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地、雪
【你用拇指拂去我眼角的泪，你说多拉爱梦是可以让人变快乐的，因为它的口袋里装满了梦想。】
这个冬天仿佛比以往时候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爱下雪。我是喜欢这种颜色的，单调，纯洁，微凉。满满的一眼都是欢喜。
从马尾山下来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二爷在傍晚时分的寝室楼底下给麦子打电话，
叫她凑到窗户边上往下看。雪地上画着好大好大的爱心和英文字母的“I LOVE YOU”。麦子冲下楼去，抱住二爷，好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抱在一起。麦子不是什么含蓄的姑娘，她热情，时尚，洒脱，敢爱敢恨。这种个性很好。
小可爱在为前不久熊猫送她的玫瑰换水。熊猫是小可爱的男朋友，高高的，憨憨的。结实，厚重。看上去是一个十分有安全感的男子。这束玫瑰是他在不久前约小可爱看电影的时候送的，十一朵粉色玫瑰。寓意着一心一意的甜蜜恋情。
“二爷可真有心啊，哪像我们家熊猫，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出现了。”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因为太巧合，所以才让那么多人相信有缘分这种东西存在。就在我说完那句话的时候，熊猫果然给小可爱打来了电话，他们约在寝室楼下见面，熊猫给小可爱买来了热牛奶。然后一起去吃饭。
我站在窗子前面。外面又开始下起小雪来。我伸手要抓住那飞舞下落的白色晶体，但是它落在我手心的一刹那变成了水。我没有因为握不住这种美丽而伤感，我本质上不去追寻这种短暂的美丽。因为我爱上的东西，是长久的安然的。嘴角微微亮出弧度，我一直想要握住的东西，其实是你。
你给我打电话叫我下楼。我披上一件衣服，拉上拉链的时候勾掉了左手食指上的指甲。我没有理睬，只是很想见到你而已。
你带我去食堂西边的小空地，我看见一个长得很丑的雪人。
“喂喂，这是个什么东西？好丑。”
“喂喂，你要给我点面子，我折腾了好久的。”
“好吧。这个是雪人。”
“这可不是一般的雪人，这是多拉爱梦。”
“好吧。这是多拉爱梦。为什么是它？”
“它可以让人快乐。不是吗？”
“能实现心愿就会很快乐吧？”
“能和你在一起就很快乐。”
我看《樱桃小丸子》，哭得稀里哗啦。我看《多拉爱梦》也一样。你说我是太喜欢感情用事的人，能把喜剧当悲剧来看的人，都是感性的。你用拇指拂去我眼角的泪，你说多拉爱梦可以让人很快乐，因为它的口袋里装满了梦想。
你装成多拉爱梦的样子逗我，成功把我弄笑了。
“可是这个多拉爱梦好丑。”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很可爱的。”
“好的，我试试。”
“怎么样？”
“不行，我要吐了。”
你嬉笑着追我，把白雪捏成的小球打到我身上。雪球在我身上破碎，而后落地，发出不是那么好听的咔嚓声。我看到你的手，是通红通红的。我躲开你打过来的雪球，也用同样的方式打你。我们都不敢太用力，这场雪仗打得心照不宣。
麦子和二爷从寝室楼往食堂走，看见我们，也一起加入了。之后小可爱和熊猫吃完晚饭从食堂出来，也加入了。六个人在一起追逐，嬉闹，是可以把灰色的天空染成彩色的。
我一直以为我们六人都会好好的。
2.江南，油纸伞
【你借丢伞之名续了我的念想。你说打着这把伞，楚地的雨天就不会有阴霾了。】
雪停了之后的几天，下起雨来。雨很大，也很急。雨点落下来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雨点落到地面上的水洼里，冲击起一个个的水泡泡。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孩童时期妈妈时常说的一句俗语：下雨起泡，没完没了。在绍兴，我们把这一类的俗语叫做老年人老话。比如十雾九晴用来说明早上起来有雾的天气一般不会下雨，比如托老鼠管船，这和引狼入室有相似的寓意。老年人老话在很多时候是有用的，这也是带着浓郁的家乡味道的言语，想来是时间酝酿出来的一坛回味悠长的好酒。
家乡的雨在很多时候是绵长绵长的细线，它从云层中不断地吐出来，淅淅沥沥，久久长长。这里有你们能想到的对江南的任何印象，小桥、流水。黑瓦、白墙。三月的晨风，五月的杨柳，六月的荷塘。篆碑，古道，凉亭，折扇。我喜欢在梅雨时节坐在庭前的石凳上，看雨中的景物。有风吹过肩，稍凉。不禁打一个寒战，我总是一个人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幽寒凉。
江南有雨，故而盛产伞。那是一种用油布做伞面的古老的雨伞。时至今日，在旅游景点能够买到的油纸伞基本都是缎面的了，那种伞是不可以用来挡雨的。
我时常在细雨中的荷塘前走过，穿一身粗布旗袍，披一件短夹袄，打一把青色的油布伞。在石拱桥上站定，把目光放到最远最远的没有极限的地方。我是个很矛盾的人，我喜欢独处，又害怕孤单。我总是做格格不入的事情。我想我是可以穿越的，即便身体不行，思想却可以。
你发短信过来。
“下雨了，照顾好自己。中午你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去找你。”
“你可知我何时会醒？”
“知道。你一睡醒就会上微博。你一上微薄，我这就有提醒。”
“你要一直盯着电脑看我的上线提醒么？”
“期待你上线，然后看到上线提醒，这种小幸福让我很满足。”
放下手机，倒上一杯水，搬了一张椅子到玻璃窗前放下。将铝合金的窗户移动到三分之一处，偶尔有风夹杂着雨点吹进来，黏在衣服上，发丝上，脸颊上，冰冰凉凉的。
窗外有花花绿绿的雨伞在移动，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异常醒目。突然看到一把暗红色的油纸伞，我有些激动地站起身，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一把古老的带着烟雨江南风味的伞，油布面，竹架子。我想看清油纸伞底下的那张脸，她一定是同我有着相同惦念的江南老乡亦或者沉陷于古老神话不能自拔的尚古者。无论是哪种，都好。但是我始终没能如愿。
数分钟之后，小可爱从外面进来。
“这是木杉让我给你的伞。他说上次你把伞弄丢了，叫你用这把。”
“原来是你啊。我还在想是谁会打这样一把伞。”
“这把伞让我好想家，刚才就撑着感受了一下。”
“亲爱。不要伤感，还有我呢。”
我一把搂住小可爱的胳膊，我知道老乡之间有一些细微的感受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有时候只要一个定格的画面就能唤醒沉睡在心底的情绪，轻扣心弦，潸然泪下。正如这一场雨，还有雨中的一把油纸伞。
我撑着油纸伞出门，出门前在镜子面前挽了一个高高的髻。你在楼梯拐角等我，坐在第三步楼梯档上吃泡面。这个情景很熟悉，多久之前，你就是端着这个牌子的泡面看我编排舞蹈的。你是可以不去理会别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的人。席地而坐，孑然独行。
“等很久？”
“也没有，饿了，刚好吃泡面。”
“没吃午饭？”
“中午播音没来得及。”
“那个时候，我在编排迎新的舞蹈，你在吃面。”
“那次我故意跑去看你。”
我就是在这次交谈中得知那时候的你出现在我面前，是蓄谋已久，是处心积虑。我却装作看不见你。其实我看上你，用了七秒钟。重叠了记忆中的他的侧脸，之后才明白你们是不同的个体。
“伞还喜欢吧。”
“如何想到送我这个？”
“因为田心是个没长脑子的呆瓜。弄丢的伞已经不计其数了。”
你知道我不可能将这把伞弄丢，不仅仅只是因为它的体积大而已。我是个迷糊的人，常常做一些出门没带钥匙，煮饭忘插电源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记得上次丢伞是在公交车上，我因为给一个孕妇让座，忘记了放在座位底下的伞。上上次是在超市，买了东西之后一直没有想起来，等想起来去拿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上上上次我甚至连怎么丢的都忘掉了。
你借丢伞之名续了我的念想。你说打着这把伞，楚地的雨天就不会有阴霾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把头轻轻靠在你的右肩上，伸出右手食指调皮地在你的下巴上移动。这是我时常做的动作，我喜欢你细微的胡渣扎到我指腹的那种触感。这种触觉让我莫名地觉得很踏实。你微笑着扬起下巴配合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家乡落雨的湖面泛起的涟漪。
3.楚地，古寺
【我在罗汉面前拿起签筒求签。第十五签：张君瑞忆莺莺，乙戊、中平。】
钟雨泽是个滚圆滚圆的胖墩。第一文学社秘书处成员，与我同届，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军训时候，由于他穿着军装，拿着长枪踢正步的样子实在像极了电影中的日本军人，也就有了小日本这个外号。不过更多时候，我们叫他小胖。
这周末文学社有一个文学课题，需要去山上的古寺采访一些僧人，阅读一些经书。这一天，木杉，小胖，我们三人一同上山。
这是一个僻远的地方，一般不怎么有人造访。一座古老的寺庙，在任何车辆都到达不了的龙踞山上。寺门口是一块半残的断碑，周围躺着开败的野花的尸体。从这里进入，聆听一个不熟识的有缘人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通向佛堂，一路上只看见一个扫地僧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清扫。
“小师傅，请问贵寺方丈在哪里？”
“施主，你沿着这条路过去，穿过佛堂一直往西，在西楼就看以看见他了。”
“多谢小师傅。”
“阿弥陀佛。”
这样的对话我很倾心。问过之后，我们一路往西，在寻去之前，我回过头看他，这是一个刚剃度不久的小和尚，右耳往上两寸的地方还因为某种原因剃出了血。他依然抱着笤帚怅然地划动着地面上的尘污。他目光空洞，眉头紧锁。我想他肯定不知晓佛门清净之地为何还须时常清扫。这道空门或许还没有把他的红尘俗事锁在外头。
沿着小路一直走，我在佛堂前驻足，我说我们既然来了就拜拜吧。跨进佛堂迎面是一尊千手观音像。或许因为年久失修，或许因为天气无常，观音像上面的金漆多半已经脱落了。这是一座没有太多观光客以及历史价值的零落旧寺。没有了百姓的香油钱，没有了官家的政策扶持，它独自在时间的年轮中自生自灭。
观音像一脸慈悲。宁静安详。
“不知道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应该一直在这里吧。”
“她见证了几世浮沉呐。”
“人在做，她在看吖。”
正当我们在观音像前悲叹她的颓败之时，小胖在十八罗汉像面前发出惊讶的赞叹。他说这些罗汉的造型和做工都很绝。这些东西没有被重视起来真是可惜了。我在罗汉面前拿起签筒求签。第十五签：张君瑞忆莺莺，乙戊、中平。
穿过佛堂，一路向西。寺庙西边是更为寥落的景。西楼在一片荒草从中，颓败不堪。屋子前有一副对联，联木微腐，是上了年纪的东西。上联是：剪断红尘不见尘世眼为红。下联是：了然白银抽身银钿心却白。横批写着：随心楼。
你若有所思地开口。
“好有意思的对联。红尘，尘世。眼红。白银，银钿。心白。这里是随心楼，随心所居，随心所欲，然而欲求很浅，居所很简。真是有心了。”
“这位施主说得好。”
从西楼走出来一位老和尚。慈眉善目。续着三寸长的山羊胡子，也是半掺花白的色调。我们道明来意，他让我们跟随着他进入西楼。他说这里没有像古装剧里播放的那种藏经阁。寺院里的经书多半是僧人自己买来阅读参禅的。他把不常看的经书堆放在西楼的储物室里，当然也有多年前印刷出来宣传佛法的小册子。里面收录了《大悲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世因果经》等篇目。只是他说有缘人遇上自会来取，故而没有出去派送。于是留了下来。
临走时无心长老送了我们一人一本经书和一些宣传册子。靛蓝色书皮，线装本。是左起竖着念的古体书。我突然想起那支签上的字，本想着求他解签，但是最终没能开口。
4.楚地、古刹里那扫地僧
【每一个和尚都有一个故事。】
原路返还的时候，那个小和尚还在那里。他一边扫地一边诵读着一些幽怨凄苦的诗句。我听出他满腹的愁绪和念想，这和七年之前的我很相似。感觉告诉我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断不了尘缘就不要遁入空门吖，那和尚。”
“现如今做和尚也是一种职业了。”
“那你做和尚为哪般？这可不是香火那么旺盛的古刹。”
“哎，都是俗事。”
“你帮我解一支签，如何？”
“施主请说。”
“张君瑞忆莺莺，乙戊、中平。”
他抬头看我，我看到他眸中闪着泪花。这又是另一种哭相。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整个眼窝红红的，里面都是泪水，渲染至睫毛，至眼眶。这是极力忍住才会有的结果。他呢喃着说也是这支签么。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们说。他说遇上有缘人，继而说出来也是一件好事吧。
他俗家名字叫做苏林，云南大理人，家里是开旅馆客栈的。那时候一位叫做王琳的女子去云南旅行，住在他家的旅馆，他们相识。苏家客栈不远处，有一个小清吧，也是苏家的。他们在那里相遇，她点了一杯宝狮的樱桃白兰地，他给她上酒的时候打碎了酒杯。她笑着帮他一起捡起地上的碎末。她点破了手指，他帮她缚上一块胶布。这么一缚，就是一生的缘分纠葛。
她去云南是躲债的，父母早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双双离世了。成年以后进入一家公司做会记，挪用公款为年迈的祖母治病。两年，病治不好，钱却没了。祖母去世后的第二个月，她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她一身行装，往南来到大理。
她只恨为何在这里邂逅苏林。她只恨她是个身负几十万债务的声名狼藉的女子。他们还是相爱了。很爱很爱。爱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过往。爱得义无反顾，爱得死去活来。
他父母自然不同意他们之间的来往，那一年在大理鸡足山上他们求得的那只签就是第十五签：张君瑞忆莺莺。她后来自杀了，割开的手腕上的皮肉向外翻着，不断涌出汩汩的血液。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甚至连送医院的必要都没有。她死在苏林家的客栈里，凝固的略微发黑的血液流淌了一地，把白色的被单染得触目惊心。
那一年他父母外出进酒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警方找到苏林认尸的时候，他父母的身上还扎着不少酒瓶的碎末。其中就有宝狮的樱桃白兰地。佛说三世因果，他没有哭，一下子没了情绪。大悲乃是看不出情绪波澜的从容。
他卖掉家业帮她还了债务。独自跑到她的家乡，来到这座最为清苦残破的寺庙。在这里参透曾经参透不了的事情，在这里想她。
“张君瑞忆莺莺，乙戊、中平。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如何？”
“凡事只论门当户对，不论感情。这样的婚姻不要也吧。等到真正的良人出现，就请琴瑟合之，谈婚论嫁吧。”
“倘若出现了，又如何？”
“名不成则利不就，利不就则婚姻不合。因为父母不会如人所愿地只谈感情不论家世啊。”
“你是说父母？”
“倘若是真爱，在坚守这份爱的同时切莫荒废了事业啊。两家未和，万事难谐呐。”
“谢谢小师傅，我们会努力的。”
小胖在前面走着，他翻阅无心长老赠送的那本经书之时显得很认真。他说那和尚的故事着实让他有些苦涩。这样的人生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体验得到的。他说了很多关于爱情的自我理解，并祝愿我们一切都好。我和你相视无言，淡淡地微笑。我们一直坚定地在一起，不是么。我们是相信爱情的。
只是，无心长老内心深处是不是也藏匿着一个故事。每每伴随着青灯夜读的时候，抑或在前堂敲打着木鱼打坐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想起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