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达从停车场方向迎着公司大门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像只涉水的鹤。
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莫明地就有些心酸，这个年近六十的父亲，身上脸上都写满了生活的沧桑，哪里还有一点外科大夫的影子？
周可达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笑了：“你好象变化很大，雨逢。”
“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剪裁精致的昂贵套装，端庄大方的名牌高跟鞋，这是我作为罗青莹时惯有的装束，而变成周雨逢后，我最不能适应的，就是她在衣着上毫不负责的态度。现在能换回来，感觉简直太好了。
周可达欣慰地说：“爸爸很高兴，这样才是你该过的日子……你和你妈，和好了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很显然，周可达将我这身讲究的装束归结于我屈服了母亲。
我只好换个话题：“爸，您来找我，有事吗？”
周可达沉重地点点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开口：“雨逢，爸爸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你……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我愣住。
周可达继续说：“我知道不该向你开口，上次的事……但是你弟弟他……”
我惊讶地看着他，弟弟？
我随周可达来到这家医院，说是医院，其实戒备森严，有守卫，高墙上有铁丝网，进门需要程序复杂的盘查和登记。
那个少年背对着门躺在病床上，瘦削的身体在被子的掩盖下，几乎没有线条起伏。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几乎露出青色的头皮。脖子长长的，嘴唇薄薄的，皮肤白得像纸一样，又薄又没有血色，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看见我们，就像没看见一样。
我跟在周可达身后，走进病房。
然后周可达唤他：“雨声，雨声。”
周雨声缓慢抬头，眼神掠过我们，又掠过去。
周可达又唤：“雨声，爸爸来看你了，还有姐姐……”
听到“姐姐”两个字，周雨声的身体忽然震动一下，然后眼神迅速掠回来，停留在我脸上。
再然后，他忽然跳起来抓住了我的衣领：“姐，姐，快给我，快把东西给我，姐……”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尖叫着推开他，但周雨声却紧紧抓住我，努力将脸贴过来，哑着声音说：“姐，救救我，他们把我关起来，不给我东西，我快死了，姐，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我继续尖叫后退，周可达也来拉开他，周雨声在挣扎中忽然扑倒在地。
这时我才发现，一根长长的铁链套在他的脚踝上，我逃到门边，他便再也近身不得，却使了吃奶的力气，使劲往我面前爬，甚至将铁床都拖得移了位。
周可达赶紧大叫：“医生！来人哪！医生……”
几个穿着白大褂，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冲进来，熟练地将周雨声从地上拖起来，绑回床上去。
我则被周可达拉出了病房，整个过程持续不过几分钟，我却久久回不过神来。周雨声的嚎叫隔着墙壁长久地回荡在走廊上：“姐，姐，救救我，救救我……”
周雨声只有十六岁，嗓音还处在变声期，他的嚎叫绝望而惊悚，像头受伤的小狼。
周雨声是周可达与当年那个小三生的孩子，小三得绝症死后，周可达独自抚养他长大。
周雨逢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弟时，是她在学校与父亲重逢的时候，那时候她十八岁，弟弟十二岁。尽管不想承认，但姐弟俩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奇妙的血缘令周雨逢没有经过多少思想斗争，就接受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并且越来越爱他。
但是小三去世后，弟弟竟然染上了毒瘾，当被周可达发现时，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是个资深的瘾君子。周可达不得不将他送进了戒毒机构，但屡戒屡败，而且花费巨大，周可达为了救这个儿子，早已负债累累。
我忽然就明白了周可达策划绑架我的原因。
周可达忧伤地说：“听说美国有个戒毒机构，有独特的针对青少年毒瘾的戒断疗法，效果很好，我想送他去试试，但是，花费至少两百万，还不包括后续费用……你弟弟才十六岁，再不想办法，他就毁了。”
他说：“我最近，工作大概也保不住了，校领导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有个染上毒瘾的儿子，从学校声誉考虑，要把我劝辞。雨逢，爸爸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你能不能……看在你们有血缘关系的份上，救救你弟弟？”
我无言地看着他，这个老男人此刻已泪流满面。
这天我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是将我的八十万复仇启动金中，拨出十万给周可达，让他用于周雨声的戒毒治疗。第二则是给周可达找一份新的工作。
虽然周可达曾经是外科医生，但除了帮我割阑尾那次，他已多年不拿手术刀，再加上编制和年纪的问题，重返医院早已不可能，不如来公司上班，说不定能成为我的一个帮手。公司恰好需要一个保洁工不是吗？
但这件事不能让我来出面，不然谢蝶儿断然不会放过我们父女俩。
当我再次见到莫西里时，他已经拆掉纱布准备出院了，然而当我走到门口时，便听到病房里传来他几乎可以用来杀人的嚎叫。
我推开门，莫西里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像看着鬼一样看着它。
我盯着莫西里新的脸，不禁想给为他主刀的医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英挺的鼻子，饱满的双腮和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莫西里在瞬间撕掉了那张小混混的皮，变成了一个又俊秀又沉稳的男人。
我不禁看得呆住。
然而莫西里的嚎叫瞬间令他破了功，他像个戴错了面具的小丑，夸张地在床上伸胳膊打腿：“这是谁？这是什么鬼？我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医生！医生！你他妈给我滚出来！不是说好了会更帅的吗？”
“你叫什么！”我几步上前，一把夺过镜子：“现在的样子甩你原来十八条街好不好？你什么审美！”
“我不要！我不喜欢！给我整回去！”莫西里绝望嚎叫：“我不要变成一个大叔！”
“闭嘴！”我说：“你哪个大叔有这么年轻这么帅？张东健你知道吗？你现在就是他的年轻版！”
“我不要变成张东健！”莫西里继续嚎：“我要变成权正龙，你最喜欢的权正龙啊……”
我当机立断，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莫西里的嚎叫戛然而止。
然后我盯着他，严肃地说：“我喜欢张东健。”
“那是大妈才喜欢的！”莫西里不服气地说。
我说：“不好意思，我就是大妈。”
从医院到家的这段车距，莫西里照了一百遍镜子，然后一百遍地问我：“你真的喜欢张东健？你为什么会喜欢浓眉大眼的男人啊？喂，我真的比原来还帅吗？你的审美没问题吧？这样真的算帅？”
我不理他，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路无言地拽着他往家走。经过便利商店，水果店，老婆饼店以及二十四小时生鲜配送中心。直到进了家门，我发现莫西里不唠叨了。
然后他说：“你说得对。”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欣慰地说：“从下车到家门口这三百米，一共有十三个女人看我，这个数据是过去的两倍。”
我不动声色地说：“这十三个女人，有四个五十岁以上的和两个十五岁以下的，所以，你现在的样子老少通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西里撇撇嘴：“可我还是喜欢我本来的样子。万一以前的熟人认不出我了怎么办……”
不等他说完，我拿过他的手机，点开老刘的头像，打开视频通话，莫西里要抢已经来不及了，老刘的大胖脑袋出现在屏幕上。
老刘瞪着我们：“好好的怎么开起了视频？告诉你老莫，现在要借钱可不行，我的钱都在老婆那里……”
然后一张胖大程度与老刘不分伯仲的脸便挤在老刘面前，笑眯眯地说：“我是他老婆郑晓芬，你……就是莫西里呀？你……好……”
郑晓芬忽然结巴起来，盯着莫西里眼都不眨，然后被老刘一把推开：“你这个婆娘，不许花痴我兄弟，他长得帅全世界都知道，但肯定看不上你！”
然后老刘讨好地说：“兄弟，对不住啊，我现在手里……真没钱……”
“谁他妈要找你借钱！”莫西里说：“我就是试试视频效果，挂了。”
然后他迅速挂断。
我似笑非笑地说：“老刘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当然这也与他的智商有关，而首次见面的郑晓芬却对你惊为天人，莫西里，现在你还要抱怨什么吗？”
莫西里慢慢转头，冷冷地看着我：“莫西里是谁？从今天起，请叫我蒋……那什么来着？“
周可达的入职非常顺利，因为将求职简历整理过滤然后递交人事部，是我工作的一部份，再说对一个保洁工的要求也高不到哪里去。人事部从缪缪几张求职保洁员的简历中，一下就挑中了有着大学校区后勤部工作经验的周可达，这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我唯一对周可达叮嘱的，是隐瞒我与他的关系。
能再次在女儿身边工作，周可达十分欣慰，但他还是问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你妈？”
他说：“上次给我的十万块钱，真的是你自己的积蓄，而不是从你妈那里拿的？”
我盯着他：“如果钱是从我妈那里拿的，您就不要吗？”
周可达沉默了。
我叹气。一个再有尊严的男人，也不可能为了尊严牺牲救儿子的机会，我懂他的憋屈与无奈。
所以我从没想过要与他深谈上次的绑架事件，我不想让这个困苦的男人难堪。
我正式在新办公室办公，远离楼下大办公室的纷杂，与好事者的窥探，可以静下心处理许多事。
比如，我打算在沈戈和谢蝶儿的办公室安装一个窃听器。这种手段其实在竞争对手间用得非常多，比如在五年前，我还是亚美总经理的时候，就曾在盆栽的叶子下面，发现一个用香口胶粘着的窃听装置。
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是沈戈搞的鬼，为的是窃听我的一举一动，侍机钻空子，将我拉下马。
所以，这个他用过的手法我不能再用了。我能肯定，有着被害妄想症的沈戈，一定会定期地毯式检查自己的办公室。
所以，这个窃听装置，一定要放在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
还有，根据沈戈过去五年的美国行程，最近一次去美国是六个月前，那时候罗青莹还没有死，他还没有作天作地叫嚣着离婚。
他真正强烈地希望解除与我的婚姻关系，就是在从美国出差回来之后。恰好那一次去美国，他带着谢蝶儿，这会不会就是某种契机？他们在美国达成了什么协议，令他迫不急待要将我踢出门？
但是行程里并不会透露是否与林达业见面，除非我自己查出来。
我当然会查出来的，林达业成立的那个狗屁医药公司，我赌上脑袋，一定与沈戈与谢蝶儿现在做的某种勾当有牵连！
尝到一次狼狈为奸的甜头后，我不相信这几个贱人会就此收手，这是人性使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