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柱听不下去了，他也有舔盘子谋生存的污点。那是没有办法呀。他身强力壮，以为这方地养不活他了，他去闯荡世界，身无分文的他巴汽车，愣头愣脑地进城。四目无亲，没有粮票，也没有钱，更没有生产队的证明。就流失在城里，每天留连的餐馆门口，看到别人快吃完了，就跑过去，候着要舔盘子，傻瓜瓜地嘿嘿发笑，勾引人的同情心。他露宿街头，凄风苦雨的，身体居然比在乡下时健康多了。当他沿路乞讨快拢家时，跳到河水里洗了满身的垢皮，露出污垢里的皮肤，人人都说他长得健壮多了，脸上的肉起了墩墩。当然现在他又瘦下去了，回到了原来的黑瘦身子。他猛地把千担插到地里，千担两端是尖的，中间粗。他骂着：“****娘娘呢，老子真的又想出去舔盘子了。”
大家知道唐柱孤家寡人，三十近四十岁了，也没说上媳妇，这辈子没人愿意跟他。他的哥哥和嫂嫂都嫌弃他，把他指定到曾经的偏屋里独自生活。他曾经因为不满社会，发表攻击社会主义的荒谬评论，被人揭发，抓到公社里关了半个月的紧闭。他抓去了，好高兴，每天多少有现在的饭吃，要在家里，他还要自己烧火弄饭呢。放出来的时候，他坚决不走，央求公社干部再关关他，他的思想觉悟没有提高，要干部再给提高提高。干部喝令两个民兵，重重在打了他几棒子，他才抱着头逃出。他哥哥唐大柱和嫂嫂伍慧也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咬牙，他们巴不得唐柱一走了之，永远不要回家，免得他们看着了心烦。大家知道他们的心思，都不敢起哄，唐柱被人一捧，真的敢抽身走人。他反正没负担，他留下来是他哥哥和嫂嫂的负担。将来生老病死的，他哥哥和嫂嫂不把他送上坡么，好歹是一家人呀。
尴尬的短暂沉默中，队长见人到齐了，大声宣布：“女人割麦子，男子挑麦子。都要搞快些趁这天气，把麦子收割了。谭琴、涂碧美、三姨婆，你们三个回家拿竹枝扫帚，去把晒坝打扫干净。”
晒坝很大，旁边是土墙仓库，仓库则是用厚木板做的，这时节里仓库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晒坝一年也就使用两三回，一是收割麦子，二是收割谷子，三是收割包谷，其它时节就空着。不过地面是用石灰和炭灰打的，雨打霜冻，表面坑坑洼洼，还长着些野草。队长派她们三个妇人去清理晒坝，多少有些照顾三姨婆年纪大了，没人吭声，谭琴和涂碧美也和队长不沾亲带故，免了大家的猜疑和口舌，队长的老婆贾芳也在太阳下身先士卒割麦子了。
妇人们蹲成一排，嚓嚓地割麦子，麦子放倒后，就有男人抱到一堆，地上摆着篾条，堆到相应的大堆，便捆绑起来。这时候最有意见的是麻雀了，它们还没有吃够麦子，人们就开始收割了。它们叽叽喳喳地跳跃麦地里，吵人们争夺了它们的口粮。太阳热烘烘的，晒干了麦子里的露水，晒出了人们的汗水。收割的场面非常激动，终于可以缓解饥饿，青黄不接的日子即将过去。这一年的肚皮问题从此解决了，至于明年，他们也会重复这种情况下激情。
做到十点钟的时候，女人们开始喊休息了，也不知是谁喊的，都没有手表掌握时间，她们谙的时间很正确，误差不超过十分钟。也许是从几个四五岁的哥哥姐姐，背着饿慌了的弟弟和妹妹的惊天动地哭泣的婴儿开始的，她们纷纷站起来活动腰板，叫苦不迭地说腰板蹲酸痛了，一个个地躲藏到枝繁叶茂的桐树下纳凉。有婴儿的母亲则解开孩子背上的婴儿，掏出奶塞在哭泣的婴儿嘴巴里。勤快的人始终闲不住，她们拿着镰刀，撬地里的麻芋子，麻芋子，药名叫半夏，收购站大量收购，麻芋子的外形和颜色跟芋儿相仿，都长着褪色的皮毛，大的指甲壳大，小的豌豆般大小，刨去皮毛白净净的一粒粒。地里长着许多许多，想撬也撬不完，要想找钱，撬麻芋子是个捷径。一些女人这时候精神来了，她们不怕热，拿起镰刀撬麻芋子，撬一粒就装到裤兜里，回家水洗了再刨皮，晒干了趁赶场天去收购站换钱。
男人们就坐到另一棵桐树下巴烟，一个个嘴巴都叼着烟。他们眺望着晒坝，晒坝在清扫后，阳光下开始发出白光了，是石灰的本色，虽然受了些污垢的漶漫，远远地看着，还是白净净的。再往远处瞧，别的生产队也在组织着收割麦子。纵横交错的阡陌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几条狗，在大路上追逐，一群大雁，惊叫着在天空飞翔，它们默默地飞得很高，只有低空滑翔的燕子，繁忙地交织在稻田上空，偶尔有只调皮的燕子飞到收割麦子的坡地上，绕个弯子又回到了伙伴中间，张开或收紧剪刀般的翅膀，做各种姿态的飞行。燕子无忧无虑，它们像丰收的保障，稻苗没有封林，就预报人们喜悦的收获。队长抽了烟，站起来向坐下去，就不想起身的人们喊：“起来了，再做两小时就收工。我警告大家，平时磨蹭时间，我睁只眼，闭只眼，不较真。收割麦子可是耽搁不起时间的，都把精神提起来。今天晚上，家里没有粮食的，可以提前分四十斤麦子。”
队长没有想到他的激励话，在人群中炸开了，所有的人都跟着叫唤：“我家没吃的了。”、“我家没吃的了。”都巴望着收割的麦子填充空荡荡的肚子。队长心里明白，有些人确实没吃的，有些人则在趁机叫穷。穷是大家都坚守的基本原则，穷了别人才不另眼相看，才有种平等的安全心理。至少自留地种了大麦的人家，刚刚收割了大麦，不可能饿肚皮。至于没种大麦的人家，家里的坛坛罐罐里，至少能搜出几十斤谷子，总有个人来客往的急难要预防。真正赤贫如洗的也有些，以前舔盘子的贺华天、唐柱、彭德一家，没有吃的正常，他们不会算计着过日子，在外出舔盘子前，就吃得颗粒尽失了。还有刘涛家，他是地主的儿子，前半辈子日子过好了，下半辈子受罪是理当的报应。刘涛的肚皮贴着了背脊，肋骨根根可数，站起来的力气都欠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