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资源]
任瑜：有不少成功的作家都有或者是曾经有过自己的写作“根据地”，这个根据地，或者是地缘上的“原乡”，或者是精神上的源脉，或者是情感上的情结，甚至可以是创作中的一贯风格和手法，比如莫言的高密乡、阎连科的耙耧山脉以及他的“神实主义”、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南方枫杨村。我在你的作品中并没有看到某种一以贯之的精神情结或地域元素，但不知道你内心存不存在一个潜在的写作生发地，或者说隐秘的精神原乡？
乔叶：没有，在这方面我没有很明确的意识。
任瑜：可能这也是你们年轻一代的写作者跟前一代写作者之间的区别之一。像五零后、六零后的作家，他们通常有一个甚至数个精神原点，或者是相对固定的写作地域。而你们七零后的写作者，通常不会把自己紧密地黏在某一处或某一个支点上。
乔叶：这应该跟生活背景和成长环境的差别有关。他们那一代人的乡土记忆非常完整和坚实，他们建立的文学世界不可避免会受到这种记忆的影响。
任瑜：这种记忆和与之相关的东西通常会成为他们主要的写作资源。
乔叶：对，一种习惯性的资源。而我们这代人，跳槽啊、调动啊，漂泊性、无根性更强一些，一般没有长期的固定的乡村生活经验，所以他们汲取的写作资源是很完整的，我们的写作资源相对来说是零碎的。
任瑜：但是也相对多元一些。
乔叶：也可以这么说吧。像李佩甫老师，他在创作的盛年确定了自己的写作领域之后，即使来到城市扎根，或者全世界跑，他还是在汲取那块土地上的资源。就像是一个水管，就算它伸得特别长，也还是在那个井里取水，流出来的也还是那个源头的水。像我们可能就是随时换根水管，这儿扎一个、那儿扎一个，就这样扎出不同的水来。还是写作发生的不一样。
任瑜：这样也好，写作可以更宽泛、更灵活一些。
乔叶：其实，扎根取水或者说水源地应该包含不同的样态，不一定非要扎根于某块土地、某个虚拟的地理位置。比如说门罗，她的短篇小说写的是各种家庭妇女生活，广义上来说那也是她的水源地，是她一个稳定的写作资源。
任瑜：这么说的话你其实也有一个水源地，我觉得世俗生活就是你写作的生发地和资源。其实，如果一个作者的文学世界像一个房间的话，这个房间应该有很多窗户，从不同的窗口看到的，应该是不同的风景。有所谓的写作“根据地”自然好，它能提供丰富的给养和灵感，让作者勾画风景的时候更得心应手，还能打造自己的特色和风格，但这样也容易形成较为固定的风景模式。一旦形成模式，就面临着所谓的“瓶颈”和“突破”问题。你虽然没有狭义上的那种根据地，限制相对少一些，但我想也会遭遇类似的问题吧。看你这两年的写作，在体裁、题材和风格上都有一些变化，比如从虚构到非虚构，从现实到历史，从温情到平实再到无情，这些改变和尝试是不是你遇到“瓶颈”之后的试图突破？
乔叶：我对瓶颈期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往往是走过去之后才知道那是瓶颈期。事实上，我中短篇发得最多的时候，也就是我的瓶颈期。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从2004年开始写中短篇，2006年和2007年发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但是不断地大量地写，肯定会有重复。表面上看，作品是发表了很多，也得了不少奖，但里面已经隐藏了很大的毛病和问题。
任瑜：达到巅峰的时候也是出现瓶颈的时候。已有的空间基本上被挖掘完了，要继续挖掘就得开拓新的空间。
乔叶：对，我必须考虑以后怎么写下去。2010年的时候我就到下面到处跑，接触新的素材，然后就进入非虚构的领域，写了《拆楼记》。当时有媒体说我是华丽转身，其实我没怎么想转身的问题，可能就是无意识地打开了一块领地。一般来说，遇到瓶颈期之后会觉得不变不行，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我的情形好像没有这么决绝。
任瑜：转变得还比较自然？
乔叶：是自己有一个自然的选择。写完《拆楼记》之后，我觉得还是更喜欢虚构，然后就写了《认罪书》。《认罪书》还是写日常生活，但同时我还想进入历史深处，探究一下历史问题。对这本书，媒体上有说法是“看七零后如何表达历史”，看起来好像我又进入了一个领域，历史的领域。总的来说，这些变化应该是非常自然的思考和选择的结果。
任瑜：说到《认罪书》，我觉得从各方面来说“文革”都不是容易驾驭的题材，你对自己最终的成果满意吗？
乔叶：它是很难驾驭，但我本身也没指望能驾驭得多好。当然，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很多前辈对它都有所表达，我基本都看了，好像并没有特别让人满意的。而我作为一个非亲历者，怎么去表达这段历史？也只能从当下生活切入。我觉得哪怕是一根针，能够扎进去，扎得尽量深，扎得大家感到痛苦，或者有痛有痒，或者感到难受，也是有价值的，也就可以了，这就是我很渺小的目标。我写的时候并不是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但我是真的尽力了。
煮饺子千万不能破
乔叶
1
九点钟，已经不能再吃晚饭了。可是看见那家饺子店的时候，她还是走了进去。小区东门这边她很少逛，要不是昨天同事送她的时候路过这里，她还不知道这里有一家饺子店呢。
饺子店的名字有些怪，就叫“饺子店”，除此之外什么定语都没有，连个最庸常的“美味”“九里香”什么的都没有。乍一看很朴素很老实，简直是朴素老实到了极点，再往深里一琢磨，这朴素其实很自满很骄傲，简直也是自满骄傲到了极点。
她走进店里。店面不大，也就是二十平方米的样子，摆着几副木质桌椅，都是最一般的长方形四人台。小店深处是凉菜柜，柜后面的墙上嵌着一道门和一个长方形的出餐口。整个小店就这么多东西——哦，左右墙上都贴着偌大的菜单，全都是饺子的种类，一瞬间她就看花了眼，真多呀。不过饺子店的菜单一向她都喜欢看，虽然吃不了几样，但看看也能让她心满意足。猪肉大葱、猪肉韭菜、猪肉酸菜、猪肉茴香、猪肉扁豆、猪肉西葫芦、猪肉茄子、猪肉青椒、猪肉黄瓜、猪肉蕨菜……猪肉真是无所不配啊。仿佛只要是菜，就可配上猪肉做成馅。羊肉和牛肉因为个性的关系，不如猪肉配得那么多，却也别有意趣。她曾做过羊肉尖椒馅和牛肉芹菜馅，都十分可口。素馅一般以鸡蛋为主，和猪肉一样，它也有着百搭众菜的胸怀。偶有不以鸡蛋为主的，也很令她喜欢，如豆皮韭菜、黄豆芽粉条，还有素三鲜——只要有虾仁或者虾皮，任几样素菜都可以凑成这么个素三鲜。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还见识过胎盘馅、奶酪馅、大蒜馅、西红柿馅、土豆馅、山楂馅、苹果馅、白糖馅、红糖馅、泡菜馅……对了，还有头发丝馅、指甲屑馅、钢丝球馅……
“选好了没有？吃啥呢？”凉菜台后面的老头儿问。他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
“再看看。”
“都好吃。”
她笑。这口气，还真是的。
“快打烊了吧？”
“只要有客，就不打烊。”老头儿说，“生意做的就是客，客来了打啥烊呢。”
话到这个份儿上，她知道这饺子是非吃不可了。
“一份荠菜猪肉。”其实一份饺子半斤，三十个。她吃不了，可是要半份呢，又有些说不出口。唉，管他呢，大不了打个包呗。
“好嘞。”老头儿接住她的声音，朝着出餐口喊了一声。里面有人应着，送出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老头儿给她端了过来，是饺子汤。
“原汤化原食。”
“原食还没来呢。”她笑。
“不懂了吧？光知道原汤化原食，没听过原汤垫原食吧？先垫一下，吃完了再用汤化一下，胃就更得劲。”
饺子汤是微微的淡白色，还隐隐带着点儿鲜黄，却又不浑浊，反而非常悦目。她呷了一口，就知道了这汤的地道：清爽却不单薄，应该是经常换的，绝不是一锅煮到底的那种，面味儿的尾部还缠绕着一丝丝醇正的甜味儿。“头锅饺子二锅面”，这头锅的好处，绝不单单是说这饺子，也还说着这饺子汤。
就着这汤，一句两句的，两个人的话多了起来。
2
说到饺子，就我见识的这些人里，我算是个行家。要说饺子馅的配菜，是什么都行的。不过人人的心头好儿都不一样，终究得看个人口味。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六十二，我今年六十二——要我说，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最好的配菜就是两样。一样是荠菜——你真是会吃的食客呀。春天的荠菜，那个嫩，那个鲜，什么都不能比。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去野地里采——对，要是野长的荠菜才好吃。现在都是大棚的了，没意思。唉，其实也不是一点儿没意思，就是意思少了。今年春天我就买了十斤，只是味道不如野生的。也不是心理作用，吃是能吃出来的，我这么一张刁钻的老嘴，整天吃，怎么能吃不出来？野生的东西，那个鲜劲儿劲道、蛮横、不讲理，天地雨露滋润过的东西，还是不一样。大棚里的荠菜，那种鲜劲儿就是两个字：规矩。你说，规规矩矩的东西，可不是意思少了？
还有一样是萝卜。白萝卜。秋冬时候，白萝卜下来，就该吃萝卜馅的了。萝卜是地里埋着长的东西，这东西，也有意思。我喜欢萝卜。生萝卜也喜欢吃，熟萝卜也喜欢吃。炒萝卜丝，腌萝卜条，煨汤炖萝卜块，这些个都好吃。萝卜这个东西，就是菜里的弥勒佛，不仅自个儿鲜，还吃味儿，能容。不怕你笑，每次焯萝卜的萝卜水，我都要喝掉。那个味儿，鲜辣鲜辣的，好像长着毛茸茸热乎乎的小刺儿，刷着你的舌头、你的喉管……
打小我就见着家里人做萝卜馅饺子，都是把萝卜用萝卜挫挫成丝儿，再搁开水里焯，焯得差不多了就捞出来，再把萝卜丝用白布或者毛巾包好，放在案板上拧干——我经常放在搓衣板上拧，因为搓衣板的棱角可以把水分最大程度地硌出来。后来有了洗衣机，洗衣机不是能甩干么？有人跟我说可以放在洗衣机里甩干，这倒是一个聪明法子，不过我不喜欢。这让我说啥好呢？打死我也不愿意这么干。洗衣机是干什么用的？怎么能用来甩萝卜？人懒得也太不讲究了。做吃的东西，还是要亲手去做，这才是心诚。做出来也才好吃。
肉呢，我跟你说，自家吃，可千万别买他们现成的肉馅，那都是最差的下脚料凑到一起的，那能吃么？要是你懒得不行，那就买好了肉，亲眼看着让他们用绞肉机绞一下，要亲眼看着啊——反正我是从来不这么干。我就是亲手剁。要买前腿肉。前腿嫩啊。后腿瘦肉多，可是太有劲儿了，也不好。猪走路可不是后腿用劲儿大么？前腿好。没有前腿？那也别用后腿，就用五花肉。五花肉有肥有瘦的，也好。自己剁嫌累？那得找方法。你把肉放到冰箱里，稍微冻一下，千万别冻透了，就是冻得有点硬的时候，再拿出来剁。这时候的肉特别好剁，几下就成。剁的时候别剁得太碎，别剁成泥。要剁成小小的肉丁，这样口感最好了。费一次事，可以多剁点儿。然后用塑料袋分成小包，每次吃的时候拿出来一块。
说起这馅，可真是千变万化，基本上什么都能配。最近我配了一道西葫芦羊肉馅，也很好吃。西葫芦可出水了……羊肉，羊肉可是个好东西。我知道很多人不爱做羊肉，和猪肉打交道多了，就熟悉了猪肉的脾性，越熟悉就越愿意做它，对羊肉牛肉的就有些远，像个陌生的朋友，或者是个远房亲戚，生分。它们太各色，打发不好是很难吃的。可我不怵。我们老家对付羊肉，就是花椒水。不停地往肉里打花椒水……没有不好吃的肉。不是肉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我们小时候，牛羊肉都比猪肉便宜，对，没错，猪肉金贵。那时候计划经济，牛羊肉都可以随便买，就猪肉得到副食品店，还得要票。所以我们小时候，没少吃牛羊肉。我妈特别会做，她是山东人，山东人对饺子特别讲究。我就受影响。
三鲜馅的，我跟你讲，就用白菜心，对，一定要用白菜心。娃娃菜？是很嫩，当然也可以的。可是大白菜的白菜心稍微有一点点甜味儿，更好。自己在家吃用不了多少料。香菇呢，七八朵就行，不过得是鲜香菇。鸡腿菇杏鲍菇也行，只要是鲜的都行。千万别用开水焯，一定要用生的。——最好还是用鲜香菇。我跟你说，香菇有一种闷闷的香味儿，闷闷的。有的香味可叫、可闹，咋咋呼呼的，可是香菇它不出声儿，你把它吃到嘴里，它的香味才一点一点儿地渗出来。香水不是有前调后调什么的？香菇的香就是后调的香，后发制人的香。还要放干虾仁。原来我也放鲜虾仁，后来觉得干虾仁更好，它是晒干的，咸味重，口感也筋道。还有韭菜。得放韭菜。不过千万不能多，就那么一小把就行，有那么一点点的绿就够了，它是点睛的东西，是神来之笔。
咱还说萝卜吧。等到萝卜丝被拧得干干的，再也挤压不出一滴水了，配着剁好的肉和葱姜末，就可以开始调馅了……我跟你说，十年前，我盘萝卜馅还用这个法子，现如今我又不这么做了。
哟，你的饺子来了——我这饺子怎么样？好吃是吧？
3
曾经，她觉得饺子是非常无聊的食物。不是么？简直是太无聊了。和面老半天，盘馅老半天，包又是老半天……忙活了一大晌，分分钟就吃完了。而且，也不是多么好吃，无非就是用面皮包着馅，一个一个吃。与其这样，吃包子不是更省事？这不是闲得慌是什么？这不是闲极无聊是什么？每次看到母亲在厨房做饺子，她都想冷笑：到底是家庭妇女，且还是精神空虚的家庭妇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