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像淡墨漶漫的古画,走近了又辨识些物体,远看迷蒙蒙的,一丛丛树林掩映的院子,黑压压的瓦片下透漏着点点灯火,静得蛙声像人迹罕至的幽谷溪涧,潮湿的叮咚更加重了静态的环境。付渝的琴声,像纵横交错的阡陌,无限地延伸,延伸到很远,很静的地方。满天星星,亮晶晶的眼神,不是它们自己亮的,专为聆听这悲哀惆怅的苍凉声音,一滴滴地掉泪水,泪水是透明的,所以夜空还有些透明度。
孙进突然跑到付渝的窗外,对着付渝大声吼:“不要吹了,再吹我就受不了了。啊,啊啊。”孙进对着墙壁就暴躁地踢,他穿的双胶鞋,啪啪踢到墙壁上,泪流满面的样子。手挥舞着,声嘶力竭冲着满天星星吼叫:“我的妈呀。这叫我怎么活下去呀。”
付渝停了口琴,愕然地看着窗外疯狂了的孙进。孙进想爹妈了,想城里的舒适日子了。付渝没料到自己的琴声会使孙进狂暴。孙进和付渝是同学,初中毕业就跟着下乡,其实他完全可以留在城里,他的哥哥和姐姐下乡了,是听了爹妈的话,哥哥和姐姐年龄大了,如果孙进主动下乡,那么哥哥和姐姐便可提前返回城里。就为了哥哥和姐姐的工作和婚姻,孙进作了牺牲。付渝放下口琴,从宿舍里绕到窗外。他一把抱住孙进,孙进扭动着手臂,不要人劝阻,继续踢着墙壁。黑森森的墙壁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付渝搂着孙进,说:“别闹了。会回去的。”
“我真的不想呆下去了。我明天就去请假。”孙进咆哮如雷。
“春节才回去了的。”付渝知道孙进请不到假。
“我跑回去。”孙进左右肘击,挣脱付渝的手臂,飞也似的奔进了浑黑的夜色里。
付渝喊叫着追到路口,看见孙进的身影愈来愈小,小到最后,融入到米汤般稠密的茫茫夜色里,听到不远处院子的狗叫声,狗叫了阵,又安静下来。付渝站在路口,怅然若失对着星星,星星低沉,仿佛一个跳跃,便可抓一把星星在手上玩耍,或者串连成珍珠项链,给自己照明,而月亮,就像破碎了的玉镯,晶莹剔透。没有风,凉爽中带着丝丝冷意。付渝定定地伫立着,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琴声,会使孙进难过这静得枯燥无味的农村,归心似箭地奔赴温暖的城里。
没有参加劳动的人,晚间精力特充分,他们集结到一起,打扑克,闹哄哄的。赌钱没有,就赌贴胡须,输了的,蘸了口水,在下巴上贴纸条,输得多,下巴的纸条便贴得多。宿舍里摆了两盏煤油灯,灯芯拔得高,灯火通明,偶尔有一阵风从窗口撞进来,灯火摇晃几下,人的影子像鬼魂一样,东倒西歪,光亮便昏暗些,灯火站直,亮度又通明起来。屋子里烟雾弥漫,几个不抽烟的姑娘,被呛得咳嗽不止。她们忘不了起劲吆喝,把个宿舍搅得热气腾腾。付渝回到宿舍,进门的时候,正碰着宋世杰,宋世杰穿着洁白的衬衣,裤子把衣服扎到里面,脚上的皮鞋也用水蘸了帕子,擦得干干净净的反着光泽。宋世杰说:“别闩门,我隔阵要回来的。”
“恁晚了,还出去。”付渝知道宋世杰出去的原因,和张平相会。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晓得。宋世杰和张会是传说中的美貌恋人,宋世杰英俊,又是深受村民和干部赏识的小学代课老师。如果宋世杰愿意留下来,那么他马上可以转成吃皇粮的正经老师,公社书记都发话了。宋世杰没同意,也没明确反对,转正的事情便拖着。他算是知青里的姣姣者。
“我看书看累了,出去散散心。”宋世杰讳莫如深地说。
“看书久了,是累。不过要早些回来哟。”付渝掩上门,没加闩,他晓得宋世杰的鬼把戏,才不是看累书了,是去约会张平,和张平的恋情已经妇孺皆知。张平美丽,宋世杰英俊,他们俩像鱼儿和水,分不开了。宋世杰经常夜深人静时,约会张平。付渝没即刻回宿舍,他又拉开了门缝,瞧宋世杰往哪儿去,朦胧的浑厚里,宋世杰点上支烟,扭头瞧了门,门关着的,他没有发现付渝在偷窥。他果然毫无顾虑地往张平的家走,走进了混浊的黑暗和蛙声里,再看不见人影了,付渝才推上门,经过打牌的宿舍时,推开一半的门招呼了声,屋子里烟雾缭绕,每个人的面容都腾动着缕缕烟雾。他们没有注意到有门在门口观望和问候,正醉心于输赢,几个没打牌的人,也围在各自相好的后面,对牌局出谋划策。付渝悄然带上门,又回到了宿舍。
付渝抚摸着亮晶晶的口琴,里面残存着口水,他奋力撒,撒出一溜溜水,沙沙地碰到墙壁上。心头的焦虑无法排解,他在想孙进,孙进如果真的要回去,今晚就要快速赶路,赶到县城里,有钱就搭车,没有钱便巴车。孙进身子敏捷,身子一蹦,就抓着了飞驰的车后厢挡板,再一个纵身,就躲藏到车厢里了。孙进也许会半途返回,他回家不就是想见见爹妈,在爹妈那里寻找到孤苦的慰藉,这种慰藉是脾气行为,有可能给他爹妈造成麻烦,孙进不请示,不报告就擅自回家,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他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也许就悄无声息地回来,明天又能看到他。付渝又抱着口琴,吹奏起来,哀婉忧愁,好比从未见到阳光的深谷溪水,在潮湿阴暗的深谷里,没有激情和坎坷地流淌。付渝吹着吹着,满面泪花。是泪花成就了他凄凉的琴声,还是琴声催出了内心的伤感,两者之间有共同作用。
琴声在夜空里,像风一样畅通,宋世杰踏着隐约的路,路凹凸不平,有显出的石子,星光下泛着白光,有暗淡的泥巴,由于连晴了些天,也蒙着白色,只不过,没有石子的白色光洁。路两边的野草,用脚一踢,水滴滴的。走到一颗茂盛的梨树下,梨树黑黝黝的,树下也黑黝黝,就是这样的黑暗,宋世杰也知道树下的石块在哪儿摆放,他分明看到了树下的石板,像黑暗中的鬼脸,隐隐约约地现着。宋世杰站进了黑暗里,完全适应了黑暗,黑暗里没有人,树上安眠的鸟儿,听到诧异的响动,惊叫几声,又恢复安静。张平说的今晚在此相会,莫不是张平今晚家务事没做完。宋世杰在黑暗里,即或有路人经过,他能清楚地看见路人,路人咋也不知道树下有人。他就要这种隐蔽的黑暗。张平家安静得出奇,院子上堆着几捆胡豆秸,已经让太阳晒黑了,白茫茫的院子,灶房门和堂屋门,都紧闭着。宋世杰盯住那两扇门,期盼心爱的张平,即刻打开门,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边。
张平焦灼不安,她站在窗口,望满天星斗,却看不到她惦记的梨树。宋世杰这时候,也许就到了梨树下等候她。她不能出去呀,爸爸今晚没有睡眠,弟弟宵夜后,早就倒床呼呼睡去了。爸爸还坐在堂屋里,没有点灯,就一直巴着烟,为节约火柴,一星烟火,在他的脸膛上忽闪忽闪,映出瘦削黑黄的脸膛。张平嚓地划燃火柴,点着煤油灯,灯火渐渐地长高了,她才端着灯,拉开门,故作惊讶地说:“爸爸,你咋还不进屋睡觉啦?”
“我睡不着,你自己先睡。”张明才乜斜着女儿。他不知道女儿早就发现了他坐在堂屋门口,以为女儿一觉瞌睡醒来安慰他的。
张平端着灯穿过堂屋,去了歇房,看弟弟睡得甜甜的,脸面上还漾着丝丝笑容。她又进了灶房,灶房里面就是猪圈屋,灯放在圈壁头上,她坐在粪桶上,屙了泡尿,提上裤子。猪从睡梦里站起来,昂扬着头,来到人能够摸着她头颅的地方,哇哇地问张平,媚态百出,尾巴甩圆了。张平今天烦恼,才不管猪呢。她进来只是敷衍爸爸,表明她内急才进猪圈屋。其实她没有屎意,既然进了猪圈屋,屎意又有了,才逼出泡尿来。她端着灯,屋子就晃荡起来,灯光忽明忽暗,仿佛房子在动摇。张平进了堂屋,爸爸仍旧端着烟,身子蜷成一团,嘴巴闭合之间,一团团烟雾从嘴唇跳出。张平说:“爸爸,你进屋休息了,明天还要做工的。”
“你坐。我有话,闹腾在心口不舒服。”张明才指着四方桌边的高凳子,他坐的矮凳。
放下灯,灯火跳了跳,又稳稳地耸立,像朵含苞欲放的黄花。张平想坐,爸爸的身子掩没在她的黑影里,她又把凳子挪动到一边,忐忑不安地盯住爸爸蜷曲的背脊。
张明才转身,他这才在凳脚上磕掉连着抽了无数锅的烟,烟竿握在手心里,搁在大腿上,他咂咂嘴唇,有些难于启齿。他抬起眼皮,看着已经成人的女儿,说:“有些话,你妈妈在世,我就没说了的。可是你妈妈去了,她在阴间,两眼睛也盯着你的。别的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早就说了相好的,准备着办理手续了。牟家的牟青,下半年就准备出嫁了,就是你们同龄的涂碧美,毛春也都说了人家。可是你的事情,媒婆不敢提,男青年怕你是关不住的鸟,迟早要飞。我说你就别去瞎胡闹了,安安静静地回到生产队做活路,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今晚黄古骂的那些话,我听到了心里生痛呀。”
“我的事情,我晓得。我才看不起那些没有出息的人呢。我有我的打算。”张平不屑地说。她确实瞧不起那些只知道做农业的青年,她有她的美好追求和幸福向往。爸爸不是一次两次说她的婚姻大事了,她美丽的外表和缤纷的理想,对未来有远大的追求,不屈就于一般的乡下男子,当一辈子默默无闻的贤妻良母。她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许多男人的眼睛瞪瞎了,恨不能把她当成手心中的玩物,随意幸福的捏弄。如果她愿意,凭着她的出色外表,立马能够使谈了姑娘的男子变卦,成婚的男子离婚,她就有那种无穷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