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被戳中了心思，张启明有些不自在。为了打破尴尬，他夹起鱼肉，和着葱丝，一下进入口中。
皖鱼又叫草鱼，肉质尤为细嫩，鲜少腥味，美中不足就是小刺过多，尤其是越鲜的皖鱼，肉刺越多，仅吃一小块，就生出许多小刺。
张启明怕这种小刺，一直以来，我给他做鱼，选择的都是刺少的无鳞鱼，但那种鱼肉多半肉质粗造，入口生硬。
果然，鱼肉刚一入口，他便猛烈的开始咳嗽，脸色涨红得厉害，并指着自己的喉咙，向我示意着什么。十年的夫妻不是白做的，我立刻意识到，他是被鱼刺卡到喉咙上了，立刻夹了一跟空心菜放进他的碗中。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于是和着空心菜夹着一大坨米饭，塞进嘴里，也不嚼烂，直接硬咽下去，我看见他的喉咙上，有一大块硬物之间滑下去了，提起的担心也立刻放下了。
感觉怎么样？好点儿了吗？我走过去拍着他的后背，好让食道中的食物裹着鱼刺能尽快到达胃部。
他终于缓过起来，彻过头看着我：我们最后一顿饭，你总算让我没齿难忘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抚过张启明的眉眼，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今天这顿饭只不过是一个日常。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柔情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
有人说，要是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女人吃一辈子鱼眼睛，这女人一定会跟他分手。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我记得，郭海萍说的。蜗居，我们一起看的。他慢慢地回想着。
可是，我想吃一辈子鱼眼睛……我侧过身来，站到他的正面，双手托着他的脸，哽咽着：启明……可以吗？……我什么都不想要，以前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可是我只想要丈夫、孩子，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人每天都在一起吃饭，我只想天天有一个完整的家，启明，我求求你……
第一次，我在他面前表现地这么可怜巴巴，这些卑微的话，几乎祈求地放低身段，我从来不会说，他也从来不会想到，相伴之年的我尽然会有如此懦弱的额一面。
我看见他眼睛红了，十年相处的苦辣酸甜似乎在这一瞬间在他头脑间飞快地闪动着。
他放下筷子，也用双手托起我的脸，双唇微微张开，鼻息明显地抽泣着，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丽丽她——怀孕了，我不能离开她……
这间断而出的一句话，犹如一颗深海炸弹，让原已陷入海底的我，顷刻间彻底粉身碎骨！
张启明见我神态恍惚，精神接近崩溃，怕我一时受不了，赶紧将我扶到座位上去，待我心情平复之后，他说：
你先吃吧，我还有事，真的要走了。
说完，他从吧台上拿起手表带上，就去拿包准备走。
我先他一步拿起他的背包。你要干什么！他有些紧张。我神色落寞地向他解释道：不是，原汤化原食，你吃了鱼，总得喝一碗鱼汤吧……
也不等他置可否，我已在他尚有米饭的碗中，盛满了鱼糖，漂浮在黄汤上的，有一片金黄的泡菜，看着就油光发亮，食色生香。
我真不能再呆了，你把包给我，我还要带丽丽去产检。他也不去夺包，只是朝我伸手，脸上的表情已不再如刚才一般柔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就一碗汤，能耽搁多长时间。我尽量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脸：就算这是最后的晚餐，我也不想它就这么草草结束。
好！我喝！不知道是最后的祈求感动了他，还是他想尽快离开这个他早已呆腻了的地方，他端起那碗鱼汤，大大地喝了一口，连带着那块酸菜，也一口吃了进去。
脆爽的泡菜在他嘴里嚼地咔咔作响，虽然吃得很快，他还是品出了其中的滋味。
泡菜又脆又爽，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好吃吗？我说：这泡菜只有我能制出来，我单加了一味料，除了我，任何人都做不出这个味儿。
他放下碗，抹了抹嘴，点点头，再一次深情地看着我：你真的很能干，这辈子能娶你，是我的福气，可是这份福气——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了。
我淡淡一笑：没关系，以后徐丽丽做的菜，如果不合胃口，你想吃以前的味道，还是可以回来的。
不会的，我天生对食物其实不是很挑剔。他也笑着回应。
我把包递给他，他拿着包走到门口，想了想，回头对我说：你是个好女人，一定会找个更好的人，他会跟你过一辈子的。
我点点头：他一定会的。
听了我说这句话，张启明似乎一下子如释重负，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打开门，给我了最后一个笑容。
我也微笑着，很释然的神情，仿佛他不是将要离开我，而只是出去工作，晚上就会回来。
直到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也始终保持着固有的微笑，甜蜜幸福易于言表。
这一次，我不想往常那样立刻收拾桌上的残羹剩汤，而是缓缓走到客厅，坐在真皮沙发上，整个身体靠在沙发里，感觉到从来没有的舒服。
随手拾起沙发上那张纸，草拟的离婚协议书赫然在目。
离婚协议书？
明火将那张若不经风的纸片渐渐化为灰烬，而火光的映射下，是我早已变得阴森的冷笑！
张启明！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我了！！！
我决定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为了给张启明准备这顿饭，这几天我真的累坏了。
就在几天前，我专门回了一趟千里之外的姨妈家。我父母早亡，姨妈姨父无后，是她将我一手带大的。
姨妈姨夫结婚30年来，相濡以沫，从未有半天分开过，姨妈照顾姨夫细致入微，从不舍得让姨父下厨，每天都精心调配出最可口的食物奉到姨夫面前。长年的下厨使姨妈的脸庞不再娇丽可人，面色更是暗黄无比，可姨夫始终将她视若珍宝，爱护有加。
姨妈做每一道菜，均是独一无二的，而且色香味意形，从不缺其一，跟姨妈生活了二十年，我所学的菜艺，不过皮毛而已。
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必先留住他的胃。这是姨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可是，外面早已是一个花花世界，各种诱惑纷至沓来，更何况美食绝不是独此一家，街头巷尾，川菜、湘菜、粤菜、鲁菜如雨后春笋一般林立出来；更有影藏在高档会所中势头正猛的各种私房菜；烤鸭、火锅、涮肉、干锅这些传统的经典美食早已满足不了食客挑剔的味蕾，新鲜！变化！更是他们心中无尽的呐喊！
于是，具体到同样的一种食材，厨师们较劲脑汁生出十几种甚至上百种变化，通过对调料巧妙的搭配，各种密不外传的香料，再加上煎、炒、炖、煮、闷等煮制方式，由此在各种菜系中又分出了数十种派别，各门派之间明争暗斗，要想在食客的口中留下印记，要想在业界立足，创新！才是他们最后的出路！
表情贪婪的各位食客，正睁大双眼俯瞰着这一切，对美食的渴望和追求上，绝不亚于一只饕鬄。
是的，美食和女人一样，绝对少不了新鲜感。
从老家回来，下火车的那一刻，我给张启明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回家吃个饭。
张启明在那头沉默了很久：好吧，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谈。
挂了电话，我嘴角微微上扬，比起姨妈家云南的天空，这里的雾霾很重，抬头看不见蓝天，只有灰蒙蒙一片。
拍拍捧在手心的土坛，里面的东西晃动了一下，为了带它回家可把我累坏了，本来坐飞机只用两个小时就到家了，可是为了通过安检，我足足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夹在一群邋里邋遢的农民工里面，忍受着各种臭气熏天，好似历尽千辛万苦。
不过，终于顺利将它带了回来。时间一下子晃到了下午四点半，天天放学的校车马上就要到了，我照例脱下居家服，穿好外衣，又在镜子面前收拾了一下子，并涂上了口红。
走在小区里，我看了好多我的主妇朋友们，她们有的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在散步，有的坐在一起倾诉着什么，年龄都不太大的她们，脸上有保养的痕迹，眼中却布满了生活的经历。
我们微笑、点头示意，偶尔寒暄几句。大家都是同样的人，自然有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当彼此当做互诉心事的对象，不是因为信任与依恋，只是为了寻找一些莫名的依靠罢了。
天天从校车上跳下来，一下子扑到我怀中，脸色红红的，像个小苹果。看着这张可以把我的心立刻融化的小脸，我抚手上去，将它端在手中，嫩嫩的皮肤丝滑得很，我笑意融融，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妈妈，爸爸今天会回来吃饭吗？天天睁着大大地眼睛，每天下了校车，这是他必问的问题。
会的，爸爸下了班就会回来。我拉着他的手，回答的问题也跟之前一样。
这次天天却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看着我：可是，妈妈每天都这么说，爸爸却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我蹲下来，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这次是真的，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回到家里，天天对我说：妈妈，我饿了……
我摸摸他的小脸：你乖乖地，妈妈马上给你做炸鸡翅。
我打开冰箱，拿出鸡翅，冰箱里，那个土坛赫然眼前。我想了想，放下鸡翅，端起坛朝卫生间走去。
关上卫生间的门，我打开了那个土坛，里面装满了白色的颗粒，不仔细看，跟米粒没什么区别。我把手伸进去，缓缓抄动了几下，米粒开始悉悉索索地流动起来，不一会儿，一条比长得像蜈蚣，身体却足足有鳝鱼那么粗的大虫冒了出来。
姨妈告诉我，这叫馋虫。
馋虫，本是生长在云南深山中的一种怪虫，用饿死之人的胃液养之，待长如黄鳝大小，放入土陶罐中，用以腐烂之料喂养，至低温中，便可产卵。其卵形如米粒，雪白晶莹。该卵不可自行孵化，需经过高热高温，色泽发亮，其香味浓郁，更胜白米。接触酸性胃液，便可破壳，及时喂以腐败之物，幼虫立刻开始生长，此虫与蠕动的胃部肌肉迅速依附，不过几分钟，整个胃部完全被馋虫占领。
馋虫将胃部中的各种营养立刻吸食，此时主人吃下的第一口食物，馋虫便用永远记住这个味道，其余一切食物，哪怕只是稍微有一丁点儿的变化，馋虫也会立刻产生排斥。食下馋虫之人，便只能吃那第一口入口之食，若是稍微沾了一下他味之物，便会即刻呕吐，腹泻，普天之下，除了刚入口的那一道味觉，便再没有可食之物了。
我把那半坛子虫卵连同馋虫一起倒入了下水道，那碗米饭，是张启明自己舀的，虫卵，也是他自己硬吞进去的。破壳而出的虫卵吸收着空心菜中夹杂的腐乳汁液，迅速成长，早已与他的胃部融为一体。
电话响了，是姨妈打来的。
事成了吗？姨妈问我。
已经办好了，谢谢姨妈。我说。
姨妈接着说：张启明要是回来了，还能活命，如果他还是不肯回来，你就不要再管他了，让他活活饿死好了。
我明白，不过他一定会回来的。就像——姨父当年一样。我说。
馋虫和虫卵在水坑中翻动着，我打开冲水闸，将它们冲地一干二净，然后打开厕所门，慢慢走了出去。
来到客厅，却看到了让我最最毛骨悚然的一幕！！！！！我瘫软地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直响，张大嘴巴，想喊，喉咙却像被一把钳子夹住似的，发不了任何声音。
手指指向的方向，画面已经渐渐模糊，不过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天天正在吃在张启明吃剩的饭菜……
妈妈，真好吃。天天看着我，一张小脸像个苹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