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莉赶到南川大学时，南川大学的盛夏音乐会已经接近尾声了。
莫莉有些难过，如果不是爸爸，她一定不会迟到；如果不是爸爸，此时她应该和男神林哲禹一起看这场音乐会。
不过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总算是赶到了。这可是林哲禹邀请自己来看的音乐会呢！想到这些，刚刚争吵的不快和郁闷也稍稍有些散了。莫莉在人群里寻找林哲禹的身影。
找了好半天并没有看到林哲禹，人太多了。听周围的人说，此时在台上唱歌的是南川大学传说中的音乐才女桑琊，灯光下的她一头短发，瘦削的下巴微微扬起，有些骄傲有些冷漠的模样。她深深闭着眼睛，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握着麦克风，轻轻张开嘴，空灵又略带温暖的声音直透人心。
莫莉从林哲禹那里听说过桑琊的名字，林哲禹对她颇为崇拜，听说她还没毕业就已经签唱片公司了，很有潜力。
“你送我的吉他，多想再为你唱呀。可你这次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是一首有些悲伤的歌，莫莉并不知道名字，但她已被旋律打动。
正当她听得入神时，忽然，桑琊对着麦克风用尽力气喊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秦世贤，我爱你！”
带着些许悲伤的呼喊声响彻校园。人群静默了两秒钟，接着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口哨声。还有人在小声讨论着这个秦世贤是谁，居然是桑琊喜欢的男生，肯定很优秀。
莫莉有些羡慕地想，长大真幸福，可以大胆地向自己喜欢的男生表白。哪像自己，不过是想和喜欢的男生一起看一场音乐会罢了，老爸居然如此大动干戈，还说出“你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回来”的话。
想到这些，莫莉忍不住朝舞台上的女生多看了几眼，然而她惊讶地发现，站在灯光下的女生此时正泪流满面。人群还在继续起哄，伴奏的声音混杂着人群的起哄声，原本好听的旋律，此时竟然变得有些滑稽了。每个人都沉浸在即将毕业的兴奋、喜悦、不安之中，这场音乐会也不过是一场告别的狂欢而已。没有人注意到舞台上悲伤得发不出声音的歌者。
长大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莫莉为刚刚的羡慕感到有些怀疑。
身边的哥哥姐姐在讨论一会儿去哪里吃离别餐，还有失恋的女孩偷偷哭泣，也有人在沉默地走向远处的黑暗里。
莫莉挤出人群，看着这场属于“大人”的音乐会，觉得自己就像个走错了教室的人。林哲禹还是没有出现，身边全是陌生人的脸。应该听爸爸的，在家看《中国好声音》就好了，来凑什么热闹。
莫莉有些沮丧地朝南川大学的校门走去。
二
大街上的人并不多，安静明朗。
南川大学旁边是莫莉就读的南大附中，莫莉就是在这里认识林哲禹的。爸爸在南大附中旁边的巷子里开琴行，卖一些适合学生用的价格适中的琴，主要还是帮人修琴，爸爸是修琴师。南大对面是省音乐学院，所以店里生意还可以，还能顺便监督莫莉学习。
那天林哲禹带着自己的吉他来爸爸店里修，爸爸刚好去顾客家里修钢琴了，莫莉就让他在店里等一等。林哲禹闲得无聊，便拿了一把店里的吉他弹起来。
那是莫莉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生弹琴，他微微低着头，眼神专注地看着琴箱，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温柔婉转的旋律飘了出来。那旋律和着窗外初夏微风吹过的声音，像一首诗一般掠过莫莉的耳朵。莫莉并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很美。
林哲禹弹完了一支曲子，莫莉还没回过神来。
林哲禹伸出手在莫莉眼前晃了晃，莫莉这才羞红着脸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尴尬地叫出声来。林哲禹看着莫莉微笑着说：“小妹妹，你爸爸还没回来，我把琴放在这里，等他回来你帮我告诉他。”
莫莉傻傻地点头，林哲禹转身朝门外走去。莫莉又追上去问：“可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林哲禹转过身来，他的脸逆着光，在初夏的阳光里有好看的轮廓。他拍了拍莫莉的头说：“我叫林哲禹，过几天我会来取琴。对了，我是音乐学院高中部的学生，离这里不远。”
顿了顿，他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一支笔，拉过莫莉的手，写下“林哲禹Sky”几个字，然后说：“这是我的微博，你如果喜欢音乐可以来我们学校找我，微博发私信给我就行，我们学校里经常有活动。”
林哲禹离开时，莫莉还能感觉到停留在她指尖的来自男生手心里的温度。
莫莉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音乐的。
过去，她从来没有认真喜欢过音乐，因为在她眼里，音乐就是爸爸每天早出晚归要应付的那些琴，它们占据了爸爸的许多时间。爸爸虽然弹不出一支完整的曲子，却对那些琴颇有感情。莫莉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爸爸离自己好远。
可是那个下午之后，莫莉来琴行的次数多了起来。
三
“小妹妹，能借张纸巾给我吗？”莫莉正陷在回忆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莫莉回过头来，身后站着的高个子女孩居然是桑琊。
不过此时的她全然没有舞台上那般耀眼，大概因为哭太久的缘故，她肿着眼睛，花掉的眼妆晕在眼睑上，整个人看起来陷在一种深深的悲伤里，不过悲伤也无法掩盖她的漂亮和与众不同的气质。
莫莉赶紧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略有些尴尬地说：“附近的便利店都关门了，一到暑假就关得早。”
莫莉应着，鼓起勇气说：“我刚刚在南大听到你唱歌了，很好听。”
桑琊有些意外地看看莫莉，然后笑了笑道：“你看起来才念初中吧，怎么混进去的？”
莫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那个……我家就住南大附近，门卫大叔认识我。”
桑琊回给莫莉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对着小镜子仔细地卸妆。
莫莉想起刚刚音乐会上的那一幕，忍不住问：“那个……我觉得你好勇敢！你刚刚喊的名字，秦世贤……是你喜欢的男生吧？”
说不上为什么，此时莫莉迫切地想找个人分享她和林哲禹的故事。关于林哲禹，她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她本来朋友就不多，林哲禹又是音乐学院的高年级男生，这对于莫莉的同学们来说，是另类的存在。
而爸爸呢，他恨不能林哲禹从此消失在莫莉的世界里。莫莉跟爸爸说起过林哲禹，她说：“老爸，我觉得那个男生很帅耶，比你帅！”莫莉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一向和气的爸爸却忽然拉长了脸，说：“不好好学习看什么男生！”
莫莉不知道爸爸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总之，爸爸很快就修好了林哲禹的吉他，林哲禹取走吉他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爸爸的琴行。
莫莉猜，爸爸一定跟林哲禹说了什么，不然他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过呢？
莫莉自顾自地讲着自己和林哲禹的琐碎故事，然后抬起头对卸好了妆的桑琊说：“桑琊姐姐，我真羡慕你。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那么勇敢地跟自己喜欢的男生表白。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夜风吹来，盛夏微热的风里裹挟着莫莉的忧伤。
桑琊摸了摸她的头，说：“小丫头，每个人都会长大的，长大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说着，桑琊垂下了眼眸，笑了笑接着说，“我刚刚喊的那个名字，秦世贤，是我的爸爸，我最爱的人，只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莫莉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桑琊，她为自己的幼稚和唐突感到愧疚。
“哈哈，别那么同情地看着我，我没有难过，我只是想他了，而他一直在我心里。”桑琊帅气地甩了甩额前的短发，微笑着说。可是，莫莉仍然能看到她眼底的悲伤。
四
“我还从来没有认真喊过他一声爸爸呢……”桑琊讲起她和爸爸的故事。
桑琊的爸爸是火车司机，这曾经是桑琊的骄傲。幼小的孩子都对火车充满了迷恋。可是随着渐渐长大，桑琊慢慢明白，火车司机并不是什么神气的职业，因为爸爸每个月回家的次数她一只手就能数完了。
“爸爸永远在路上，他不知道我长大了，不知道我上几年级了，不知道我考试得了满分，不知道我喜欢音乐了，不知道我谈恋爱了……”桑琊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似乎浸满了悲伤，“偶尔我放假回来，碰上他也回家了，我们没有任何话可聊。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只有他的火车、他去过的城市、看过的山川河流……”
“其实……你爸爸的工作很浪漫呢！”莫莉由衷地说。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觉得，可是我慢慢长大了，变得叛逆，我怨恨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我们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直到五年前，他去世……”
莫莉捂住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看着桑琊。盛夏的星光落在她眼睛里，也掩盖不了那悲伤。
“那天他为了赶上我的毕业演出，临时与人换班，才换到那趟车，没想到那趟车出了故障，在过隧道时脱轨了。”桑琊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天，桑琊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男生搭档表演，因为紧张，她的表现并不好。更让她不安的是，观众席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演出结束后，她才知道父亲出事了。
“在你没长大的时候，你大概永远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来不及，来不及告别，来不及说我爱你。”桑琊苦涩地笑着，“后来，我把爸爸曾经开过车的线路全部都坐了一遍，我看到了他看过的山川河流，飞鸟和城市，我感受着他曾经感受过的孤独，终于明白，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疏离他，而他承受着无奈和生活的重担，在努力靠近我……”
莫莉想起她摔门而出时，爸爸是怎样的表情？这一刻，她忽然特别想回家，想抱一抱爸爸。妈妈很早以前就离开了，是爸爸陪伴她成长的。五岁的时候，爸爸笨拙地给她梳童花头。七岁的时候，爸爸把她扛在肩膀上，去童装店给她挑裙子。九岁的时候，她和班里一个男生打架，爸爸去学校受对方家长的训。十三岁的时候，她第一次来例假，爸爸半夜去给她买卫生巾，回到家时，脸还是红的，她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多么笨的爸爸啊，没有精英气场，没有豪车大房子，可是他把全部的生命都用来守护自己长大。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居然会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生而跟爸爸吵架。
“你们只见过一面吗？”桑琊听到莫莉内疚地念叨，有些惊讶。
“嗯，只见过一面，他取吉他时我不在店里。后来，我注册了微博账号，给他发了私信，他邀请我来看你们学校的盛夏音乐会，他说，有他的偶像，你的表演。”莫莉说着。
桑琊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回去跟你家老头子握手言和吧。”桑琊看了看手机，把吉他往背上一甩，对莫莉说。
两人朝巷子尽头走去。
五
路过音乐学院时，莫莉终于见到了她寻找了许久的林哲禹。
他正坐在音乐学院校门口的二十四小时咖啡厅外的露台上，给一个女孩弹吉他，很专注的样子。女孩看着林哲禹，甜甜地笑。弹完一曲时，女孩递给他一杯柠檬水，他抬起头接过去，看女孩的眼神像星星一样明亮。忽然，他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看到了桑琊。他有些激动地拉着女孩的手走到露台边，兴奋地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南大的桑琊！”
女孩有些羞涩地看着桑琊，桑琊看了看身边的莫莉，莫莉张了张口，想喊林哲禹的名字，却没能喊出来。
她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心里有一些细碎的薄冰瞬间消融了，变得柔软而无力。
林哲禹终于看到了莫莉，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好半天终于想起来一般，说：“你是那个……那个南大门口的……小妹妹？”
原来，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模样。
莫莉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嗯，琴行的少掌柜！”
林哲禹又看了看桑琊，有些惊讶地说：“你们……认识？”
桑琊拍了拍莫莉的肩，说：“她叫莫莉，是我的好朋友。”然后拉着莫莉走了，留下身后的林哲禹一脸“真的是这样吗”的怀疑表情。
走出了十多米，莫莉终于畅快地笑出声来。她为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悸动、不安、忐忑、怀疑、渴盼感到可笑。原来林哲禹不过是夏天里偶然飞来窗台的一只飞鸟，他落下的瞬间，翅膀上带着阳光罢了，而后又飞走了。只是画过的弧度在自己心里落下了一个影子。
现在想来，他们之间其实也并无太多交集，除了那一面之缘，莫莉对林哲禹的了解仅限于他的微博了。他会在微博上记录一些生活感悟，还经常分享好听的音乐，也会提到他欣赏的音乐才女桑琊。莫莉每天都会去看，并留下评论，林哲禹偶尔会回复。
林哲禹的每一次回复，都让莫莉激动不已。他就像个透明的影子，却在莫莉心里变得无限美好起来。
昨天下午放学后，莫莉终于鼓起勇气给他发了私信，她说：“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今天中午，林哲禹回复了她：“今天晚上准备去参加南川大学的盛夏音乐会，有桑琊的表演。你也来吧。”
现在想来，也许这不过是他的一句客套话罢了，自己却当成了邀请，多么愚蠢。自己还兴奋地跟老爸分享，最后转化为争吵。
“不要急着长大，很多东西啊，需要你在长大的过程中才能慢慢明白。”分开的时候，桑琊对莫莉说。
“嗯。我相信我也会变成像你一样美好的大人。”莫莉微笑着。
六
快到家的时候，莫莉看见爸爸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可是当他瞥到莫莉时，却迅速回家了。
莫莉推开家门时，爸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啤酒。那啤酒还在冒冷气，显然是刚刚打开的。莫莉蹬掉鞋子，跳到沙发上，搂住爸爸的脖子说：“老爸，别装啦！演技太渣哦！”
老爸一脸嫌弃地推开莫莉，道：“我装什么了？你有本事别回来呀！”
莫莉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留着胡碴儿的男人，扶额道：“这么幼稚，难怪这么多年也没给我找到一位貌美如花的妈妈！”
老爸叹了口气，跳过了莫莉的话题，认真地说：“闺女，对不起啊……是老爸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真要跟那个浑小子去看什么音乐会呢。既然认识桑琊怎么不早给我说嘛，让我白白担心这么久……”
“哎，等等！”莫莉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你跟踪我？你还认识桑琊？”
“我晚上吃太多了出去遛弯儿看见你了而已！”老爸一边说，一边从书架顶上拿下一把吉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桑琊是我曾经教过的最有潜力的学生，哦，对……在没有你之前，我是一位优秀的器乐教师！”
莫莉再次惊呆了：“可是你明明连一支曲子都弹不完整！”
“那是因为你以前不喜欢音乐，你说我捣鼓的都是些破玩意儿，我总不能对牛弹琴吧！”老爸说得一脸理所当然，“既然你现在喜欢了，我就把我藏的绝世才艺都拿出来，省得你见一个会拨弦的小子就找不着北。”
莫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看着老爸认真弹琴的样子，莫莉觉得他真是帅呆了！一百个林哲禹都比不上！
窗外夏天的星空无比灿烂，琴声从小房子里飘出来，落在盛夏安静的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