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后，索索又见到了监察大人。他问了他一些事，索索则对他所知道每一件事认真回答，小心应对——迪达特人有很多部族；他们喜欢举办宴会；他们会在宴会时摔跤取乐；就算在火堆旁闹得再热，他们也绝不会脱掉上衣；迪达特女人会用青蓝色的染料在手上画出各式各类的花纹；他们的道德观和文明世界很相似；迪达特人并不像传闻中的草原蛮族那样，将女人兄死弟继，父死子继；还有……
还有……
……
有一件事，索索曾犹豫过究竟要不要说。
他犹豫了。但最后，他却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迪达特人会将文明世界的姑娘纳为妻妾或玩物。
当然，所谓的“玩物”一词，是他听朵拉说的，兴许当不得真；但迪达特人将文明世界的女孩纳为妻子的这件事……这件事，却是他在迪达特人的帐篷群落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绝对不会有假。
他看到，那些文明人的姑娘将手染成了青蓝色，甚至还比那些纯正迪达特姑娘的更艳丽、更复杂。
她们曾试图与索索谈话。
或许是因为索索在几名使者中最矮小，最没有攻击性，看起来最软弱，平时又经常独自出行——她们经常会和她们的迪达特人小姑与同为文明人朋友的女人一起凑过来，对索索问这问那，聊短聊长。在索索看来，迪达特女孩们姑且还算友善，真正称得上问题的其实还是这些曾经是文明人，现在却都已成了迪达特人的妻子与母亲的东方姑娘——她们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的颐指气使、那么的蛮横无礼、那么的富有攻击性，还那么的……
“……”
那么的，试图寻回自信。
（“这就是索菲人？哟哟，这身衣服，还真是比我家小木里斯的衣服还要艳。”）
（“我在老家时，可没穿过这么显眼的衣服。”）
（“和迪达特相比，定居民的生活只能说是可悲。”）
（“哟，你长得这么小。这可真看出迪达特人和你们的区别啦……”）
……
在索索看来，这些人不仅不是文明的人民，甚至也不是迪达特的人民。
尽管他们总希望表现得比迪达特人更“迪达特”，但事实却是，最喜欢文明世界生活方式的人就住在汗帐里，他将科纳穆城的使节们奉为座上宾，并时刻以索菲人的言谈及理念为准则……然而，她们呢？
她们既不属于迪达特，也不属于东方。
索索觉得这些人很可怜……因为得不到她们父兄的保护，因为她们没有在曾居住的地方得到妥善保护——被商人贩卖来的女奴、被蛮族劫掠来的女人、因村庄械斗而被赶向北方、历经磨难后融入到迪达特的村民——朵拉和其它迪达特女孩们说过的那些女人们的来由，还有很多。
而真正令索索诧异的却是，最怨恨她们那悲惨命运的反而不是她们自己，而是那些迪达特的女孩。
但她们的怨恨，却另有缘由。
为什么她们要来草原？
为什么她们要死皮赖脸的住下来？
为什么男人们要娶她们？
为什么她们不硬气一点儿，直接自杀了事？
是哀其不争么？
似乎不是。
是因爱生恨么？
似乎也不是。
人前一套，各自都好像各自的好姐妹；人后一套，迪达特女孩们凑在一起诅咒东方女人为什么不全都死掉——女人，不过如是。
……
这是最烂的糟心事。
对索索来说，世间再没有第二件事比女人互相诋毁更惹人嫌。
有东方女人在的时候，和东方女人不在的时候完全是两回事。索索熬过了那群人的冒犯，可迪达特姑娘们还要再事后为刚才索索被东方女人们冒犯而致歉，再进而大肆羞辱那些人品格。对这些事，以及因索索一直不说话而擅自将他当成“同伴”的随后的一系列事……他真是受够了。
不过，这些烂事一旦说出来，他心里自然也就好受了。
监察大人一直听得很认真。当索索讲到自己在草原上看到的那些东方姑娘们的时候，他先是惊诧、忧郁；当索索讲到那些人是多么的想成为迪达特人，又是多么的拼命诋毁草原外的世界，但她们自己却被迪达特女孩在背后诋毁时，他便皱眉，失笑；而当索索讲到她们可能是被蛮族抓去，不得已而嫁给蛮族，又为了能在草原上生存下去才不得不变得更“迪达特”的时候，他便又一次惊诧，犹豫了……
“都是可怜人。”
末了，监察作出了他的评价。
“但相比起那些被杀害、伤害，以及沦为商品却连卖家都找不到的人——她们已经够幸运了。”
“是啊。”
索索也想到了这一层。
然而，字面意义上的幸运，毕竟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幸运。尽管她们仍活着，但那种样子的活着，当真能算是活着吗？
对索索来说，倘若要他离开文明世界，到野蛮人的地方去，再就此按野蛮人的方式生活一生——即便他们给他高官厚禄、牛马妻妾，可要他付出自己习以为常并深深认同的生活方式为代价，他岂会就此认命呢？
他尝试思考，也试图理解迪达特人的生活方式。但仔细想过后……他果然还是没办法理解。
朵拉曾说过，迪达特人平时基本是以放牧、采摘、和商人们贸易，再在闲暇时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跑；当然，男人们的生活可能还丰富一些，那便是他们可以在得到所属部族族长认同后，自行在小队长的带领下深入南方劫掠。朵拉还说，从前她不是很清楚，但最近这些年迪达特部族一直按这样的方式生活。对他们伤害过的那些文明人的村庄和家庭，她感到很抱歉……
是啊。
抱歉。
一句抱歉，总可以解决这世间绝大多数的难题。
至少，对索索来说，朵拉口中的那些他们伤害过的文明人，是陌生人、更是遥远东方的不知所谓的外国人；但朵拉她却是索索在迪达特部族这短短一段时间里结识的好朋友。两者相权，自然不可等价衡量。
……文明人。
……野蛮人。
有些时候，索索是真觉得自己一直强调的这两个概念是天大的笑话。
说一句文明人，就好像所有文明人都是好的。大家团结在一起，共同抵抗野蛮人，每个人都相互爱护，谁都不会因为一丁点儿的小问题起争执——可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好的事？文明人内部分成好多个国家，各个国家分成好多个城市，城市分出好多个村庄，就连在一个村庄里人与人也是不平等的——难道，就因为有了野蛮人当靶子，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就可以说，虽然我不断伤害你、虽然你和我有仇，但我们同为文明人，我们都是（索菲、波罗、东方、奇卡）人，就因为这样，所以你必须……
必须？
索索喝着水。此刻，监察大人已经离开了，他说他还有要事要做，但索索却知道自己现在没什么事好做——所以，他只是喝水。
“文明人……”
他只觉着可笑。
去******文明人！去******同一阵线！
他的确在为科纳穆尽忠。但他尽忠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敬慕科纳穆的人民，并深爱着波罗这个国家与这个国家的传统……但这不意味着，他想要和那些曾在自己待在科纳穆的那段时间里欺负过他的小子们处在同一阵营。倘有可能，他是真希望迪达特人能冲进城来不伤害别人，而只将那几个仗势欺人的王八蛋捉出去剥皮拆骨！！
啊……他是真的很希望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