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见左右也没有旁人，笑垂着眉毛道：“这话是从前汉成帝称赞赵飞燕的。原话是‘赵婕妤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迂处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
婉贵嫔仔细听了，想了想道：“这话好耳熟。”说着面上微红，道：“不过听着仿佛不是什么好话。”
我俯身过去，贴近她耳边，极小声道：“姐姐从前宫里有本《昭阳趣史》，只往这上头想去，怎么姐姐自己也忘了么？”
婉贵嫔一惊，不觉脸上红晕四溢，忙忙去看周遭，见没有人，方才不好意思笑道：“贤妃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这还是从前陛下刚临幸时，咱们什么也不懂，几个老宫人寻了来了。后来陛下久久不来，不过放着偶尔闷才看两眼。自从上次皇后海尚仪和林公公的事做文章，我可吓得要死，略有些嫌隙的都叫贴身的宫女一把火全给烧了，从此可再没有了。”
我笑一声道：“这有什么。读史本就可明得失，不过淫者见淫，智者见智罢了。”
正说着，海棠领了小宫女端上燕窝来，趁热把浓稠如汁的蜂蜜滚烫地浇了下去。
婉贵嫔笑吟吟接过道：“娘娘好福气，这血燕十分难得，不是我宫里常用的官燕能比的。”
我笑道：“那有什么，如今格格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是该多多吃些好的。”我转脸吩咐海棠：“去告诉内务府，以后忆容格格用什么吃穿用度，贵嫔宫里的格格也是一样。不要因为本宫位份高就偏袒忆容一些，格格才是陛下最尊贵的长女呢。”想了想又道：“咱们宫里的血燕也快用完了，赶紧去叫内务府送些来，等下给贵嫔宫里也送些去。”
海棠应了转身出去。婉贵嫔忙起身笑道：“这样怎么敢当呢。毕竟忆容是娘娘所出，身份尊贵。”
我忙笑道：“姐姐客气了。不要说姐姐的，淑妃姐姐那里的熙儿虽是我生的，却一直劳烦淑妃姐姐抚养着，还有从前的芊柔，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只可恨内务府那帮奴才一径地狗眼看人低，倒叫姐姐伤心了，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早早知道。”
婉贵嫔道：“哪里的话呢，我心里也是把娘娘的熙儿和忆容看得如亲生一般，只碍着娘娘位份尊贵，又日日操心宫中大小事宜，怕着那起子小人说我一味巴结，反而妨了娘娘的声誉。”
我微微蹙眉，叹息道：“外头的闲话本来就多，还盼姐姐向从前那样待我才好。我出宫那几年，熙儿虽养育在淑妃姐姐膝下有她疼爱，可是明里暗里受的委屈也不少，淑妃姐姐也不能一一护过来，听说姐姐也看顾了不少，要不然哪里有胧月的今天。我还没谢过姐姐呢。”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婉贵嫔本就是直心肠的人，更是大为所动。
婉贵嫔道：“那几年熙儿苦，娘娘也苦，总算如今好些了，还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也是难过。”
我点头道：“还是姐姐明白我的心，尤其是咱们这些做母亲的，费的心思更多更难。姐姐从前如何看顾我的熙儿，今日我对姐姐的孩儿也是一样。只怕不能回报万一罢了。”
婉贵嫔心肠触动，低头伤心道：“陛下虽然给了她一个‘鹂’字，但终究在妃位，从此高我一头，也只能任她压制了。我一个人老珠黄的人还怕什么呢，只是可怜了我的孩儿。算算年纪也十五了，等上两年便要下降。若被我这个不中用的母妃连累了，她面上也无光。”
我有心安慰她，笑盈盈起身，拉了她的手，道：“本该早恭喜姐姐的，方才姐姐兴冲冲进来，倒把我也哄得忘了。陛下今日吩咐了，大封六宫时要进姐姐为欣妃，为三妃之首，姐姐可高不高兴？”
婉贵嫔大喜过望，一时之间倒有些愣住了，口中讷讷道：“是听说了要大封六宫，只是位份未定，真如娘娘所说么？”
“从前立九嫔的时候让姐姐屈居在良妃之后，我心里不舒坦了好几年。今日陛下要给鹂妃封号，我就顺嘴提了一句，姐姐的孩儿是陛下的长女。陛下便有了这道恩旨。”我微笑看着她，“鹂妃再得宠也盖不过您是三妃之首，姐姐可安心了。”
婉贵嫔喜极而泣，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嘤嘤泣道：“在宫里头熬了这么些年，没想到还有封妃出头的一日。”她盯着我，“娘娘不是与我玩笑吧。”
我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大封六宫，过几日就有旨意下来。如今叫我先拟了名册来看。恭喜姐姐了。”
婉贵嫔感激涕零，“若非有娘娘眷顾，我何来今日呢。”
我忙扶了她起来，笑道：“咱们姐妹，还要这样客气么？最要恭喜淑妃姐姐，马上可要改口称呼淑贵妃了。”
婉贵嫔一怔，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呢。这个宫里淑妃姐姐资历最深，也是最苦。封贵妃是应该的，咱们都心服口服。”
这样言笑晏晏。却是海棠进来，双手空空如也，道：“方才内务府小扬来回，除了陛下日常要用的血燕外，其余都没有了。”
我听她说话间有些气息不顺，便问道：“前两日还说送了几十斤血燕来，我和皇后宫中统共都没拿多少，怎么就一下子就连送人的份没了。”
海棠答了声“是”，道：“原本是还有的。方才皇后娘娘宫里又吩咐了，说是回过陛下的，鹂妃娘娘有孕在身，血燕这样滋补的东西要尽着她吃，所以剩下的全送去了。”
婉贵嫔惊讶道：“血燕？那是正一品的四妃与帝后之尊才能用的。她的封妃之礼还没呢，怎么就先用上了？这样子是还没生呢，若生下来了，可不知道要怎么宝贝才好了。”
我摆摆手道：“姐姐，由着她去吧。”说着皱眉，“只是我难得想对你的孩儿尽尽心，竟也不能了。”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倒引起了婉贵嫔无尽感慨。海棠道：“方才娘娘和贵嫔说起赵飞燕，倒叫奴婢想起《汉书》里头一句话。”
我正一正髻上凤钗，幽幽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哪一句，赵飞燕姊妹从自微贱兴，逾越礼制，浸盛于前。班大家说的是从前，反而叫我们如今的人也心有戚戚焉。”
婉贵嫔低头细细一想，苦笑道：“赵飞燕一旦得势，纵横后宫残害妃嫔，汉成帝一味宠幸她，竟连亲生骨肉被杀也不理会。陛下虽不至于这样糊涂，可她这个样子，哪怕我成了三妃之首更要让她三分。”
我亦愁云凝在眼角，唏嘘道：“血燕是没有了，海棠，去取些茯苓膏来送与婉贵嫔吧。”
婉贵嫔恨恨不减，柳眉横起，道：“我偏不服她，娘娘可要拿个主意呀。”
我只是愁眉不展，海棠上前道：“婉嫔娘娘是知道的，一则是皇后的主意，二则娘娘要忙大封六宫的事分不开身，娘娘可要为我们娘娘在后宫的娘娘小主面前分辩呀。”
婉贵嫔点头道：“我自然明白。”说着也不等海棠拿了茯苓膏来，又一阵风似的往吴贵人方向去了。
我见她走远，方静静笑道：“只怕婉贵嫔现在已经恨煞了鹂妃了。若吴贵人那里知道，怕也要生好大的气。”
海棠垂手道：“她是个热心肠，又是直肠子经不得激，但分寸是知道的。她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对旁人说反而直接明白。娘娘处在这个位置上，有些话不方便说也不能说，借她的口倒很不错。”
我用指甲拨着碗里的茶叶，曼声道：“我请旨让淑妃为贵妃也是这个道理。难得她心思细，出手又利落。”我心念一动，霍然想起一事，“皇后已经不耐烦鹂妃了，真是可喜可贺。”我笑着踱到妆台前，打开了胭脂盒子补妆，道：“皇后赐了那么多血燕给鹂妃，也不知鹂妃能不能消化得了呢？”
海棠微微垂下眼帘，道：“娘娘也觉得皇后不是真心疼惜鹂妃么？”
我笑道：“就如这胭脂一样，拍得薄可以晕脸，凝得浓就可用来点唇。皇后真心要赏鹂妃，大可不必那么显眼，一日一日命内务府送去就是了。这样一下子全给了她，反而叫六宫非议。”
海棠拿着篦子为我细细篦着头发，徐徐道：“这才是皇后厉害之处，一则让她不要趁着有身孕得宠忘本，二来与鹂妃为敌的人不少，鹂妃恩眷愈多，后宫中人愈对其侧目，为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一定会紧紧依附皇后这棵大树。不过，看来她们之间的嫌隙恐怕也不浅呢。”
我对镜自照，缓缓向海棠道：“去把六宫的妃嫔名册拿来，我要好好看一看怎样大封六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