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淮心念电转，盘桓得失后方冷笑道：“那是崔洺的皇上，你大魏的皇帝！与我大金平原侯崔淮何干？崔氏已将老夫逐出门墙，怎么你以为一封崔氏家书便能左右老夫不成？老夫瞧着你是不是外边风闻传言听多了，以为老夫还想着重列崔氏族谱？哼！愚不可及！”
“老夫留下你来，不过是想看看事到如今，崔氏还有什么话好说罢了。”
政客真真个顶个的顶级演员，李敏瞧着崔淮唱念做打，差点笑出声来，若不是知道真相，怕不早就被崔淮给蒙了。
看来不下一剂猛药是不行了，她哈哈笑道：“在下自然不会认为太傅有此心思，太傅从未被逐出崔氏，又何来重列族谱之说？”
“你说什么？”崔淮低声逼问，脸色阴晴不定。
李敏向崔淮那边微微倾了身子，低声道：“在下有幸，见过一本崔氏族谱，太傅之名仍在其上，不知太傅对此事又有何解释？”
“哦，对了，大金皇帝如此相信太傅，与太傅是孤臣怕也是不无关系，若是大金皇帝有朝一日知道了太傅和清河崔氏打的好算盘，你猜结果会如何？”
“你在威胁老夫？”崔淮眼底杀机隐现，不过片刻后便回过味来，族谱之事定不会只有李敏一人知道，杀了这么个送信之人又有何用。
李敏候着崔淮心潮平复，方才摆手道：“不敢，在下只是来为四皇子做说客而已，若我是太傅，定会应了此事。”
崔淮沉默片刻，问道：“陛下亦知族谱之事？”
李敏不答，崔淮不由苦笑：“如此说来，我崔氏逃不过这一劫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敏笑道：“清河崔氏绵延百年，历经数朝而不倒，这等困难岂会轻言放弃。莫说此刻陛下还需依仗崔氏之力，崔氏绝无劫难可言，且说太傅若能扶助完颜隆成就大事，日后在大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陛下定然希望上京里多一个为大魏说话之人，有谁能比太傅更合适？”
“成就大事？”崔淮摇摇头，“完颜隆非长非嫡，又不得皇帝喜爱，徒有点贤名而已，谈何容易。”
李敏道：“在下只知大魏皇帝亦非嫡非长，也不是先帝心头上的那一位，如今却是真龙天子，万乘之尊。”
崔淮忍不住瞧了李敏一眼，这小子不知什么来路，说起话来对天潢贵胄一丝尊敬的意思也没有，这种话也敢堂而皇之的说出口，可够大逆不道的，不过李敏既然敢摊开来说清楚，他便也没了顾忌，有话直说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定西，定北几位王爷，暗地里可都是支持陛下的。”
李敏道：“太傅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下便透点消息给太傅，完颜隆已经与蒙古亲王岱森达日结盟了。”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
完颜隆和完颜崇闹到兄弟相残，皇帝下了封口令，一丝消息也没传出来，崔淮倒是真没听说。与蒙古结盟，意味着皇五子是站在完颜隆身后的，能把一局死棋下到这局面，这完颜隆也不是一块朽木，倒是值得雕上一雕。
“在下也听过一句话，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太傅若是执意选择完颜崇，恐怕崔氏之祸迫在眉睫，若是太傅愿意搏上一搏，说不得还能保崔氏数十年平安。”
崔淮皱眉道：“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兵行险着了。”
李敏满意地笑道：“那在下就先向大人道一声喜，四皇子一直仰慕汉学，最尊师重道，还望大人视四皇子为亲子侄，不吝教导。”
崔淮受了这半天的气，见不得李敏志得意满的模样，忍不住刁难道：“只是若陛下不同意这婚事又如何？”
李敏刷一下展开折扇轻摇两下，COSPLAY狗头军师：“太傅可是当局者迷了，太傅既然是孤臣，最好的联姻对象自然是完颜隆这样无权无势的皇室宗亲，怕是完颜隆刚上折子请旨求婚，皇帝便会欣然同意呢。”
被“教导”的崔淮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这小神棍到底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
李敏和崔淮的会谈就在这样亲切友好的氛围当中达成了共识，李敏代表完颜隆与崔淮形成了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这是崔家大小姐的庚帖，”李敏从平原侯府回了王府，径自找到完颜隆，将红木小匣子给了他。
“这……”完颜隆一脸见了鬼的模样，一会看看匣子，一会看看李敏。
李敏笑道：“王爷是高兴傻了还是怎么的？天大的好事，怎么也不见你笑一声？”
完颜隆没想到李敏真的说服了崔淮，不禁对她的身份第一次起了疑心。
他将崔大小姐的庚帖收好，才回身问道：“你可别怪兄弟我多心，你既有如此能量，又何须依附在我门下？”
李敏笑道：“在您和太傅中间，我不过是个牵线搭桥的中人罢了，太傅同意将女儿嫁给你，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要说能量，也是借了王爷的能量，不然的话太傅为何不将大小姐下嫁于我？”
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劲，不过眼下完颜隆即便是有所怀疑，也不打算深究，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他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李敏这宝贝看来还是他争夺大位最有力的臂膀，思及此，他点头笑道：“这次还真是多亏了李兄，替我盘活了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是。”
李敏收了调笑神色，摇头道：“王爷别跟我客气，我可是商人，王爷的欠条我都还收着呢，终有一天是要问你讨的。这回崔家既然许婚，王爷还是尽早向皇帝请旨赐婚，晚了怕万一露出风声，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横插一手就不好了。”
完颜隆点头赞同：“明日我就进宫请父皇下旨。”
“如此甚好。”
李敏交了差，便告辞回房，完颜隆送了李敏到门口，目送她背影离去，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小子，就像是熬也熬不服的海东青，让他心心念念想着，却又要时刻提防着锐利的喙和爪，若是能将这样的猛禽驯服，那该是多大的成就感。
完颜隆独自站在夜风中出了一会儿神，方自嘲似地摇了摇头，目下大哥都快图穷匕见了，他还在这里想着如何熬鹰。
能与崔淮结盟，这只是第一步，他还得好好谋算，一颗颗棋子要落在什么地方，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说到请旨赐婚，他倒是不担心父皇会驳了回来，他和李敏看法一致，整个大金最不愿意完颜崇和崔家联姻的，恐怕还是他父皇。毕竟朝中汉臣一直跟随着崔淮支持大皇兄完颜崇，若是大哥再与崔淮联姻，那大位还有其他皇子什么事？
毕竟他父皇真正喜欢的，一直都只是他三哥完颜博。
完颜隆预料的果然没错。
请婚的折子上了还没两天，皇帝完颜洪就在隔日早朝上，当着文武众臣的面，感慨道：“前些日子朕读太傅推荐的平年词，写得是真好，里头有一句朕读来更是深有体会，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这时间啊过得实在太快，朕还记得少年时与众位卿家弯弓射猎，跃马草原的日子，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你们啊，和朕一样，都老了。”
有几位惯于献媚的便打算开口恭维几句“正当盛年，龙精虎猛”，完颜洪先伸手压住了：“罢了，你们也不必哄朕，瞧瞧，儿女们都这么大了，咱们又怎么可能不老？”
他四下里看看，饶有兴致的问道：“蒋卿家，朕记得你的二公子上个月也娶亲了吧？”
被点到名的蒋兴连忙出列道：“陛下好记性，犬子正是上个月完的婚。”
完颜隆呵呵笑道：“朕还赐了字，怎么会不记得。”
他又点了几个汉臣的名字，被点到的面上难掩自豪，以他们的家族地位，要在大魏出头简直是难于上青天，但在大金，却能享受到天子亲口垂询的荣光！
女真贵族们都暗暗交换着愤愤不平的目光，皇帝对这些汉臣也太宽厚了，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何须如此优容。
皇帝似乎并没发现这边的波涛暗涌，问了几名汉臣后，又和颜悦色地问起老王爷家的牛羊头数，再问问巴格德家那个凶恶女奴最近怎么样了，仿佛此刻大殿之上坐着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以前女真人最爱戴的那个部落长老。
完颜隆冷眼看着，完颜洪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显然是一个杰出的帝王，新旧两派贵族势力在他的拉扯亲近下，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单这一手段，就够他学好些年的。
当听到巴格德家的那个女奴剪了巴格德引以为傲的胡子，还拿给羊染毛的红颜料给巴格德染了头发，殿上众臣不管是汉人的，还是女真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完颜洪意味深长地说道：“朕刚刚听这笑声好听得很，也分不出金汉，可见这人啊，别管什么女真，大汉，根子上都是一样的，何必分你我分得那么清楚。”
殿上众臣的面色顿时紧了几分，金汉两个阵营彼此对视着，半晌都没人出声。
完颜洪笑道：“听说最近民间学起蒙古人来，说什么金汉不通婚，这个做法很不好，朕不喜欢。太傅，您说这事儿该怎么说？”
崔淮已得了完颜洪准婚的消息，此刻胸有成竹地出列，答道：“回陛下，陛下乃是天下之主，陛下若有所为，百姓定会群起效之。臣尝听闻，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完颜洪哈哈大笑道：“太傅之言一语中的，令爱今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吧？朕听说崔氏女贤良淑德又素有才名，堪为小儿良配，不知太傅可否为楚王斩细腰？”
崔淮抬头微笑道：“臣听凭陛下做主！”
“好！”完颜洪又是一阵大笑，伸手指了指完颜隆，说道：“那便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许与你家吧！”
熟读汉典的父皇又怎会不明白何为男婚女嫁，竟是当殿拿他当赘婿一般羞辱。完颜隆微垂着眼忍住心中怒火，袖中双手紧握成拳。
崔淮老练，面不改色地替完颜隆挽尊：“陛下说笑了，该是小女许与四皇子，四皇子乃浑金璞玉，小女蒲柳之姿本难高攀，但既是砍腰之刃，臣自当领旨。”
崔淮瞧了完颜隆一眼，撩袍下跪道：“臣崔淮，谢主隆恩！”
完颜隆纵使心中怒火万丈，也不得不忍辱跪下谢恩。
他求仁得仁，定下了与崔家的婚事，可心中真如吞了只苍蝇一般，说不出的恶心。不过就这几句话便可发现，崔淮还真是个靠谱的队友。
等他谢了恩起身后，却瞧见大皇兄完颜崇的脸色铁青，竟是比他的还要难看。
完颜隆心里顿时舒畅了，这一局棋，他算丢了面子赢了里子，完颜崇可是面子里子一起输了个干净。
要说真正的赢家，完颜隆抬头看看高坐在上的完颜洪，这个合格的帝王，拆一打一，看似憋着气忍着恶心赏了他最不看好的一个儿子一场好婚配，顺手又在金汉融合上借题发挥推了一把，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能一直赢下去，任何赌场的老手都熟知这一点。
“总有一天，这个位置会是属于我的！”完颜隆暗暗对自己说道。
正在这瞬间，座上的完颜洪忽地回头看来，不意对上完颜隆坚定的眼神，帝王轻鄙的目光，渐渐幽长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