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764000000010

第10章

他认得那琴。

黑红相间的琴身,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相交织,是晚唐的萧瑟古意。他知道龙池上方应有“独幽”二字,池内应有“太和丁未”四字,而在某个只有他才能找到的地方,一刀一笔,他曾刻下八个字,就如刻在他的心上一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他曾将这琴送给一个人,他本以为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的。而今再见到这琴,被花流莺的纤纤素手盈盈抚弄,就好像在撩拨着他心上那一根早已断裂不成音的丝弦,嘲喳一声,就碎了一地。

一曲《洞庭秋思》。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相对此人此曲,情何如之?情何如之!

郁欢迎着幽忽飘渺的洞庭风,听着清疏淡雅的洞庭曲,品着一等一的君山银针,看花流莺红袂在湖风中微摆,双眸微微眯起,愈发显出一种优雅的慵倦之态。

一曲终了,花流莺起身向郁欢盈盈一拜,这才转向段平凉。其时风离雪右足早已不堪支撑,连站立都很艰难,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段平凉的身上。他干脆占点便宜,一手揽她入怀,这样在旁人看来他俩只是郎情妾意温柔相拥,谁也不知道她右腿已断,而她的乌发之下正是他再度受伤流血的左肩。

花流莺眸中有光,明了又暗,如烛火飘忽幽约。

郁欢看看花流莺,又看看风离雪,嘶哑地道:“妹子,他会为你而死吗?”

花流莺抿唇轻笑,明眸一转,红裙飘扬,风情万种。“谁知道。”她亦嗔亦喜,娇艳胜花,“段郎风流,何曾会对谁真心呢。”

郁欢没有笑意地一笑,眼底尽是冷冷的沧桑。她转向段平凉,“我救了你,你如何谢我?”

“郁教主请说。”他温文尔雅地一欠身。

“带我去见别七郎。”郁欢一字字缓慢至极地道。

别、七、郎。三个字刻骨融血,每一字吐出,都牵扯血肉剧痛。

段平凉一怔,“你说的可是三十年前的白马银枪别七郎?”他很诚实地道,“我不认识他。”

“不,你一定认识他。”郁欢的眼眸里如有暗火燃烧,“三十年前他是白马银枪别七郎,三十年后,他只是不人不鬼的老叫化。”

老七就是别七郎?

风离雪不信,段平凉也不信,可两人伤病在身,也只有任人摆布。段平凉心中想定,到了洛阳便径自把郁大教主扔给老乞丐打发,他要早早带着阿雪溜之大吉。

狭小的舱室内,风离雪点起残烛,段平凉老大不客气地坐在了这里唯一的一张床上。“郁老太婆只给这一点地方,你说我们怎么睡?”他笑得轻浮。

她的发梢轻扫过他的脸,“今天……有一个黑衣人,我好像认识……”她皱起眉,“好熟悉的感觉。他那样盯着我,竟让我禁不住觉得……我不该伤他的。”

他两手一摊,“我根本不知道你除了那个姓陈的还认识谁。”

她面色微窘。这地方真的太小了啊,他想——他能看清楚她眼神的每一丝浮动,还能闻见她浅淡如无的发香。“你腿伤太重不宜站着。”他找了一个最恰当的理由拉她坐下,她于是也坐在床边,距他半尺远,他的呼吸竟变得急促而不能自持。

“袭击我们的人知道我们的行程,而知道我们离开寒衣教的只有郁欢。”他强迫自己清醒思考,“可郁欢若要置我们于死地,又何必救我们上来?”

“或许她就是要你欠下她的人情,好带她去见老七呢?”她浑然不觉自己带给多情公子多少尴尬,沉吟道。

他看她一眼,突然想通了一个紧要关节,“等等——我们为何认定只有寒衣教会杀我们呢?”

她眼中也一亮,“知道我们行程的,还有相思门——”她的目光陡地又暗灭下去,宛如烬灭的烟罗。

“是啊,楚老伯说他要去临安,而那船是逆流去往江陵的,相思门如果真去临安那还得在城陵矶换船,多麻烦……”他执起烛台,用蜡泪在桌上滴出东南西北方位各异的几个符号,“洛阳白云宫,临安相思门,江陵归云山庄,湘西寒衣教……四个地方相连成一个十字,正是——”

“洞庭湖。”她淡淡接口。

他点点头,侧首望向她,微微笑了,“真是局中局,戏中戏啊。”

她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我在想——今晚怎么睡?”

他笑了。

她也笑了。

笑得开怀舒畅无所顾忌,笑得忘记了所有前尘劫灰和来路负累,笑得像两个疯子。他和她,大概都已很久不曾这样笑过。

笑出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快乐。

“你的伤还痛么?”终于,她问。

“不碍事。你的腿呢?”

“还能走。”

然后两人在床上划出一条清清楚楚绝无二话的楚河汉界,吹熄蜡烛,和衣而卧,决不犯边。

段平凉在黑暗里听着一阵一阵欸乃的水声和侧畔少女清浅的呼吸,心里发怵:多情公子还从没有睡得这么规矩过……要是被花流莺知道了,他以后在女人堆里还怎么混?

洛阳依旧大雪。

雪若白发,雪若花凋,雪若素缟,雪若弓刀。

新年刚过,鞭炮的红烬还正与雪花同飞扬,纷纷然在惨白中添几点乱色。空气里还弥漫着幸福团圆的味道。

只可惜江湖人没有新年。没有任何一种节日能让他们幸福团圆。

如果一个江湖人开始过节,那要么是为了争斗,要么是为了杀人,要么是为了——讨生活。

比如腊八节的江陵刀会,以及大年初三,写在破院墙上歪斜潦草的几个字:

“过年,人多,心善,宜出门讨饭。”

段平凉回头,向郁欢无可奈何地一摊手。

郁欢今日穿了件百蝶穿花的烟紫长裙,不再是惹眼的苗家打扮但却依旧惹眼,长发高挽,垂下凤尾流苏,远山眉,胭脂抹,倒是别有一分幽艳风韵。

她为重逢之日已等了近三十年,今日再怎么艳丽也不为过。

可是他竟不在。

“他知道我会来?”她盯紧段平凉的眼睛。

“他不知道。”他仍旧很诚实,“我从不给他写信,因为他从不看信。”

“所以他不在家,只是个巧合?”她似乎舒了口气,“那么我可以等他。他何时回来?”

“也许半个时辰,也许半年。”段平凉微微一笑,“郁教主请便。”

“无妨。”郁欢深吸一口气,拢紧了衣襟。

对一个已等了近三十年的女人,半年简直不值一哂。

她凝视着墙上字迹,许久,“他还是那么……不寻常。”

段平凉干笑一声,忽握住一旁风离雪的手,倏忽间两人已至门外。他对门里的郁欢抱歉地道:“唉,我不喜欢等人。”

弹指间,他与她已消失于雪中。郁欢任他们离开,心想,等待这种事,难道还有谁会“喜欢”么?她不过习惯了罢了。

一个人守在街口。

段平凉和风离雪一路狂奔而来,到此处猛地收步,悬崖勒马一般。然后两人同时抽回了手。

那人红衣黑发,雪中清绝。“你们去哪儿?”她一笑,百媚横生,天地失色。

“总不会去牡丹坊。”段平凉讪讪地笑。

花流莺秋波潋滟,“除了牡丹坊,你还有何处可去呢?”

段平凉眼睫一抬,好似忽然想到什么,“哦——我好久没见青儿了呢。”

花流莺又深深浅浅地笑了,“你知道她在哪?”她撅起嘴唇,轻嗔道,“段郎薄情,可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我一样傻,始终守在牡丹坊等你的。”

“你知道?”段平凉陪衬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花流莺坦然道。她掠了掠鬓发,又懒懒说道:“她或许跟着她的药僮走了……”

段平凉笑意愈深,“我懂了。”便举步要走。

“哎——”花流莺忽又将他唤住。

他停步,侧首,与她一错肩的距离里,她发现他的眼眸已深到她无法勘探。

她似乎忽然失去了所有勇略,颓丧而静默。却用尽全身孤勇之力,对他倾世一笑。

“我在牡丹坊等你。”

同类推荐
  • 微小说集

    微小说集

    劫她以为重生是救赎,谁想,她的重生是一场可怕的阴谋,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发生了相同的事,这是一个劫,一个无解的劫。半身她们是彼此的半身,彼此相伴半生,却因爱情生了隔阂,最终,毁了自己,轮回百世,她们会不会再相遇?(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红酥吟

    红酥吟

    冷晨和玥曦成亲了一片恭贺声中,角落里却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如果我在你之前认识玥曦,她现在就不会是你的新娘如果不是你欺骗她,她就不会嫁给你如果我能勇敢一点,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冷晨笑眯眯道,如果事情重来一次怎么样……于是,事情真的重新来过只是,这次会随了谁的心?又会入了谁的愿?
  • 宫廷计之至尊皇妃

    宫廷计之至尊皇妃

    天家是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地方,一场皇储争夺,帝都多少世家蒙冤受屈。五年后,她以功臣之女入宫侍驾,想要在帝王榻上酣睡,除了过人的心计与才学,必得将儿女情长掩埋。她助帝王摆脱赵太后与权臣控制,铲除贵妃势力,坐上宠妃之位,却不知已身陷另一场更大的阴谋之中。以己为刃,于深宫中步步险行;然而在那个人眼中,她是棋子,是他手中对付帝王争夺至尊之位的利刃。阴谋间沉沉浮浮,想要完全放心酣睡,只能自己登上那至尊宝座。
  • 苏瑶是只鬼

    苏瑶是只鬼

    苏瑶是只鬼……然后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只大灰狼……文案:苏瑶:“狗咬你一口,你还能咬狗一口吗?”黎恪:“孤可以把狗杀了,泄愤!”苏瑶:“……”救名嘤嘤~~~~
  • 爱卿有宠

    爱卿有宠

    每逢月圆之夜,皇帝的圣旨就会准时到我府上,赐我美人六十人。五年积累下来,也就造成了如今坐拥三千美人的局面。难怪长安人士都说满朝文武,唯我圣眷最隆。我常对月感怀,无耻的骂名贴在脑门,又有谁知道都是皇帝这个老狐狸的阴谋?我——顾浅墨,官居三品,在家斗美人,在朝斗政敌,上得朝堂,下得花楼,眼看着即将成为一代旷世宰辅,然而,我的红鸾星却迟迟不动,连我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都忧心忡忡,最后大笔一挥,传书:速寻徒婿来见!我无语凝咽。
热门推荐
  • 误惹豪门:娇妻太惹火

    误惹豪门:娇妻太惹火

    当年一个意外,偷了他的种。逃出国外,五年后强势归来。他是商场上的风云巨子,掌控各种命脉。她是世界著名的催眠师,被万人所崇拜。那日,两个萌宝找上门,问道:“你是我们爸爸吗?”男人震怒,将她逼入墙角。“说,我的种是怎么来的。”“充话费送的,”“哦,是吗?”欢迎入坑,绝对宠文。
  • 洪荒之东皇太一

    洪荒之东皇太一

    昊天元年、九天之上太阳星突发惊变,一口大钟横断天宇、三声钟响、八荒震动,一代东皇逆天归来
  • 呆萌小青梅:腹黑竹马诱拐99次

    呆萌小青梅:腹黑竹马诱拐99次

    五岁的乔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眼前的小哥哥很好看,看着他,傻乎乎的笑了一下对他说:“我..喜欢你,你真好看”从此以后楚熠然身后有一个跟屁虫,一口一个“小哥哥,喜欢你”十五岁乔艺认识到我喜欢你不能随便乱说,从此再也不对楚熠然说了。楚熠然看见乔艺没有对他说“我喜欢你”把她抵在墙角,对她说:“你怎么不对我说我喜欢你了呢?嗯?还是说你喜欢别的人了?”支支吾吾回答:“我喜欢你不能随便乱说的“哦?这样啊,我喜欢你用英语怎么说?”“ilikeyou这么简单你...”话没说完,楚熠然便吻下来,在她耳边说我也喜欢你结婚之后乔艺感受到楚熠然满满的套路,对他说“自古套路得人心,你太可怕了”"你蠢"
  • 太后有疾

    太后有疾

    天降大任必先苦心志,可是洞房没入,皇帝老夫君死了怎么破;俗话还说:母慈子孝,哀家这么和善,怎么就招来披着羊皮的小皇帝一只;俗话又说:披着羊皮的不仅是狼,还可能是狐狸,于是哀家就这么被坑了;总结,且看黑心帝王与被坑小后娘互捅刀子的欢脱故事。
  • 虫酒

    虫酒

    变态杀人狂监狱长,暴力少女狱卒,冷静派书吏,圣母心狱医,四人被困在罪犯集体暴动外逃的监狱里。如何在囚犯全部越狱的状况下活到援军到来?暴动究竟又是如何发生的?而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窥私监狱长首级的又是什么人
  • 我的影后你的娇妻

    我的影后你的娇妻

    当所有人将矛头指向她,成为千夫所指时,被迫进入演艺圈,绯闻女神成为天后之路从此展开。他是人生赢家,看不起的商业女孩成为自己的娇妻。宠妻狂魔只为博红颜一笑。“最近很不乖啊,告诉我你是谁?“未来的影后”“现在呢?”“一无所有,拼命的演员”薄唇覆上果冻般的唇瓣,狂热,铺天盖地,“你是谁?”“你的妻子!”
  • 枫叶之都

    枫叶之都

    哪有人天生愿意负有阴暗面,因为失去双亲的痛苦,为了这份沉浸在心里的阴暗,他该如何选择今后的道路。。。。。。从一次警方的调查中,发现父母去世的真相,竟与自己所爱之人有关,他该如何选择,而她又能否带他走出内心的阴影,重新回到枫叶飘落的老地方,不再彷徨。
  • 我们都被命运捉弄

    我们都被命运捉弄

    他,一个普通的男孩,在初中的时候,遇见了他生命中的自以为的重要的3个女生......但,命运,却,残酷的隔绝了他们
  • 官人请上座

    官人请上座

    她的任务是每天吃吃吃,喝喝喝,骗骗骗。却不想偷了他一块玉,于是开启了人生新纪元,扮猪吃虎那是小事,溜须拍马更要手到擒来。某偷“哎呦王爷,您的梅花图画的乃是天下一绝。”某王“这是菊花。”某偷“……”
  • 重生之至尊王者

    重生之至尊王者

    前世,她只是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却不知那些早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的诡计。今生今世,我不会放弃,哪怕将自己的灵魂献于恶魔,我也要让伤害我和我家人的那群人死无葬身之地片段一“姐姐,你不想让华艺肚子中的孩子出生吗?”一可爱小正太笑嘻嘻的看个面前看书的女孩“不想,那孩子不是我们家族的”仇倾聆一脸淡漠的回答“这样啊!不如他们给我玩吧”仇倾离一脸希翼的看着仇倾聆。“好,玩死也可以”“太好了”片段二“小姐,少爷,老爷说让你们去z国磨练磨练”“磨炼,刘叔叔你传错话了吧,我和姐姐才10岁”仇倾离一脸怀疑的表情“走”仇倾聆淡漠的说道“为啥呀,姐”“上学,好玩”仇倾聆还不遮掩眼中的兴趣仇倾离一副姐姐我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