头去,似乎目光会传染病菌似的。连阿妙也这样!美心惊得浑身打抖颤,手里的碗捧不牢,“叭”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片,粥也洒了一地。

她悲痛莫名,只好一顿脚,头也不回地奔出斋堂。

是师父忍心磨炼我,还是他听信了谗言来惩罚我呢?

她怎么也找不到答案,只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上藏经阁来了。她有钥匙,于是打开了门,进去找本书来看。可惜一个上午过去了,她连一页书都没翻过。后来肚饿难忍,她宁可回去睡也不愿去用斋。

回到寮房,看到她那叠成豆干的被子上有纸张。拿起一看,共有两页复印的手稿,看那疏朗斗大的字体,不正是自己的笔迹吗?边上有眉批,娟秀工整的字体很像是清净的笔迹。

天呀,谁把我的日记影印公布了?她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好像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没有预警也无从抵挡。

而且还先涂掉部分内容!她觉得不但被出卖,还被歪曲得离谱。

有一页在开头“师父,我爱你,我非常爱你”之后就涂黑了几行,边上批有“内容淫秽,不堪入目,此处从略以免败坏道德”云云。另一页也是大同小异,眉批是“她长期暗恋师父,包藏祸心,但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在日记里赤裸裸暴露无遗,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暗恋变本加厉地发展到恶性骚扰,在在有脉络可循”云云。

谁会这么没良心,这么狠毒地打击我杜美心呢?美心又惊又怒,一再问自己:究竟是清净,还是上人要破坏我名誉,置我于死地?

她抱着头枯坐地板上,久久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想得累了才忽然惊觉,其实谁主使并无差别。阿妙早说了,“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为了共同的利益,大家势必抱成一团。她该后悔的是没听姐姐的劝告,甚至没有汲取自己求道一再迷失的教训,以致走到今日身败名裂的地步。

我还剩下什么呢?她问自己。爱情追不回,儿子走了,以为安身立命的偶像翻脸不认人……她变得一无所有,更无面目见亲友。以前曾奇怪姐姐怎么年纪轻轻就想到割腕自杀,现在终于理解了,姐姐一定也像她一样,感到走投无路才想一死了之。

不过她很不甘,愤愤不平之意如鲠在喉。她想,我是演员,表演是我的职责,哪怕是最后一场演出也要造成轰动,叫人难忘才行。

午休时间到了,听到尼师们走向寮房的足音,她赶紧把两页日记搓成一团塞进皮包里。众尼纷纷脱鞋要上广单时,她反而穿鞋出门。在大家噤声低头的当儿,她昂头直走,不畏阻拦,也没人阻拦。

众尼熟睡之际,美心悄然回房。她和衣睡下,拉上被单把头脚全罩上,然后从皮包里取出刮胡刀片,按计划进行。

她一直对轮回将信将疑,当热血自手腕汩汩而流时,她强烈地渴望有轮回。她要再回人世,回来把是非理个清楚明白。

进入恍惚状态时,她见到了光亮,也听到声音了,有儿子的、老妈的、姐姐师父……电话铃声……谁喊美心来着……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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