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而有时，做了什么反而会招来灾厄。
——《卓雅小姐的非凡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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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商路阻塞了好几天，直至昨日傍晚，玛德琳的父亲维托先生才终于从由南往北返的毛皮商人口中取得了南边商路的情报：
一支恐怖的草原蛮族军队，正在侵略公国。
他们攻破了迪诺城，占据了赫尼尔城，占领了除他们这边以外的整个公国北部。如今，这群天杀的蛮族已经占据了赫莱尔那拉沃——除了坏消息，毛皮商人还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那便是他听军队的长官说，公国似乎已经向周边国家与奇卡帝国发送了援助请求……他的意思是，文明世界组建的强大军队必将彻底摧毁野蛮人的军队，待到那时，商路便自然会重新畅通了。
“……”
一支恐怖的，草原蛮族军队。
在此之前，维托从未将视线放在北边草原上那群新邻居身上。可现在，他却只感到浑身发冷。
……
“爸爸……”
这些日子，他女儿始终睡不着觉。
有孩子她妈在一旁照料着，又喂了她助眠的花奶，即便唱一会摇篮曲儿，她睡着了，可不到半个小时，这孩子绝对会在虚汗与焦虑的煎熬中猝地惊醒——“死了！死了！！火、火！！”是她在猝醒时喊得最多的词汇，偶尔发呆的时候，她会对她妈妈提起洛夫特。她总是说，都是她的错，倘若不是她要带着洛夫特一起去西边，倘若她能在一开始便彻彻底底断绝洛夫特的一切念想……他便不会死。
“他或许还没死。”
孩子她妈总会这样劝慰。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一定是死了。”
然而，她的答复却总是如此。
……
……
那一天，直至最后维托也没能找到洛夫特的尸体。
在那堆已经被烧得熔融在一起的焦炭与炼油中，他分辨不出哪些才是自己的那些个散工。
他们会逃出去吗？
会有什么奇迹，使得他们几个和洛夫特一起如自家父女一般从那焦灼的地狱中逃出生天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期盼着。
也一直等待着。
但是……没有。
散工们获救的消息？没有。
那一带城镇有谁发现了受伤的人？没有。
荒野上发现了昏倒的工人？没有。
陌生的乞丐？没有。
奇怪的事？没有。
他一直等待着。
更一直……期盼着。
可是，通通没有。
甚至连得到一丁点儿他们没死的消息的这种事，都是不值得继续希冀的。
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补偿给那些丧子父母的钱三天前就已经发出去了。这其中最令他心悸的，是其中一人的父母，在拿到钱的时候竟没能掩饰住脸上的喜色。
（这两个人……好歹也是当爹当娘的啊。）
他认得那对父母。
他甚至知道他们的孩子，名叫艾克。
艾克是一个额头有一条疤痕的，左手小指也断了一截的男孩。
维托记得他最初加入自己的商队时，还是个沉默寡言、也完全不懂得为人处世的拘谨男孩。
后来…大家帮着他张了见识，也教他学会了赶车排货。车队里那几个老东西很不正经，在艾克领到他人生中第一份工钱的当天、他们便带着他去妓院开了荤……至于关于他的更多的事，维托还是在他渐渐变得活泼、也渐渐能向大家敞开心扉后才知道的。他说他父亲是个酒鬼，他母亲是个屈服在父亲暴力之下的孬种兼施虐狂。他还说他家一共有兄弟六个，姐妹五个，他不想让最小的弟弟也过着和几个哥哥姐姐一样的生活，他说…………
（“我会送他去学堂读书。”）
（“我会让他离那两个老畜生远远地，越远越好！”）
（“他不能和我们一样，再过以前那种猪狗一般的生活…我已经从猪圈里逃出来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让我的兄弟吃苦、也绝不会再让我的姐妹受辱。总有一天……”）
他始终怀着一颗恨与爱彼此交融的心。
维托记得自己曾问过，他曾问他——“你现在还恨你的父母吗？”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然而，艾克却说了“然而”。他说，虽然他会将那两个人一直恨下去，但是……他不会抛弃他们。
他不会抛弃他们。
即便对那两个人来说，儿子天生便是当小偷、做恶棍的材料，女儿天生便是当妓女、做沙包的东西。
即便对那两个人来说，活着只是为了他们两个能活的爽，即便他们生儿育女时想的从来只是如何利用儿女令自己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即便他们只是遵照欲望像生小狗一样生下了孩子们，艾克也……
……
“……”
又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维托用力砸了砸自己的太阳穴，以求将这件已经与自己无关的事驱逐出脑海。
无论那对父母是怎样的牲畜……都与他无关。
无论那个艾克是何等的可怜……都与他无关。
……他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
自从将那天那伙“土匪”与具备紧密组织及强大军力的游牧民族结合到一起后，他便寝食难安。
“他们还会往哪儿去？”
“赫迪威尔和阿布达不一样，我们有城墙，我们有守卫。可是……这样的城墙和守卫，又能支撑多久？”
他自言自语着。
一直用手指摩挲着的桌角，也渐渐被他磨掉了一层烤漆。
在赫迪威尔，他有自己的事业与家业。
在赫迪威尔，他有自己的老婆和女儿。
更重要的是……在赫迪威尔，还有两个会将自己积攒的一切传承给下一代的蠢儿子。
……
他甚至还有孙子。
为了保护已拥有的一切，继续留在赫迪威尔坚守城市似乎是唯一的选择。可是，他最清楚不过的却是，倘若自己的倔强招致整个家族的厄运……即便现在有再多的钱、再好的房子、再多的货物与地产，也将于事无补。
“玛德琳……”
“埃多，维克马利姆……”
他的，孩子们。
两个儿子已经结婚生子了，要不要趁现在这个机会，把他们赶到别的公国去自立家业呢？
女儿已经订婚了，要不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将她直接嫁到远离这片是非之地的波罗呢？
对那两个蠢儿子，他始终不放心。毕竟，对他们来说，赫迪威尔的完全无害的环境，是既滋润又惬意的——他们满足于自家在赫迪威尔的名誉与地位，更自傲于他们作为继承者的身份。对那两个蠢东西来说，任何与赫迪威尔无关的事都是没必要的、任何与赫迪威尔相偏离的土地都是不值得前往的——他们今生今世，所思所想的似乎都只是在赫迪威尔生儿育女、或者再包养几个情妇便从此虚度一生。倘若自己真对他们说，“你们必须离开赫迪威尔，拿着我给你们的钱到外地自立家业”，就算自己真这样要求了，他们……有可能做到吗？
他不知道。
说到底，儿子们的能力与意志，始终是此刻的他最担心的问题。
还有……
玛德琳她当真喜欢那个既呆滞、又懦弱的小子么？她当时的表现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更何况，她现在这种状态，即便真到了人家那边、对方家里会怎么想？说好了要结婚的女孩，竟然是一个吓破了胆的连好好睡觉都做不到的家伙——他们……当真可能接受她吗？
“……”
他越想越头痛。
越想越头痛，越想越焦虑，越想越焦躁，也越来越不愿继续再想。
他只知道……
他只知道，也只记得今天是月离节。一个本该全家团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庆祝月亮又恢复到原本面目的吉祥的日子——黑暗终将过去，光明即将到来。然而，对此刻的维托来说，他所能看见的前景却只是一片深沉幽邃的黑暗……
……
他找不到光明，更寻不见该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