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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所有的美色都考验理智

从草原回来后不到一周,肃修然就交了新书的稿子。这本书继承了他第二本书之后简洁书名的特色,就叫《夕色》。剧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形容。

即使早就已经看过了详细大纲,林眉拿到全稿后还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完了,然后她吃了作者本人亲手做好的晚饭,又看了第二遍。

这也是肃修然写作的特色了,他喜欢埋下大量起眼或者不起眼的线索和细节,等谜底被解开,一切真相大白,读者往往会再从头看一遍,补漏那些细节。

这么多年下来,苏修的读者早就养成了一本书看两遍三遍,乃至很多遍的习惯,比如现在的林眉。

《夕色》是一个发生在封闭又传统的村寨中的故事。

寨子四周茂密的林木,清澈见底的河水,以及连绵紧密的青砖青瓦,都给这个故事增添上了一抹古典风情和特殊魅力。

这次的主角是一个终身未嫁的手工艺老妇人,她的过往早就湮灭在了滚滚的时间洪流中,没人注意这个相貌普通,走路总是低着头的老妇人,也就没人想要探究她的故事。

在这个渐渐发展起了旅游业的村寨里,她常年依靠贩卖手编的工艺品给过往的游客过活,她每天早出晚归,沉默得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块顽石。

她会在游人稀少下来的黄昏,静悄悄地,在村寨口自己的脚下,放上一盏煤油灯。

昏黄如豆的灯光在路灯的光亮下显得那样微弱,来来回回的游人,甚至村寨上的人,都认为这是孤老太婆的一个怪癖,没人关心,没人询问。

直到有一天,一个来到村寨取材的青年摄影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也许只是无聊,也许是起了一些好奇心,摄影家就开口询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寓意?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听一个迷信的旧风俗,或者一个简单却枯燥的理由。结果老妇人看了看他,却说假如他肯连续十天来这里,每天买走一件她的货物,她就会告诉他一个完整的故事。

摄影师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买了第一个商品,然后听着老妇人一天天地,讲出了一个远远超乎他想象的故事。

那已经是四十年前了,那时候老妇人还是一个水乡少女,她清纯又善良,有着水一般细腻的胸怀和柔情。

她和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相逢,是在一天傍晚,忙完了农活,她在村口点了一盏煤油灯,向路过的旅客贩卖手工缝制的东西补贴家用。

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来来去去的大都是漂泊的客商,那一天却有带着微笑,说着一口温软好听的异乡话的青年光顾了她的摊位。

他买走了一个她亲手缝出的布制钱包,又轻柔礼貌地问她,能否给他提供热水和馒头,他会照价付款。

少女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怀春少女,清俊儒雅的青年让她心中泛起了不可控制的涟漪。她当然答应了这个请求,回到家中取来了他需要的东西。

青年拿走了水和食物,笑着同她道别,然后走入了村寨外的黑暗中。

少女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结果接下来的许多天……大概有几天,或者几十天,总之很多天的时间里,他都出现了,每次都买走一件少女的货物,带走他需要的水和食物。

他每一次都不知从何而来,又消失在村寨外的林荫小路上,每一次都衣着干净整洁,笑容温暖。

少女甚至怀疑过他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是什么山精鬼怪,或者是神灵。

有时候他甚至会稍作停留,给她讲一个笑话,或者说几句话,青年谈吐不俗,每次听他说些什么,少女都忍不住心驰神往。

她知道,她大概是陷入一场恋爱了,一个不需要过去,也不需要未来的恋爱,那么含蓄,却又充满诱惑。

她还能从青年的眼眸中看到,他或许也爱上了她。在一次告别时,青年开玩笑说,希望她永远为自己点一盏灯,这样他在黑暗中就不会迷路。

少女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抿着唇,露出了温柔又羞涩的笑容。

这本该是柔美的爱情故事,却出人意表又情理之中的,在一个清晨结束。

那时少女刚刚起床,就听到村口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这在平静的村寨中并不寻常,她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在村民的议论中,她得知警察刚刚在村寨的森林中,逮捕了一个被通缉已久的杀人犯。

少女预感到了什么,她急切地跑到村口,终于赶上了在那个通缉犯被押送上警车之前,看到了他。

她看到的是那个青年,永远只在夜色中匆忙出没的青年,在被警察送入囚车前,隔着人群最后遥远地看了她一眼,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究竟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都倾注在了她身上,还是他原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凶残的行径只是意外或者一时冲动?

她没有机会得知,关于青年的消息,只是偶然传到她的耳中,在那个量刑严苛的年代,没有意外的是死刑。

她默然孤独地一个人熬过了长长的岁月,直到村寨里的人早就遗忘了那个轰动一时的杀人犯,直到她变成了一个终身不嫁、脾气古怪的老妇人。

连续十天光顾了这个小摊子,摄影师终于听完了故事,他久久都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故事中的人。

在他拿走了最后一天的手工制品,留下了远超出商品价值的钱,即将离开时,老妇人叫住了他,她早已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了丝毫年少时清秀美丽的影子,她的笑容却依稀还带着当年那种青涩的柔情,她说:这一盏灯,还为你留着。

林眉看第一遍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陌生青年的身份和他身上的谜团上,等看到第二遍,才默默哭红了眼睛。

她丢下电脑去楼上找肃修然,他正拿了本书斜靠在书房的软椅上休息,听到她推门进来的响动也没起身,仅仅是看着她的泪眼微微笑了下:“这是怎么了?”

林眉声音还哽咽着,抹了抹眼泪说:“你为什么总要写这种无望残忍的悲剧?”

现在肃修然不再用“读者喜欢”这种理由来搪塞她了,他抬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

林眉不肯承认她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无意间把那个温柔神秘的异乡青年想象成了肃修然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分外心痛。

好像只为了一场邂逅,就经历了四十年漫长等待的少女就是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代入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本来就有这种功能,只不过这次的悲剧故事让她的悲伤来得太猛烈。

自从在草原上的暧昧结束后,她和肃修然本来已经又回到了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距离,彼此熟稔又礼貌。

今天她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着坐在他身边指责他:“你就是喜欢虐读者!”

肃修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代入太深,轻叹着放下手中的书,对她笑了笑说:“这只是一本小说而已,别太投入。”

林眉又擦了擦泪,扯了一张放在一旁的纸巾擦鼻涕,她还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口说:“我要明天才能开始校对稿子……今天晚上加不了班了。”

肃修然温柔地微笑:“好,随你。”

林眉在泪光中转头看着他浅淡的柔和笑容,这不看也就罢了,一看在昏黄灯光下他的侧脸,顿时又想到了小说里的青年,忍不住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肃修然为她的神色愣了一愣,随即就了然了,他轻轻笑起来:“你是把男主角代入我了,所以才这么伤心?”

林眉实在不想承认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哭得这么没出息,抬手捂住了眼睛:“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直让男主角温柔地笑!”

肃修然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压抑住了,声音温柔地哄她:“别怕……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不会被警察抓捕,也不会突然消失。”

他一直靠在软椅上,旁边又开着黄色的落地灯,林眉就没注意到他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额上也有些细密的汗珠。

她偷偷拿掉挡在脸上的手,一边看他,一边继续嗔怪:“你简直就是大后爹……一本书不虐死人都不开心,我怎么会粉上你这种偶像!”

肃修然笑了笑,他想说些什么,却先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飞快地侧过头去掩住了口,却还是没有遮住从指缝中露出的那一抹嫣红。

林眉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一时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当她开始明白,就像有一道寒气从脚底升腾到了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目光却仍旧死死盯在他的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林眉觉得自己只是晃了下神,但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

当她恍然醒悟,肃修然已经悄悄握起了手掌,他还是低咳着,却已经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

他们身旁的矮桌上放着一盒抽纸,肃修然用另一只手抽了几张,将纸巾塞入沾血的掌心,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又沉默了片刻,林眉才看到他微微勾起发白的薄唇,低声说:“抱歉。”

他的声音仍旧平静柔和,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喑哑,林眉仍是没有回应,他就又勾了勾唇。

他始终没有再去看她,唇边的笑容却深了些,看上去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用手撑着椅背站起来,他起身离开,也许是起来得太急,又也许是根本不想再顾忌其他,他先前看的那本书从膝盖滑落到木质的地板上,书页凌乱地向下翻倒,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连看也不去看一眼,大步从林眉的身旁经过。

林眉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又能动了,她匆忙起身,在他离开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的肌肤微凉,林眉又愣了一下,才连忙过去抱住他的腰,她像是怕他突然会昏倒,将他抱得很紧,慌张地抬头看他的脸:“你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吗?还是带你去医院?”

刚才太过震惊,她竟然到现在才觉得害怕,每对他说一句话,心底的恐惧就要深上一层,大脑中却还是一片空白。她也许会失去他?或者说从来没有得到,又谈何失去?

抱着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用力,她想要靠在他的肩上,却唯恐这一丁点儿的力量就会让他倒下,再不醒来。

是的,她能够用自己的全力去抱住他,却不敢再触碰他一下。

肃修然却只是微微皱了眉头,他忍耐了片刻,才轻声开口:“我没事……你抱得太紧了。”

林眉忙松开一点,她不敢完全放开他,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是怕一松手他就会不见。

肃修然抬手拉住她的胳膊,一点点将她拉离自己的怀抱,他虽然脸色苍白,却并不是随时会晕倒的那种病态。

对她微微挑唇笑了笑,他轻声说:“不用去医院,让我自己处理。”

虽然语气还是温柔,但林眉却听出来他话中并没有安慰的意思,仅仅只是冰冷的疏离和抗拒。

她嘴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什么话语。

肃修然显然也没有耐心再等她,抬步走出了书房。

又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林眉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又听到楼上传来洗手间冲水的响动。

因为看不到他的人,林眉不免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他推开自己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想到他或许还在咳血,说不定已经连走路都没了力气。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一旦展开了想象,就再也停不下来,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连肃修然临走前那满含拒绝和冷漠的眼神,也无法再阻止她行动起来,林眉在楼下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快步跑上了楼。

走廊旁边就是肃修然的房间,门并没有关紧,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林眉没半分犹豫,就推开门冲了进去。

和她想象的不同,肃修然既没有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也没有倒在地上虚弱无助。

事实上他已经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了,身旁的矮桌上放着一杯他倒给自己的温水,他正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微微低头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

听到林眉急切的脚步,他才抬起头,看到她满脸焦急地冲过来站在自己面前,就露出了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我真的没事。”

林眉已经急得说不出来话,平时的伶牙俐齿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可是……可是……”

肃修然叹了口气,指指自己身旁的沙发另一侧:“坐下?”

林眉却摇摇头,又怕他抬头跟自己说话不方便,忙在他床前的地毯上盘膝坐下来,抬起头看着他。

似乎被她这种举动弄得有些无奈,肃修然眉心动了动,侧头轻咳了几声。

林眉本来神经就绷得紧,听到他咳嗽更是瞬间就挺直了脊背,看那样子随时准备着冲上去扶他。

肃修然看着她的小动作,不再浪费时间,很快开口解释:“干性支气管扩张,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是有时候会出血,尤其春秋气候变化干燥时。”

见林眉还是睁大着双目,他又无奈地说:“你可以去咨询医生,也可以上网查一下。”

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种事骗自己,林眉的精神总算松懈了一点,可还是有所担忧:“那你……会经常吗?还是就这一次?”

肃修然唇边的笑意淡了点,眉间有些倦怠,但他还是耐心地说:“你是不是小说或者电视剧看多了……不少会导致咳血的疾病都不是绝症,也不会致命。”

不知道是不是林眉的错觉,总觉得他对她的态度有些变化,变得更加冷淡,还有了隐隐的距离感。

自从刚才在书房里,自己被他吓到后,他对她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之前是充满耐心又温柔,那么现在就是疲于应付。

林眉当然不会认为肃修然这样的人,会因为自己生病就迁怒他人,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样一副表情,可她知道一定不会好看。

或许她露出来的表情,更多的是震惊和害怕吧……那瞬间,她想到了他会不会死去,想到也许她将要直面一场自己无法控制的病发现场。

人在生死之间的反应本来就无法估量,那一刻她想了很多,以至于身体僵硬,满心恐惧,什么都不能做。

这在肃修然看来,会不会是某种意义上的冷漠和抛弃?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肃修然面前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可还是想要尽量解释,她破天荒地主动拉住肃修然的手,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是我太大惊小怪了,我才刚看过你的稿子,没能从里面的氛围拔出来,所以才会在你咳血的时候失态被吓到,如果我让你感到不舒服,你一定别往心里去。”

她说了一大串,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他可以对自己笑一笑,消弭这场尴尬。

肃修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头看着她,目光中的温和未消,却再也没有其他的涟漪:“没事,我只是有点累,跟你没有关系。”

他可能还是不想看她紧张内疚,说完后还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翻过手掌,轻握了握她的手:“不要往心里去。”

最终林眉还是被肃修然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看她迟迟不离开,神色间还有些隐隐的不耐烦。

林眉觉得自己留下来追问他,也不过是给他增加负担罢了,最后只能叮嘱他如果有需要,就去隔壁叫自己。

她出门之前,肃修然叫住她,让她把房门带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站起了身,却没有试图走过来靠近她,仅是将双手插到口袋里看着她,昏黄的光线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身影,犹如岿然不动的雕像,透着冷硬和距离。

林眉没有再多逗留惹他不快,点头退出去,顺手将门关上。

这一晚太跌宕起伏,她自然没睡好,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然后又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就醒了。

躺在床上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下楼去做早餐,根据同居的协议,她和肃修然是每人一天轮流下厨的,今天轮到她。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她就熬上了粥和中药,然后琢磨着趁有时间,要不要做一些新鲜的面点。

只是没想到,她才刚准备动手,楼上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肃修然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

他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牛仔裤和短夹克,脚上穿的也是便于运动的鞋子。

看到她已经在楼下,他还略微愣了下,开口说:“你起床了?”

这也是林眉想问他的话,这一大清早的他是准备去哪里?

他早晨是习惯出去在附近慢跑,可那时他穿着的都是专门运动的衣裤鞋子。况且林眉发现他手里还带着车钥匙,明显是要出门的架势。

林眉扬了扬眉毛:“你不吃早点了?什么时候回来?”

肃修然应该是有急事赶时间,抬手看了下腕表,略微沉吟片刻:“张衍叫我去案发现场看一下,我需要尽快赶去,回来的时间也不确定。”

他说到这里,明显是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你要不要一起?”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案发现场,普通人一生都可能没有机会看上一次,更何况还有苏修亲临,林眉忙点头:“好,我马上收拾!”

肃修然微微一笑,又看了下手表:“我去开车,五分钟后前门见。”

林眉觉得自己真是把当初大学军训时紧急集合的行动力都拿出来了,五分钟后她跑到前门时,不但换好了衣服,带着包,还能在上车后从包里摸出来一个保温杯:“粥还没熬好,这是我带的水,温的。”

然后她还摸出了几片全麦面包:“三明治是来不及做了,面包随便吃点吧,你不能空腹太久。”

肃修然早动作熟练地将车开上了车道,抿着唇眼眸中泛起些笑意:“好,照顾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经过了一夜,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去了,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却又无处不在的温柔。

而林眉因为即将到来的事件在激动,也就顾不得在意之前那点小小的尴尬。

现在还不到七点钟,路上的车没有多起来,车转上主干道后,林眉才发现肃修然对B市的道路情况和交通规则非常熟悉。

他驱车一路前行,根本不用导航,毫不犹豫地穿行在错综复杂的道路中,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来到了一片老城区。

将车开进一条人烟稀少的窄小道路,林眉看到几辆警车,还有围起来的红白线。

肃修然将车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带林眉下车走了过去。

他下车前已经拿出了一个浅色的墨镜戴上,不会阻碍视线,却已经能防止他的脸被人一眼认出。

走到近前,林眉一眼就看到红白线外围站着那个脸庞方正的人,正是上次她在办公室里见过的警官张衍。虽然他今天没有穿警服,但身上那种刚正肃穆的气质,还是非常醒目。

看到肃修然,他开口道了声“早”,接着关心地问:“今天脸色不好,身体没事吧?”

肃修然随口答道:“还好。”看到张衍把视线转到林眉身上,他又加了句,“她是我的助理,签了保密协议。”

他们之间仿佛已经非常熟悉,没什么客套话,三言两语就彼此会意。

张衍没再追问,跟看守红白线的警察打了个招呼,就带他们两个进去。

林眉扫了一眼,看到巷子角落的靠墙处有法医正在取证,挡住了地上躺着的人影。

肃修然抬步准备过去,却微顿了下,对她说:“你站在这里,不要再靠近。”

就算再喜欢推理,林眉毕竟也只是个初次见到现场的普通人,身旁的警察和人群已经给了她无形的压力,听到这句话,她反而松了口气,答应下来。

肃修然看着她,又补了一句:“即使在外围,也能发现很多细节,你观察一下。”

马上就要到上班的时间,小巷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的确时间紧迫,说完肃修然便快步走了过去。

也许是前期法医已经做了许多工作,肃修然过去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几分钟,就走了回来。

这时林眉正依照他的嘱咐,在认真查看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城区街巷,有很多历史遗留下来的中国古典建筑,所有稍高的楼房都在几条街之外。道路状况还算良好,柏油路应该是新修的,显得很平整。

只是林眉注意到,这条街上并没有路灯,周围的居民会在自己家门前装上一两盏灯以供照明。

林眉知道这种非属市政管辖,居民私装的路灯往往因为缺少专业人员的养护维修,很容易坏掉。

连路灯都是如此,就更别提监控录像了,肯定是找不到的。

也就是说到了晚上,这个小巷会变得僻静黑暗,更是警方的盲区,算得上理想的犯罪地点。

看到林眉正在认真观察周围,肃修然弯了弯唇角,轻声对她说:“好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林眉知道在恰当时刻保持沉默的重要,点点头,还把手中的保温杯塞给他:“你喝点水吧,待会儿才好吃东西。”

跟在肃修然身后的张衍看到了这一幕,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这个助理不错,你也确实该找个人照顾你了,我可不想关键时刻找不到外援。”

肃修然微微笑了笑,接过林眉手中的水杯,带她回车上。

就算是到了四月底,北方的清晨依然有点冷,一路上他还是低咳了几声,等上了车后,又随手扯了两张纸巾,堵住嘴压抑地咳出了些东西。

就算是第二次看到这种情形,林眉的身体仍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僵硬了片刻。

肃修然将手中的纸团握起来塞入一旁的垃圾盒,发动了汽车。

林眉忍不住开口说:“要不然……还是我来开车吧。”

肃修然侧目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下:“放心吧,我很注重生命安全。”他微顿了一下,“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林眉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忙开口解释:“我不是怕你生病影响驾驶,而是想你可能有点累,回去的路又不复杂,我应该可以的。”

不解释倒还好,解释了反倒显得更加尴尬,林眉懊悔得想咬住舌头。

肃修然没再开口,径自倒车离开了小巷,他们身后警察们也在忙碌地收拾现场,尽量赶在人群密集前恢复交通。

回程的路上,肃修然还是熟练地避开了拥堵路段,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也才刚到八点钟,还有时间给林眉吃早饭和赶去办公室。

走的时候不确定什么时间能回来,林眉就关了火,现在把粥和药重新熬上,她迟疑了一下,去楼上的书房找肃修然。

肃修然早换了一身日常的衣服,此刻正坐在昨晚的那个沙发上看书,看到她进来,微微笑了下:“你今天是要去办公室开会的吧,别迟到。”

今天是周一,就算林眉可以不用每天去坐班,这个会还是要参加的,为了避免其他同事觉得她特权太多,她从来没迟到过。

可想到自己带上车的水杯和面包都原封不动地被肃修然丢在了楼下,而他从起床后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没吃,林眉就犹豫了:“我熬了米粥,还是等你吃过饭我再走吧。”

肃修然沉默了片刻,他望过来的目光清明锐利,让林眉直觉地感到了不对。

果然他笑了笑:“林眉,你是一个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人,但是你没必要将那些多余的同情用在我身上。”他低沉悦耳的嗓音中,有不容置疑的傲然,“在你出现之前,我能很好地照顾自己,现在也是如此。”

话已至此,林眉觉得自己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态度真是足够了……她不自然地笑了笑,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睛,语气也带着僵硬:“抱歉,那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匆忙跑下楼,因为脚步慌乱,还差点在楼梯上绊倒。

楼下厨房里的米粥和中药还在冒着阵阵热气,她想了下,觉得肃修然应该不会把它们忘在灶台上,就干脆没管,自顾自收拾了一下出了门。

例会是早上九点钟,早高峰又容易堵车,她的时间的确是不多了,结果保温杯里的温水和那些干面包片,被她带走充作了自己的早餐。

她走得慌张,还带着些逃跑的仓皇,当然就没看到,当她出门的时候,楼上窗边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肃修然目送着她开车离开,脸上不仅没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笑容,更是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等彻底看不到她的车,他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用手背擦过唇边,不意外看到了零星的血迹,干脆自暴自弃地没有去管,他抬手捂住双目,深深吸了口气,再缓慢呼出。

没什么比此刻的他更狼狈,不仅发现了她并没有爱上自己,还从她眼中看到了怜悯。

他清晰地记得,当他没有控制住在她面前咳血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惊讶、疑惑、害怕,还有满满的怜悯和无措。

和多年前那些以为他快要死去的股东和下属们,并没有丝毫不同。

沉默了许久后,他放下盖着脸的手,走去洗手间,用温水将那些血迹仔细地清洗掉,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话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开口说:“程大夫,我想你可能需要来一趟。”

这是林眉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开会的时候走神,当杜宇文向她询问苏修新书进度的时候,她反应了十几秒,直到周围的同事都因为好奇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时,她才慌着接上话:“哦,稿子上周已经交了,写得很好。”

这下同事们的目光更加奇特起来,苏修的稿子当然很好,这点还用她去肯定?

杜宇文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没有多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既然已经交稿,就要尽快进入出版程序,这是本年度重点中的重点,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林眉连连点头,垂下目光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我知道,我会尽全力。”

这是她接手苏修后做的第一本书,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她的工作成果上,哪怕有一丁点儿的错误,也足以让别人对她的工作能力产生怀疑。

刘涵可以有错误,因为他是从苏修出道开始就服务于他的编辑,但她不能,她是半途冒出来攫取胜利果实的人,如果她做得不好,有大把人等着接手。

散会后杜宇文还是专门把她叫到了办公室,示意她关上办公室的门后,他才开口说:“你不要压力太大,苏修虽然看起来挑剔苛刻,其实还是很会体谅人的,只要你达到了他的基本要求,他不会多加为难的。”

她已经住进了肃修然家里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杜宇文,更别提他们之间的暧昧了。因此在杜宇文看来,恐怕是她工作压力太大,所以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林眉忙否认:“我知道的,苏修是个很和蔼的人……”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肃修然确实很和蔼,不仅和蔼,还特别温柔,他在她不得不搬家时,让她住进自己家里,和她分担家务,感谢她的照顾……其实他们住到一起后,反倒是肃修然对她的关照更多一些。

他那么好,无论是从上司和合作者的角度,还是从同居者的角度,甚至他含蓄表达好感的时候……都体贴到不可思议。

林眉心想,她之前那些追求者要是有一半儿肃修然的态度,她只怕也不会单身到现在。

让她伤感的绝对不是肃修然本人,而是,他那么好……她却好像真的没能爱上他。

杜宇文看到她眼里渐渐泛出泪光,扯了张面巾纸递给她:“是我考虑不周到,没有时刻关心你那里的工作状态,还让你加班。”

他不给面巾纸还好,林眉看到递到眼前的纸巾,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肃修然咳血时沾在上面的猩红,一时没忍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杜宇文,也害怕女下属在自己面前哭,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叹了口气:“这样吧小林,你要是实在觉得扛不住压力,我可以把你调回来。”

听到这一句,林眉连忙抽噎着反对:“我可以的!我能做好这本书……就是……”她想告诉杜宇文肃修然最近身体不好,但又想到自己签的保密协议,就包括不能把肃修然的身体状况随便透露给别人听,又连忙把话收了回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会尽快调整好。”

杜宇文是看着林眉进的编辑部,从一个新人,一步步稳稳当当将业绩做到仅次于刘涵的地步,他对这个年轻下属的工作能力当然是欣赏的,所以没多少犹豫,就将苏修交到了她手上。

他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将林眉换下来的打算,但还是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好吧,那这样,你尽管先去做,如果你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任何时间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林眉连连点头,忙着擦干净眼泪:“我会做好的,杜总您放心。”

林眉本以为哭过之后,自己精神就会恢复过来,但整个上午,她都还是精神恍惚。

其实她现在不是很想回家面对肃修然,但想到今天轮到自己下厨,她还是在中午前就往回赶。

而且无论肃修然怎么淡然,他都是生病了吧?之前感冒都能委婉地撒娇撒那么久的人,现在都开始咳血,反倒正正经经起来了。

林眉开着车,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到现在才发现,肃修然一旦不配合,简直像是个让人急得团团转又无处下嘴的蚌壳好吗?

回家的途中,她拐去超市买了点食物,回家的时候提着袋子颇有些偷偷摸摸地开门进去。

很好,一楼没人,她在肃修然自己动手做午餐前赶了回来。

不过家里也有点太安静了,平时就算肃修然独自在家,也会有一些响动,现在却好像家里并没有其他人。

她正疑惑着,想要不要上楼去看看,脚边传来一声娇俏的“喵”,低头看到春申君仰着脸竖起尾巴在她脚边蹭了蹭,又软软地叫了声。

高傲霸气如春申君这样的主上,无事时是断断不会这么对奴隶大献殷勤的,事实上它一天之中会这么甜美可人的时刻,唯有一种可能:要吃的。

林眉跟着不断回眸示意的春申君来到它的食盆面前,发现里面果然空空的,春申君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喵”了声,婉转的尾音里透着责备。

林眉连忙道歉:“对不起,主上,还没给您准备好膳食!”

说着她拿了猫粮罐头,给春申君倒上,这时她觉得肃修然可能是不在家了,如果他在家,不可能这么久还没照顾春申君。

要知道大神看起来冷淡高傲,对主上可是从来都没亏待过的。看来,他很可能在她出门后又出去了。

是去找张衍了吗?案件有什么新的进展?想到早上的案件,林眉脑子里不可避免地冒出来那个躺倒在冰冷地上的尸体。

说起来人生就是这么无常,就在昨天之前,那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就这样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听到楼上传来几声很轻的咳嗽,接着又没了声音。

她愣了下,想到她现在站的位置,正是楼上书房的窗口下,难道肃修然不是出去了,而是在书房里?

那为什么她刚才进门,他都没有出来打个招呼?难道是在睡觉?

虽然在家里工作,但肃修然的作息还是相当严苛的,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二点之前绝对休息。

中午他会有一两个小时午睡的时间,但却从来不会在上午睡觉……这么看还是因为生病的影响。

林眉想着,就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上楼,书房的门虚掩着,她透过不大的门缝,看到他半躺在窗前的扶手软椅上,身上还盖着一条浅灰的毛毯。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看到他身旁摆着一个木质的支架,架子上输液的药袋连下来,透明的软管明显还连在他的手上。

看他一大早亲自开车跑去犯罪现场,还以为真的没什么事呢,结果不还是需要输液?

林眉先是本能地生气,接着又觉得烦躁无比,她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烦躁,反正就是全身都不对劲,看什么都来气。

正当她努力控制粗重起来的呼吸,准备悄悄下楼时,眼前的人仿佛是轻微地动了下,他没睁开眼睛,就低声开口:“有什么事?”

早上才那么尴尬地告别,林眉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才说:“我把你吵醒了?”

肃修然半撑起身体,抬头看着她,微勾了唇角摇头:“本来就没有睡着,你进门时我就听到了。”

林眉“哦”了声,没话找话:“你胃口怎么样,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肃修然还真抬起手臂支着头看她,提了要求:“荠菜馄饨,现包的,不要速冻。”

这还真是看起来简单,其实却复杂麻烦的要求好吗?林眉有心给他顶回去,但想起来他正在生病,就勉强忍气吞声:“哦,那我出去一趟买原料,你可能得稍等一下。”

结果他却笑了起来,低沉的声音里还夹着零散的咳嗽,却足以显示他的愉悦,他很大度地抬起手臂,动作颇为优雅地挥了挥手:“算了,按你的原计划来吧,清淡一点就可以,馄饨可以等到明天再做。”

林眉真是有心吐槽,无力反驳,敢情明天也得是她掌厨了,没办法谁让大神生病了呢……哦,对了,他还交了稿,可以理直气壮地休息。

她扁了扁嘴答应下来,准备转身下楼,躺着的那位却又对她招了招手:“现在胃口不好,不用急,过来跟我谈一谈。”

林眉一瞬间都想冲他竖个大拇指了,大神不愧是大神,这颐指气使的气派跟春申君也有得一拼了,偏偏还让人无法拒绝。

林眉只能认命,听话地走过去,在他身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结果肃修然看着她微微挑了唇角,谈的竟然还真是公事:“早上的现场,你怎么看?”

林眉浑浑噩噩了一整个上午,连稿子都看不下去,倒还真翻来覆去地想过当时看到的情景,于是低头思考了下,认真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性质的案件,但就案发的地点来看,罪犯显然想让人发现他的恶行。

“虽然案发的地点已经很隐蔽,但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主干道,那片区域也属闹市区了,天一亮来往的人那么多,不可能发现不了尸体。如果他想将尸体隐蔽起来倒是很方便,我看到案发的巷子再往前不远就有个河道。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扛过去推到河里不是更好一点?起码几天之内都不会被发现吧,顺着河道被冲走还能让警方很难找到第一现场。”

肃修然勾了下唇:“你好像已经假设这是一个男性凶手。”

林眉点头:“女性犯罪者很少有这样旺盛的表现欲,她们更胆小一点。”

肃修然对她的判断显然也赞同,微笑了下算是嘉奖,林眉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脸,看到他弯着的唇微微发白,就忍不住说:“你这几天不舒服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注意下也会好一点啊。”

她不过无心的一句话,却像戳破了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刚才他们之间的融洽气氛顿时消失了。

肃修然看向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就冷了下来,唇边的笑容也带上了拒人千里之外的矜持,他笑着,深瞳中的光芒冰冷锐利:“林小姐,我不喜欢把一句话说很多遍……请你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同情。”

林眉一下子给噎到了,她简直不可置信,肃修然上次叫她林小姐,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后来他虽然没有给她多亲密暧昧的称呼,但也始终叫她“林眉”。

也不知道是谁在草原时还一直强调让她直呼他的名字?

林眉觉得自己是出离愤怒了,因为肃修然生着病,她一直下意识地让着他,哄着他,希望他开心,结果他变本加厉到不可理喻了好吗?

想也不想,她脱口就甩出来:“你够了没有!总用你那种狭隘偏激的目光去看别人!正常的关心你都能说成是同情,你是有多自卑!”

她越说越气愤,看着面前毫无表情的肃修然就更来气:“我是没有死心塌地地爱上你,那又怎样?你完全不给我准备的时间你知道吗?有些人要完全爱上一个人有多难你想过吗?我活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异性,任何一个!谁像你一样见了几次面就表示自己坠入爱河了?你不要把别人的感情都想得太廉价太容易了好吗?”

她说话的时候肃修然一直冷冷地看着她,等她说到最后一句,他终于霍然起身,一手扯掉手背上的胶带和针头,大步从她身旁走过。

如果肃修然能这么直接甩门出去,依照他此刻无法阻挡的气势,林眉肯定会被吓得立刻住嘴,噤若寒蝉。

可惜他却仅仅只是走出了一步,就无法控制地双眼发黑,身体中的力气和知觉都在迅速地离他而去。

他用仅有的余力撑了下身旁的书架,然后就在书本跌落的声音和林眉的惊叫声中,彻底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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