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见她情绪不好,立刻把这话题刹住,打个岔问她:“你最近忙什么了?”
苏童就把主任找她,以及她怎么回答的那些事说了出来,只是把主任喊她给顾川传话的那一段给掐了。
顾川听得直鼓掌,说:“你真行啊,小丫头,还学会剑走偏锋,兵行险招了。幸亏结局是好的,不然他一个生气真让你卷铺盖走人,你怎么办?”
苏童心想他怎么可能呢,他还要求着她呢,语气懒懒地道:“走人就走人呗。”
顾川:“那你准备去哪儿?”
苏童低了头。
顾川将一筷子煮好的菜夹去她碗里:“我也给你说个我的事吧,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你刚刚的话提醒了我,我差不多都给忘了。”
苏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吧。”
顾川笑了笑:“你边吃边听吧。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和你的故事也大同小异,唯一不同是那时候我在国外,领导们给我一个电话连着一个地打,是催我回国。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气盛,怎么可能轻易就范?说自己护照丢了,身上没钱了,被人绑架了,遭到抢劫了……”
苏童听得笑起来,顾川装出愠怒:“你严肃点,老人家在回忆往事呢,被你一打断都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苏童更加笑得不行,说:“老家伙,你这记忆力这么差,就早早歇家里,别再学别人回忆什么峥嵘岁月了。”
顾川黑了一脸。
苏童问:“然后呢,领导怎么回答你的?”
“当然是不同意了,问要不要给我派一架专机。”
“这么阔气?”
“费用从我工资里扣。我算了一下,不仅这一辈子别想挣钱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搭进去了。我说不要,我还得攒钱娶老婆呢。”说的是玩笑话,也不知怎么的,顾川脸上就没了笑,他从锅里头往外捞绿油油的莴苣片。
“那时候我算是有点名气,因为取得过一点成绩,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人躁得很。和你一样,我拿前途做交换,要么辞职要么留下,不仅不肯回来,我还拖着团队往腹地更深入了一段。”莴苣片堆满了小碟子。
苏童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哪怕心里的好奇像泉水般喷涌出来,还是离开位子蹲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夹菜的手。
他居然开始轻微地发抖,苏童软声道:“好了,老家伙,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儿吧。”
顾川扯了扯唇角,说:“怎么了,不想听了?谁老追着我后面问的?”他用手去整理她散到面前的长发,掖到耳后,“故事不长了,你让我说完吧。”
苏童看着他,点了点头。
“结局没你和我说的那个好,你算是成功的,我却是失败了。那一次我撞得头破血流,差一点就把自己给交代在那里了,最终虽然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捧起她的脸,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睛:“可我们队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顾川习惯性地去摸烟。
苏童直起腰,拦下走过的服务生,说:“能不能给我们拿一个烟灰缸过来?”
服务生指了指墙上的牌子:“对不起,小姐,我们这儿不让抽烟的。”
“可这里头明明有人抽的呀。”
“哪儿呢?”
“这儿,还有那儿!”
“他们是偷偷抽的,小姐。”
“那好,那我们也偷偷抽,你当我没喊过你。”
“那你就偷偷抽呗,谁能管得了你?”
顾川起身抓住她的手,说:“好了,苏童,算了。”
服务生翻了个白眼,一扭一扭地走了。
苏童气得肝疼:“怎么现在人说话都这么呛啊!”
顾川过来搂着她,像哄孩子一样摸她的后脑:“你也不看看你刚刚摆的那张臭脸,和别人欠了你钱一样。别这样生气,好吗?笑一个。”
苏童想到自己明明是想安慰他的,现在倒好,调了个个儿,反让顾川来迁就她了。他可真好啊,她满脑子都想着通过他的关系鲤鱼跃龙门,他却坦坦荡荡,把那些不能言说的往事告诉她。
而此刻,他的怀里又是这样温暖,这样好闻。苏童没能抵抗得了心里的那股呐喊,埋头枕在他冲动的前胸,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手穿过她的长发,抚摸她颈后光滑的皮肤。
苏童用鼻子蹭着他前胸,听到他声音从头顶传来:“吃饱了吗?吃饱了的话,咱们走吧。”
没吃饱,但苏童还是点了点头。
顾川站在车外抽了两支烟才进来,苏童在车里看着想提醒他少抽一点来着,可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
下次再提醒吧,有的是机会。
顾川刚一坐进来就将车里的储物格翻了一遍,皱着眉头:“你待会儿准备去哪儿?”
“你单位,我和徐珊约好了,今天晚上还要过去帮她一会儿的。”苏童问,“怎么啦?你要是有事我就打车走吧。”
顾川说:“没事,就是车上没烟了。”
“我下车给你去买?”
她作势就要出去,顾川拉住她:“外面卖的我抽不惯,我先回家一趟吧,之后再送你过去。我家就在这附近,五分钟车程。”
苏童说:“那好啊,先去你家好了。”说完把自己逗乐了,侧过脸来看着他:“今天喊我去你家,倒是说得挺流畅的。”
顾川睨了她一眼:“一回生二回熟。”
苏童说:“我怎么听着还有点瘆人呢。”
顾川说:“那我更不该安慰你‘别怕’了。”
苏童捂着胸口:“对,免得下一刻就直接亮出獠牙。”
两个人都笑起来。
五分钟后,车子拐进一处曲径通幽处,像是陡然劈开的一处桃花源,忽然就自车水马龙的闹市中挤进一片种满了落叶乔木的庭院。
顾川家独门独户,坐落在这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苏童看得目瞪口呆,所谓高门大户,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人家。
顾川给她解了安全带,说:“发什么呆呢?”
苏童咽了口唾沫:“我心里感慨万千啊。”
顾川一嗤:“挑重点的说。”
苏童:“你好有钱啊。”
“老房子了,比我年龄都大,也不是我的,家里人让我先住着。”他既非炫耀,也不遮掩,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态度坦然。
“那也有钱啊,不怕你笑话我,我到差不多十二岁才有自己的卧室。”
顾川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你要不要进来看一看?”
苏童想也没想:“好啊。”
顾川自后座拿伞:“你先坐着,我上你那边接你。”
家里的摆设不多,和顾川一样,简单,大方,然而很有质感。苏童边看边点头,顾川问她他家里怎么样,她说:“挺有味道的。”
顾川换了拖鞋:“嗯,挺久没开窗透气了。”
她直笑:“你别逗我了。”
顾川走进家,说:“我去下储藏室,你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已经走过沙发了,一回头,苏童还站在门口,一脸犹豫着不肯进。
“怎么了?”
她勾了勾足尖:“没鞋子。”
这可真是个难事,顾川找了一圈,只翻出几只用过的鞋套。
“你这儿从来不来客人吧?”苏童问他要手里拿着的鞋套。
顾川不肯给,说:“没事,你直接进来吧,平时也有客人啊,可他们都是飘着的,脚不沾地的。”
“脚不沾地,那是鬼吧,男鬼女鬼?”
“女的,男的我一般都给打回去。”
“不一般的呢?”
“高兴起来了也留下来享用。”
“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滋润了。”
一边斗嘴,一边抢鞋套,顾川还是没能拗得过苏童,看她穿得东倒西歪,他把她手放自己肩上,说:“扶好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了下去。他给她穿,扶着她纤细的脚踝,他将她的脚轻轻罩进去。自上而下,只看得到他大半的脸,鼻梁挺直,弧度好看得不像是真人。
顾川忽然问:“这样看我有什么感觉?”
他抬起头,笑靥生辉。
苏童呼吸一窒,口是心非:“显脸小。”
顾川拿好烟出来的时候,苏童正站在一幅照片下头端详。只是黑白的影像,大片大片的沙丘被风吹得仿佛起了烟,里头有一个很小的人,裹着宽大的衣服,看不真切。
苏童指着那个人问:“是你吗?”
顾川看也没看,说:“是。”
“谁给你拍的?”
“拍得很好。”
“构图和光影都很讲究。”
“不不,你说的那些太专业了,我只是觉得这幅照片有种很强烈的情感。”
顾川不由得看她:“觉得很孤独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看向镜头的时候,脸上一定是带着笑的。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挺高兴吧,要是哪天你把我惹哭了再看,说不定就会觉得这照片里的你也变得难过了。”
顾川久久才说:“苏童,你为什么总能让我觉得惊喜?”
苏童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地方让大名鼎鼎的顾川觉得惊喜,也不知道刚刚胡诌乱编的那些话到底是对是错,可这老家伙用身体力行来对她表示赞许。
这一次终于不是苏童主动,是顾川先过来搂上她的腰,动情地拥吻她。
固执响起的电话将他们吵醒时,意识回复,苏童吓得连忙收拾自己,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下来,没料到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倒到地板上。
顾川边接电话,边去捞她:“喂!”
不用对方点破,他自己察觉出异样,轻咳了两声,重又开口:“喂……”
他皱着眉看自己的表,却在问时间:“现在几点?”
苏童凑过去看,原来表的指针已经停了。
顾川只好看手机,说:“行的,能来得及,你待会儿过来吧。”
出门的时候,顾川刮了刮苏童的鼻子:“以后再也不许随随便便就跟着去男人家里。”
苏童羞得快要钻进地缝:“嘘!”
大楼仍是灯火通明,会议室里换了一拨加班的,没几个是熟脸,苏童和大家打过招呼坐下来,一杯热水被放到她面前。
苏童抬头朝徐珊笑,说:“谢谢。”
徐珊满眼都是玻璃门外走过去的顾川,直到人没影了,这才揪着苏童问:“请你吃过饭了?就说怎么下午刚来就走了。”
苏童咕哝着:“随便吃了点,没吃饱呢。”
苏童正要向徐珊打听顾川离职的事儿,徐珊忽然拍了拍她的腿,嘴向外一努,说:“有人来了。”
苏童扭着身子往外看,门已被人推开,大家都喊:“梧姐好!”
简梧一身利落的职业装,一阵风似的走进来,声音很甜地说:“你们也好。”漂亮的桃花眼一挑,直直落到苏童脸上。
苏童也看向她。
徐珊拖着苏童起来做介绍:“最近部里特别忙,顾制片喊来帮忙的,叫苏童。苏童,这位你一定认识吧,跟我们一起喊梧姐吧。”
简梧脸上挂笑,漾到眼梢,带出绮丽的弧度,很瘦,很高,美得浓烈,美得有攻击性。
苏童说:“梧姐好,你比电视里还漂亮。”
简梧已经移开眼睛,问徐珊:“顾川到了吧?”
徐珊连连点头:“在办公室的。”
她转身就走。
有这么高傲的人没有?
苏童看她径直走去顾川的办公室,刚敲了下门就直接推门进去。
顾川在调手表,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下:“不错啊,还知道敲门了。”
简梧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反讽,坐到他对面,懒散地把胳膊支在办公桌上:“当然要敲,万一你这里头金屋藏娇了呢。我一进来,多尴尬啊。”
顾川像是勾了下唇角,将表冠按了下去,秒针晃动,又嘀嘀嗒嗒走起来。表刚搭上手腕,一只做了水晶指甲的手伸过来,将之抽了出去。
顾川冷冷地看过去:“给我。”
简梧将表搁在手心,翻到背面,看半透明的盖子下颤动的齿轮,问:“又不准了吗?”
顾川起身绕过桌子,将手表一把抓过来,这才说:“还行吧。”
简梧嗔责:“多好的东西啊,怎么到你手上就玩不了几天?”
顾川摇头:“也不少年了,之前又摔过。”
“那你再买一个就是了。”
“还能用。”
简梧一副“你还想瞒我”的样子,顾川扣好了表带,将衬衫盖上,说:“你喊我过来,不只是为了我的表吧。”
简梧笑:“不是为了你表,但也差不多。”
顾川靠着椅子,洗耳恭听。
简梧说:“送你表的人要回来了。”
顾川盯着她,没打断。
“和国内的大人物约了采访,今晚的飞机,明天就能到了。”
顾川习惯性地去摸烟,在简梧面前挥了下,简梧说:“你随意吧。”
顾川点上烟了才开口:“逢国庆回来,不嫌堵吗?”
简梧笑出来:“你操心的事挺多的。”
顾川说:“没办法,有点时间全耗路上了。”
简梧翻了个白眼:“矫情,你家才多远,我最近吃住还都在台里呢。”她将手往台面一拍,立起腰,“别给我打岔啊,说正经的呢,我准备约几个朋友给她接个风,你要是有空的话就一起参加吧。”
顾川想了想,说:“看吧,最近挺忙的,你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有空我一定过去。”
简梧冷嗤:“忙忙忙,谁不忙?我一会儿还有节目要上呢。你这么扭扭捏捏的,不是对我妹妹还旧情难忘吧,这都多少年了?”
是啊,这都多少年了!顾川仔仔细细想了想,离上一次见简桐有多久了?
倒不是说一直没见过,她的节目,他经常看,但两个人真真正正坐一起,面对面,追溯起来已经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一个轮回的时间。想起来,却是漫长得如同一整个世纪。
顾川弹了弹烟灰,笑道:“说什么呢,都过去了。”
简梧打量他:“那就过来,别婆婆妈妈的。”
顾川还是说:“看我有没有空吧。”
简梧的话题转到他的“金屋藏娇”上。
顾川一脸坦然地看着她:“想问什么就问,别打哑谜了。”
简梧手指了指外面:“社里有人提起来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过来一看果然有个新面孔,是不是新交的小女朋友?”
顾川抿着唇,倒不知道应该怎么界定了。
简梧一挑眉梢,态度微妙:“长得还挺白净的,就是……”
顾川等着下文,简梧倨傲地笑着:“不觉得太年轻了一点吗?”
顾川又抽了一根烟才出去,恰好遇上准备去卫生间的苏童,两个人停下来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