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的信仰。人类思想的全部的、几乎是在一切部门中的探究,都建立在这上面。这是一个支配的信念,列文从一切的说明中,不自主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怎么样地,就采用了这个说明,认为它无论如何是最明了的。
但这不仅是一种虚伪,这是对于某种恶势力之无情的嘲笑,那势力是邪恶的,可恨的,人不能对它屈服的。
人必须逃避这种势力。而逃避的方法是在各人自己的手里。人必须断绝他对恶势力的依赖。只有一种方法——死。
列文虽然是一个幸福的有家室的人,一个健全的人,却有好几次是那么临近自杀,以致他收藏了绳子,免得他会用它上吊,他不敢带枪出门,怕射击自己。
但列文没有用枪自击,没有上吊,却继续活着。
十
在列文想到他是什么和他为什么生活时,他没有找到回答,陷于绝望中;但是当他不再向自己问到这个时,他似乎知道了他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生活,因为他坚决地确定地行动着、生活着,近来他倒比从前更坚决、更确定。
在六月初回到了乡下,他回到自己平常的事务上——田事的经营,和农民们及邻人的关系,家务的料理,由他管理的姐姐与哥哥的产业,和妻子及亲戚的关系,对婴儿的关心,他从今年春天起便热心从事的新的养蜂的嗜好,占去了他全部的时间。
他做这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他用某种普通的原则为自己辩护它们是正当的,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样;正相反,现在,一方面,因为从前的公益事业的失败而失望,另一方面,太忙碌于自己的思考和各方面堆集在他身上的大宗事务,他完全不再想到公益,他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他仿佛觉得,他应该做他所做的事情——他不能够不这样。
从前(这几乎是从幼年开始直到他完全成人)当他努力去做某种对大家、对人类、对俄罗斯、对乡村会有益处的事情时,他曾注意到,关于这件事的思想是可喜的,但是工作本身总是不满意的,他不曾充分相信那事情是绝对必要的,而工作本身起初显得是那么伟大,却渐渐地缩小,以至于无;而现在,当他在结婚之后逐渐把自己更限制在为自己的生活的小范围中时,他虽然对自己的活动不再感觉到任何的高兴,却相信他的工作是必要的,他看到事情成就得远比以前好,事情的范围也渐渐地变大了。
现在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像一个犁,在土里越挖越深,假若不开出一条畦沟,是拔不出来的。
像他的父辈和祖父辈那样地过着家庭生活,即是,在同样的教育环境中生活着,在同样的环境中养育子女,无疑地是必要的。这正如同在饿的时候吃饭一样地必要;正如同必须准备饭菜一样,为了这个,也必须在波克罗夫斯考维持农业的机构,好从它上面获得收入。同样无疑地,正如同必须还债一样,他必须使他的祖产保持着这样的情况,要他的儿子在承继产业时同样地说出对父亲的感谢,一如列文为了祖父所建筑所种植的一切对祖父所表示的感谢。为了这个就必须不把土地租出去,而由自己经营,养牛,施肥,种树。
他不能够不管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姐姐的,以及那些习惯了来向他讨教的农民们的事情,正如同他不能够丢弃一个已经抱在怀里的婴儿。他必须关心他邀请来的大姨和她的小孩们以及妻子和婴儿的安适,他不能不每天至少抽一小部分时间陪伴他们。
这一切,连同他的猎禽的嗜好,和新的养蜂的嗜好,充满了列文的全部生活,这生活,当他思想时,他觉得没有意义。
但是在列文确切地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之外,他同样地知道他应该怎样地做这一切,并且什么事是比别的事更加重要。
他知道,雇用工人应该尽量使工资低微;但是用偿债的办法雇用工人,预先付出低于他们应值的工钱,虽然是很有利,却是他不应该做的。在草料缺乏时把干草卖给农民,虽然他可怜他们,却是可以做的,但是旅店和酒馆,虽然是赚钱的,却应该取消。盗伐树木应该尽量严厉地处罚,但是对于赶到他的田上的牛却不能够科索罚金,虽然这使看林子的人不高兴,使农民没有畏惧,却不能不放出误入田里的牛。
彼得要付放债的人每月十分的息金,他一定要借钱给他,免得他被人榨取;但是他不能够对不缴租的农民放松地租或延期收租。草场不刈割,让草白白地损失了,这是不能够原谅管家的;但是要刈割种了树苗的八十皆夏其那的田地也是不可能的。一个工人在农忙的时候因为父亲死了而回家去,虽然他为他难过,可是他却不能原谅他,他必须扣除他在未做事的宝贵的月份里的工资;但是他不能不把每月的口粮给予毫无用处的老仆人。
列文还知道,他回家时,必须先看生病的妻子;而已经等了他三小时的农民还可以再等一下;他知道,虽然在看蜂群入房时有很多的乐趣,却不得不放弃这种乐趣,让老人单独照管蜂群入房,走开去和那些到蜂园来找他的农民们谈话。
他做的是好是坏,他不知道,他现在不但不要证明他做的是好,而且避免谈到和想到这个。
思索把他带入了怀疑之中,妨碍他了解什么是应该做的和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当他不思索,只是生活着的时候,他不断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个无误的裁判者,就两个可能的行为之间决定孰好孰坏;他做的行为一不对,他立刻就感觉到。
他就是这样地生活着,不知道,也看不到他有机会知道,他是什么,为什么他活在世界上,他为了这种无知自苦到那样的程度,以致他害怕会自杀,同时他坚决地开辟着自己特有的确定的人生道路。
十一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来到波克罗夫斯考的那天,是列文的一个最苦恼的日子。
那是最忙的工作时期,这时候,所有的农人都表现了那种在劳动上自我牺牲的异常的努力,这是在任何别的生活情况中看不到的,假若表现这些美德的农人自己重视它,假若这不是每年重复,假若这种努力的结果不是那么简单,它更值得被人重视。
收割和捆束裸麦与燕麦,装运,刈割草场,重犁休耕田,打谷子,播冬麦——这一切都似乎是简单而寻常的;但是为了能够完成这一切,就必须全村的农人从老至少,在三四个星期之内,有平常努力三倍地、不断地工作着,吃着克发斯、葱蒜、黑面包,夜间打着麦,运着麦束,整天不过有两三小时的睡眠。在全俄罗斯每年都做着这样的事。
列文在乡下,在和农民的密切关系中,度过了大部分的生活,他总是在农忙的时期觉得这种一般的农民的兴奋传染了他。
早晨他骑马去到早熟的裸麦田上,去看运到禾堆那里的燕麦,在妻子和大姨起身的时候回到家里,陪她们喝了咖啡,步行到农场上去,在这里要用新置的打禾机准备种子。
那一整天,和管家及农民们谈话时,在家里和妻子、和道丽、和孩子们、和岳父谈话时,列文总是想到这时候在农事之外他所关心的,并在一切之中寻找回答的那个唯一的问题:“我是什么东西?我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在这里?”
他站在新铺草顶的仓房的荫凉处,那里的还带着香叶子的榛木枝子,搭在草顶的新剥皮的杨木椽子上。他时而望着敞开的大门里边,在门口卷起着、飞舞着、打谷时的干而苦的尘灰,时而望着打谷场上被烈日所炽的草,和从仓里刚拿来的新鲜草秸,时而望着花顶白胸的燕子唧唧地飞到屋顶底下,扑着翅膀,停在门口的小窗孔里,时而望着黑暗的灰尘的仓房里面忙碌的农人,并且想着奇怪的思想。
“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他想,“为什么我站在这里,使他们工作?为什么他们都忙碌着,并且极力在我面前表示他们的热心?为什么我的熟人马特饶娜老太婆要努力?(在失火时屋梁打在她身上,我医好了她。)”他一面想,一面望着一个消瘦的农妇,她用耙子撮拢着谷子,在不平的坚硬的打谷场上用劲地踏着晒黑的光脚。“那时候她复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后,他们要埋葬她,她什么都不会留下来的,那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姑娘,她用那么灵活的柔和的动作,从穗子上打下谷粒,她也什么都不会留下来的。他们也要埋她,很快地就要埋那匹斑花阉马。”他一面想,一面望着那匹肚皮一起一落、胀起的鼻孔频频地哼响的马踏着在它下边转动的斜轮子,“他们也要埋她,还要埋那个鬈曲的胡须上满是谷壳的、衬衫在白肩膀上破烂了的费道尔,他正在把麦放进机器里面。他在解禾捆,在吩咐什么,向农妇们喊叫什么,用迅速的动作理好了转动的轮子上的皮带。最重要的是,不但要埋他们,而且还要埋我,什么也不会留下来的。为什么?”
他这么想着,同时看了看表,算一算他们一小时打多少。他需要知道这个,好根据这个来规定一天的工作。
“快有一个钟头了,他们才开始第三堆。”列文想着,走到放麦进打谷机的人面前,他把声音喊得比机器的轰轰声更高,向他说话,要他每次少放一点。
“放得太多了,费道尔!你看——机器塞住了,所以打不快。要放得均匀!”
由于沾在汗脸上的灰尘而变黑的费道尔叫出了什么话回答他,但还是没有像列文所希望的那样去做。
列文走到机器那里,推开费道尔,自己开始去放。
做到农人吃午饭的时候,没有多久,他就同放麦的一同走出仓房,站在摆在打谷场上作种子的整齐的黄色的裸麦堆旁,和他谈话。
放麦的是远处村庄上的人,那里的土地列文从前租给了合作社。现在土地租给了旅店主人。
列文和放麦的费道尔谈到这个土地,问他,那个同村庄的富裕而良好的农人卜拉东明年要不要租他的土地。
“租太高了,卜拉东缴不出,康斯坦清·德米特锐奇。”农人一面回答,一面捡着汗湿的衫襟上的谷粒。
“但是吉锐洛夫怎么会缴得出呢?”
“米丘黑(农人这么轻蔑地称呼旅店主人),康斯坦清·德米特锐奇,他怎么会缴不出呢!他榨取别人,为自己赚钱。他不可怜基督徒。佛卡内奇伯伯(他这么称呼老人卜拉东)会剥人皮的么?人欠他债,他却放人走。他不逼人的钱。那要全看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他要放人走呢?”
“哦,这就是——人人不同了;有的人只为了自己的需要生活着,例如米丘黑,只填塞他的肚子,但是佛卡内奇是正直的人。他为了他的灵魂生活着。他记得上帝。”
“他怎么记得上帝?怎么为了他的灵魂生活着。”列文几乎叫着说。
“这是明显的,要依从真理,顺上帝的意思。人人不同。就比方您吧,您是不会欺侮人的……”
“是的,是的,再见!”列文兴奋地喘着气说,于是,转过身,拿了手杖,赶快地向家里走去。在农人说到佛卡内奇为了灵魂,依从真理,顺上帝的意思生活着的时候,一些模糊的然而重要的思想似乎是从什么锁闭的地方成群地爆发出来,全向一个目标冲去,在他的头脑里打旋,它们的光辉眩惑了他。
十二
列文大步地在大路上走着,他所注意的与其说是他的思想(他还不能够清理它们),毋宁说是他那从未有过的心情。
农人所说的话在他心中发生了电气火花的作用,把一切零碎的、无力的、分散的、他从未停止注意的思想都改变了,并且合并为一个思想。这些思想,甚至在他谈到租佃土地时,就不知不觉地到了他的头脑里。
他觉得他的灵魂真有什么新的东西,并且喜悦地感觉到这个新的东西,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为了自己的需要,却为了上帝生活着。为了什么样的上帝呢?人能够说出比他所说的更没有意义的话吗?他说,不应该为自己的需要生活着,这是说,不应该为了我们所了解的东西、为了吸引我们的东西、为了我们所希望的东西而生活,却必须为了所不了解的东西,为了谁也不了解和谁也不能阐明的上帝而生活。还有呢?我没有懂得费道尔的这些无意义的话吗?懂得之后,我怀疑了它们的真实性吗?我认为它们愚蠢、不明显、不正确吗?”
“不,我了解他的话,正如同他所了解的一样;我了解他的话,比我了解生活上任何东西,更充分更清楚;我一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也不能够怀疑这个。不但是我一个人,却是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只充分了解这个。没有人能够免掉对于别的东西的怀疑,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个,并且总是同意。”
“费道尔说旅店老板吉锐洛夫为了肚皮生活。这是可以了解的,合理的。我们这些有理性的人不能够不为了肚皮生活的。后来,费道尔说为了肚皮生活是不好的,我们应该为了真理为了上帝生活,我有了这一个暗示就了解他了!我和千千万万的人,千百年以前的人和现在活着的人,精神贫乏的农人,想到、写到这个,并且用自己的含混的话说到这个的圣贤——我们都同意这一个:人应该为什么生活,什么是善。我和一切的人都只有一个坚决的无疑的明白的认识,这个认识是不能够用理性去说明的——它是在理性之外,它没有任何的原因,也不能够有任何的结果。”
“假若善有原因,它便不是善;假若善有结果——酬报,它也不是善。所以,善是在因果的连锁之外。”
“我知道的,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正是这个。”
“我曾经寻找奇迹,埋怨我没有看到一个使我信服的奇迹。物质的奇迹会引诱我的。但这里有一个奇迹,唯一可能的奇迹,继续地存在着,并且在各方面环绕着我的奇迹,而我却没有注意到它!”
“有什么奇迹会比这更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