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的家庙叫镜花庵，以表凡世种种皆是镜花水月一切虚妄之意。老福晋在世时，庵里有十个小尼姑，十个小道姑，随着老福晋薨亡，这些尼姑道姑要么各自散了改投别的庙门，要么干脆还俗，在郡王府里做了丫鬟。镜花庵如今只剩下于素仙和绢霞两个，于素仙觉着如此清净甚好，绢霞爱热闹，倒有些不习惯，每日里去和仆妇丫鬟们聊天，常常能听回一耳朵八卦。
于素仙进屋时还有些懵，想起卫宗昌待她的情形，只觉十分诧异困惑，可不知为何，想起他含笑的眼睛，脸便有点烫，心情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飞扬。
绢霞正在灯下绣花，见她进来，起身倒了一碗茶：“阿姐去哪儿了？阿姐，今天府里面可热闹了。”
“怎么？不就是池塘里挖出一口棺材，方才福晋和郡王......”
“啊？福晋和郡王爷怎么啦？”绢霞一怔，又连忙摆手：“待会儿你再跟我说福晋和郡王爷的事，今天门房接了一大摞帖子。”
“这有什么稀奇，门房天天都有帖子，多少人想求见郡王呢。”
“可这些帖子都是给府里格格们的，都说要上门来拜访，有皇室宗亲，还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知道她们为什么哭着喊着要来郡王府么？”
“为什么？”
“啧啧。”绢霞拍了两下大腿，“她们全都为了昨晚的那个小白脸啊！”
“小白脸？卫宗昌？”
绢霞拍拍桌子：“可不是么，那小白脸出身好，学问又高，长得还好看，家里还有不少良田地业的，多少人家都惦记让他当东床快婿，他辞官回乡，鲜少回京，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这回竟然在郡王府小住，多少有闺女的人家都闻风而动呢，这两天就要带女儿来府里找借口相看了。”
于素仙有些稀奇：“卫宗昌在京城里很有名？”
绢霞有些大惊小怪：“阿姐，你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我先前就总听人议论，听说他当年骑马挎刀行于街上，乃是京城一景，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给他扔香囊荷包来着。还传闻有女子为接近他，特地扮成卖身葬父去拦他马车呢！”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不过外面都传言他郎心似铁，知道苏宝宝么？南方来的名妓，听说一股绵软劲儿，让男人一见都能香酥了骨头的。”
“哟，你这些都打哪儿听来的？名妓的事你也知道？”
“哎呀，那不是普通的名妓嘛，那个苏宝宝可不得了，多少王公贝子追求呢，听说一次去府上陪客，相中卫宗昌了，见天儿打发人去送信送帕子的，后来又一次遇见，苏宝宝直接自荐枕席，衣裳都脱了，卫宗昌眼尾都没扫就出了门。苏宝宝好生没面子，就说他许是有龙阳癖，也就死了心。后来苏宝宝笼络上庆王府里的庆二爷，这事跟她在庆王府里一位知心的女眷说，可那些贵族太太小姐的哪里瞧得上她，扭头就把这事当笑话讲了，这才流传出来呢......阿姐，你说那小白脸是不是真有龙阳癖？”
“连龙阳癖都知道，真长了能耐了。”于素仙丢了个果脯扔进她嘴里：“这么多修道修禅的书你不看，平日里到底看的是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绢霞装傻，连忙将于素仙手里的纸包抢来，“哇”一声道：“果脯干儿！”抓了一把放到嘴里，两腮吃得鼓鼓的，含混道：“这是福晋赏的，还是托人买的？这么一大包，够吃好一阵了......你什么时候那么大方了？舍得买这些，不都是攒着的么......”说着又捻起一片放到嘴里，“怎么没买海棠果呀？你知道我最喜欢海棠果的。”
于素仙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果脯又不是她买的，她才不会花银子买这种零嘴。只听绢霞又道：“对了，今儿二门上的小厮们还说，卫宗昌一早问他们京城里哪儿的果脯好。”
于素仙“哦”了一声，心想你手里拿着的这包就是卫宗昌买的呢。
绢霞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小白脸的果脯是给谁买的，明天府里要来好多闺秀呢，会不会里头有他心上人呀？”
于素仙伸手搭在绢霞的肩膀上，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他那果脯是买给谁的。”
绢霞两眼放光：“谁？”
于素仙一指自己：“我。”又指指果脯，“你手里的这包就是。”
绢霞怔了怔，片刻“噗嗤”一声笑出来：“阿姐你别闹了，我就随口说说，你还跟我玩笑，谁不知道卫宗昌是有未婚妻的呀。”
于素仙一愣：“未婚妻？”
绢霞点点头：“没错，未婚妻，旁人都说是他的一个小师妹，从小青梅竹马。可他也没承认过，不过待他师妹还是跟旁人不同的。”
于素仙道：“他要没承认，那这事就不一定是真的。”
绢霞两眼只盯在果脯上，一边把自己喜欢吃的挑出来，一边漫不经心的点头。
片刻，于素仙又道：“他真的有未婚妻？”
绢霞觉得于素仙有些奇怪，她这个阿姐对外人素来有些清冷的，可不知怎么忽然对卫宗昌上心起来了，不过她倒没多想：“那就不清楚了，只是听旁人议论过，说他有个从小的娃娃亲，可未婚妻是哪家闺秀，也没谁能说得上来。所以好些人家都想和小白脸结亲呢。”
于素仙又“哦”一声，起身往卧室去。
绢霞连忙把那包果脯托起：“阿姐，吃果脯呀！”
于素仙没回头：“送你吃了。”
绢霞自言自语的咕哝：“奇怪，买了又不吃。”
*
入夜，于素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拍怕脸，自言自语道：“醒醒，他是个主子爷，怎会对你个小丫头有什么特别，不过富贵公子惯用的伎俩，庆王府的二爷不也是这个模样，天天出去撩骚，还自认为风流多情。小白脸这样对你，八成是看中你手里的灯！”想到灯，她从枕边把常寂灯拿过来，抱在怀里摸了摸，重新躺了下来，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自从有这灯，她每夜的梦境愈发的多了，每个梦境中，她都地位尊崇，如同神女，有许多婢女围绕恭敬。她最知心的是一个叫阿丑的婢子。这婢女因自幼容貌奇丑便被众人嘲笑欺侮，又被家人遗弃，她觉着可怜便把阿丑带在身边，阿丑忠心耿耿，主仆二人情同姐妹。她在梦中带着阿丑见了许多人，可梦中总有几个人，模模糊糊看不清脸，醒来之后也再记不起梦的是什么，只是有时能看到泪水浸湿枕头。
这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压在她的心上。
于素仙微微合上眼，朦胧中自己踏着吱吱呀呀的楼梯上去，楼上是一间闺房，一个女子背对她坐在窗边。她走上前，那女子面前放着一个簇新的奁盒，正打开那盒子梳妆。于素仙盯着那奁盒，只觉得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时那女子回头，露出一张雪肤花貌，美目蝉鬓，左眼边一点黑痣，正是绝色倾城，轻轻叫了她一声：“阿姐。”
于素仙一怔，只见那张绝色的面容忽而扭曲变形，一下变成了阿丑的脸，忽而又变成美人，如此那女人的面孔便不断交错，最终皮肤寸寸断裂，将要栽倒。于素仙失声道：“你怎么了！”上前便要去扶她，可碰到阿丑的皮肤，却如同触摸脓血，一碰即化。阿丑撕心裂肺喊道：“阿姐！救我！救我！”一头栽在奁盒里，那盒中似有蛮力，将阿丑一寸一寸拉进去。于素仙卯足全身力气去拽，终不敌那奁盒中的怪力，阿丑双足在空中乱踹，竭尽全力挣扎，那奁盒好似一口张着嘴的怪兽，把人缓缓吞噬，阿丑两足最终不再动弹，一点一点往下沉。
于素仙大喊一声：“阿丑！”却骤然发现自己站在拾翠的房里。夜深人静，拾翠披头散发坐在妆台前，于素仙走过去，只听拾翠长发遮面，片刻咯咯笑了起来，神态癫狂，手不断抚摸放在妆台上的一个奁盒，于素仙定睛一瞧，那奁盒竟是阿丑的那只！只是颜色斑驳，甚为破旧。
屋中极为寂静，那奁盒缓缓打开，从中伸出一节女人洁白的手臂。
于素仙惊叫一声，拥被而起，茫然中她听到外面传来打更声，五更天了。她长吁一口气，缓缓躺下，才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