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变黄直到落雪之前，趁着天色还没变坏，他们俩拼了命地跟松鼠抢，搂那些熟透开裂的松塔，掏它们藏在树洞里大堆大堆的榛子，闹得周围林子里松鼠看到他俩就呲牙咧嘴发飙；趁着狗熊没发现之前，夜里举着火把，拿旧衣裳蒙着头抢割蜂蜜蜂蜡，被蜜蜂追得跳水里躲灾；抡着比人还要长的镰刀把儿，抢在别人前头找地盘，抢占草地，割草籽儿；一捆一捆地往回搂乌拉草，理好顺齐了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就便也给自己絮上件厚的；跟着别的男人女人们一起，背上干粮宿在外头，赶山断河，棒打狍子瓢舀鱼，晾晒鹿肉晒鱼干儿，弄到件像样的皮子就开心得像过年，思谋着回去给俩人弄件能出门的寒衣……样样不会，样样比人干得卖力，不那么着不行啊，除了肯出力还得够机灵，不过能从千灾万险中活下来的有几个脑子不够用呢？
付出的太辛苦，好在收获也丰盛，俩孩子硬生生地在封山前给自己屯足了松子、榛子、草籽儿、饭豆儿、各种鱼干、肉干，在大人的建议下他们焖出好些青灰，拌上桃树叶子铺在粮屯下面，既防鼠又防虫……补充维生素必需的果脯，这个必须有，何况是她很喜欢吃的呢？拿陶土罐子装上，上面撒了糖霜倒上蜂蜜。手巧的她，甚至还在自己睡觉的地窖边沿有点暖和气的地方种了一把子小山葱；他又拿出富余的山货到集市上换回了种子。一时半会也没有铁器和牲畜用于耕作，就削尖了木棍挖，靠人力硬生生地在开始变硬的黑土上挖出来一个个小洞，种了一小把又一小把的麦粒儿，手上的泡都没挑破呢，就被懂得庄家的老汉给笑了个半死，他俩这才知道这种地方太冷了，麦子只有到了开春儿才能种的。
兄妹二人好不尴尬，心疼那些种下去的种子，一把把地倒手往出爬拉，可那哪儿能爬拉出来啊？最后还不是便宜了灰老鼠黄大仙儿？明白真相的兄妹俩只能悻悻地作罢。
不过，灰心的情绪还没染到心里，只是掉转了头的工夫，他俩就能自己乐出声儿来，妹妹笑得特别欢实。是的，虽然刚刚往回搂种子不成功，可谁天生就会种庄稼呢？自己年龄还小不是么？以后都能学会的。再说哥哥下午才在垄边儿上摘到一把红到发紫的山楂儿，根本没舍得吃，这就从口袋里一把把地往出掏……
还有，看看啊，俩个孩子都已经圈出来好大一块肥得流油的庄稼地儿了，挖出来了就都是自己的。这里地方太大，人太少，你看中了哪块地儿，随便拿几根杆子周边插上就算有主儿了，都不会再有人去抢去占，尤其没人乐意欺负俩孩子家家的--他俩搁这儿都很出名的，路上好些人受过那个男娃娃的仨瓜俩枣儿，救命的恩情就敢随便忘记了？敢欺负恩人，老天爷不打雷劈死个缺德鬼？再说了，看看他那个小拖油瓶儿爱哭鬼的妹妹，被照顾得越长越水灵了，一对儿金童玉女似的，谁还能下得了手欺负他们？会被众人活撕了的。
俩孩子只知道傻乐，知道只要自己勤快肯干，来年种上麦子豆子玉麦就会有收获，到时候那些懒虫肯定会后悔的。
他鼓起腮帮子，张牙舞爪地冲那些嘲笑起哄的家伙吐舌头翻白眼儿，她也跟着用力的向地上吐唾沫，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洞里住着俩人，是一伙儿的。
风终于寒冷起来了，红的黄的紫的白的灰的树叶子一团团地脱离了树干堆在地上，踩上去簌簌作响，偶尔风大一点就会被卷起来，像个大漏斗般的打着旋子到处搜刮，转到风小一些的山凹子里，忽悠一下卸了劲儿，填满陡峭幽深的沟谷。这种地方最可怕，进山的人都怕它，掉进去就很难出来，类似于草地上的大烟泡子，同来的小伙子马克林进山采蘑菇就掉进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看着可怜，他老也忘不了小马揉自己头发嘲笑他长不高的样子，现在自己却没了命……
大雪漫天漫地的洒下来。和南方下雪的轻柔飘洒不一样，北方的雪也剽悍的很，干，涩，硬，打在身上疼，前几片还感觉有点意思，接下来就被风裹挟着，硬生生地往脸上砸，那感觉，生疼。第一次有心思看下大雪的小丫头哎呀哎呀地跑进来，钻到哥哥怀里让给揉揉后脑勺，好吧揉完了还不肯出去，就让哥哥搂着，一会子就睡着了，哪儿还有平时那个凶悍的样子？可见凶悍都是生存战争中磨砺出来的爪牙，专一给别人看的，温柔的一面只给疼她爱她的小哥哥看。
哥哥揉完了脑袋，又给睡着的妹子脸上吹一吹灰尘，一个胖乎乎的傻丫头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长起来的，前段时间还瘦得不成样子。按理说日子再好过，也不可能像在家乡父母照看着。不过就是能吃能喝有事儿干，怎么就能没心没肺地长这么多的肉肉……
第二天上午俩人是被人从洞里挖出来的，命大，也费了好半天劲才从昏沉里清醒过来。
昨晚初雪就这么大，门口积得能有大半人深，窝棚子还好点，半截子门还露在地上面。
太阳出来了，雪沫子顺着风在天上飘，不过窝棚里都被照得敞亮，大伙儿醒了就知道坏事了：地窨子上面基本都被雪盖实了，毕竟初来乍到还是没有经验，住在里面的人基本都被闷住了。
一伙人拿着盆桶木棍，连捅带砸地忙着救人，最后还是死了三个，都姓崔，爷仨。老人贪图暖和，临睡前没把火盆往门口放，上面又没装出气筒，热气冲不开门缝儿，人就这么着全没了，走之前倒是脸色红润，神态如常，像是没受太大的罪过，只是运气太薄没能享几天福就结伴又走了，对不起这些年来经受过的折腾。一路见惯了生死的人，眼窝子没那么浅，眼瞅着相伴了成千上万里的同乡就这么没了，心里酸，喉头堵。
后面众人都变聪明了，拿枯死的空树桶子当烟囱，家家户户都得竖上，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儿。门檐上竖根长竿子，晚上挂上红灯笼，早晨把它取下来，好叫人知道这家子都吉祥，大伙儿就不用替他们担心。寒冬腊月没事干，那就编草鞋打草绳，或者放倒了身子睡大觉，不闹事儿也能省粮食，冬天林子里可以去，带上根长竿子探路，不小心掉雪窝里，就指着竿子能救命呢。玩什么都别摸放在外面的铁家伙，粘上就下不来。棉衣加件单，又顶一层棉。穿了狗皮袄宁可外面套上件湿衣服，也决不能空着心就往外跑。这些个道道儿，方一平在后世是闻所未闻，原本以为是仪式需要，如今听金老汉神态自然地说出来，毫无显摆之意，不由得感慨，一切风俗风情都能从生活中寻得原型，艺术源于生活这句话，所言不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