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所说的聪明话从来没有一句像这句话这样地令他满意过。在安娜突然看重这个意见的时候,她的脸突然明朗了,她笑了。
“我笑,”她说,“就好像我们在看见酷似的画像的时候那样笑。您所说的话完全指出了法国现在艺术的特点,在图画上的,甚至在文学上的:Zola,Daudet.(佐拉,都德。)但是,也许,总是这样的,人们从想象的因袭的人物构成他们的Conceptions(概念),然后——造成了一切的combinaisons(结合),他们又厌倦想象的人物了,他们开始想出更自然的真实的人物。”
“这是完全对的!”佛尔库也夫说。
“那么你们是在俱乐部里吗?”她向她哥哥说。
“是的,是的,这才是一个女人!”列文想着,忘记了他自己,牢牢地盯着她的美丽的生动的脸,这脸现在忽然完全改变了。列文没有听见她向哥哥侧着身子说了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变化使他惊讶了。她的先前那么镇静而美丽的脸,忽然表现了异样的好奇、忿怒与骄傲。但是这只经过了片刻。她眯着眼睛,好像在回想什么似的。
“哦,是的,不过,谁也不对它发生兴趣。”她说过,又转向英国女孩子。
“Please order the tea in the drawing-rvom(请你叫人在客厅里摆茶)。”
小女孩起身出去了。
“嗯,她考试及格了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问。
“好极了。很聪明的女孩子,很可爱的性质。”
“结果,你对她比对自己的孩子要爱得多些了。”
“这是男人说的。爱里面没有更多和更少。我爱我的女儿是用一种爱,爱她——是用另一种爱。”
“我刚才向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说,”佛尔库也夫说,“假若她把她对这个英国女孩子所花的精力的百分之一,用在俄国儿童教育的一般的问题上,她便会做出更大的更有益的工作了。”
“但是,您希望这样,我却不能够。阿列克塞·基锐洛维奇伯爵很鼓励我(说出阿列克塞·基锐洛维奇这几个字时,她恳求地畏怯地望了望列文,他不禁用恭敬的肯定的目光回报她),鼓励我在乡下办学校。我去看了几次。小孩们是很可爱的,但是我不能够对这种事情发生好感。您说到精力。精力是建立在爱上的。爱不能从什么地方找得来,也不能强迫发生的。我喜欢这个小女孩,我自己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又望了望列文。她的笑容和目光——一切向他说,她只是对他在说话,看重他的意见,而同时,她在先知道他们会互相了解的。
“我完全明白这个,”列文回答,“要把心放在学校上和一般类似的机关上是不可能的,我想正是因为这样,那些慈善的机关总是没有好结果。”
她沉默着然后微笑着。
“是的,是的,”她赞同着,“我总是不行。Je n’ai pas le coeur assez large(我没有那么伟大的心)去爱整整一养育院的可怕的小女孩。Cela ne m’a jamais réussi(这种事我总是做不好)。有许多妇女,她们用这个造成她们的position sociale(社会地位)。现在更是如此。”她带着愁闷的信赖的表情说,她在表面上是向她哥哥说的,但实际上只是向列文说的,“现在,当我那样地需要有点事做的时候,我却不能够有。”她忽然皱了皱眉(列文明白,她因为说到自己而对她自己皱眉),改变了话题。“我知道您的情形,”她向列文说,“您不是一个好公民,我却尽力为您辩护。”
“您怎么替我辩护呢?”
“按照攻击的情形而定。可是,不喝点茶么?”她站起来,拿起了一本山羊皮装帧的书。
“给我,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佛尔库也夫指着书说,“这是很值得做的。”
“噢,不,这是很不完全的。”
“我向他说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指着列文向他妹妹说。
“用不着说的。我的作品就好像莉萨·篾尔擦洛发从监狱里卖给我的那些雕刻的小篮子。她管理这里的监狱,”她转向列文说,“那些不幸的人做出了忍耐的奇迹。”
列文在这个那样异常地令他满意的妇人身上,又看到了一个新的特质。在聪明、文雅、美丽之外,她还有真实。她不想对他隐瞒她的地位的一切困难。说了这个,她叹了口气,她的脸忽然显出了严厉的表情,好像是石化了。带着这样的表情在脸上,她比先前更加美丽了;但是这个表情是新的;它全然不像艺术家摄纳在画像里的那种闪耀着幸福并分与着幸福的表情。在她拉着哥哥的手臂和他走到高高的门口时,列文又向画像和她的身材看了一眼,对她发生了令他自己惊讶的柔情与怜悯。
她请列文和佛尔库也夫进了客室,她自己留在后边和哥哥说话。“关于离婚,关于佛隆斯基,关于他在俱乐部的行为,关于我吗?”列文想。她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说什么呢?这个问题那样地使他兴奋,以致他几乎没有听见佛尔库也夫向他说到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为儿童写的故事的价值。
在吃茶时还继续着同样愉快而内容丰富的谈话。不但没有片刻的时候要寻找谈话的题材,而且,相反,他们觉得来不及说出所要说的,并乐意地抑制了自己,听着别人所说的。所说的一切,不但是她自己所说的,还有佛尔库也夫与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所说的——这一切,在列文看来,由于她的注意与意见,都有了特别的意义。
列文追随着这个有趣的谈话,他始终欣赏着她——她的美丽,聪明,教养,以及她的直爽与推诚。他听着,说着,并始终想着她,想着她内心的生活,他想猜测她的情绪。他从前那么严厉地批评过她,现在由于某种奇怪的思路,他为她辩护,同时又怜悯她,又怕佛隆斯基没有充分地了解她。
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站起身来要走(佛尔库也夫已经走了),列文仿佛觉得,他是刚刚才到。列文怅惘地也站起来了。
“再见,”她握着他的手,用吸引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很高兴Que la glace ert rompue(我们开始相识了。直译:冰冻破解了)。”
她放了他的手,眯着眼睛。
“向您太太说,我像从前一样地喜欢她,说假使她不能够原谅我的地位,那么我希望她绝不要原谅我。要原谅,就须经历我所经历的,愿上帝免了她这个。”
“是的,我一定向她说……”列文红着脸说。
十一
“多么出色的、可爱的可怜女人啊!”列文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走进寒冷的空气中时,他这样想。
“哦,怎样?我向你说了的。”看到列文完全被征服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是的,”列文沉思地回答,“非凡的女子!不但是聪明,而且是异常地推诚。我非常替她可惜!”
“现在,靠上帝,一切都快解决了。哦,哦,以后不要预先就批评人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开着门说,“再见,我们不同路了。”
列文不断地想着安娜,想着和她的那一切最简单的谈话,同时回想着她面部表情的全部细节,更加体察着她的地位,对她怀着同情,他到了家。
在家里库倚马向列文说,卡切锐娜·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安好,她的姐姐们刚刚走,并递给他两封信。列文立刻在前厅里看了信,免得后来忽略了它们。一封是管家索考洛夫写来的。索考洛夫在信上说,小麦卖不出去,人家只出五个半卢布,而价钱不能够卖得再高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写来的。她为了她的事情还没有办妥而责备他。
“哦,假若人家不出更高的价钱,我们就照五个半卢布出售吧。”列文异常轻易地立刻解决了从前对于他是那么困难的第一个问题。“奇怪,在这里全部的时间都耗费了。”他想到第二封信。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姐姐,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办妥她所请托他的事情。“今天又没有到法院里去,但是今天的确没有功夫。”他决定了明天一定做这件事,他便到妻子那里去。去的时候,列文迅速地回想了所过的这一整天。这天所有的事情都是谈话,他所听的谈话和他所参与的谈话。所有的谈话都是关于那一类的话题,这些话题,假若他是单独在乡下,他是决不谈起的,但是在这里它们是很有趣的。所有的这些谈话都是好的;只有两个地方不十分好。一个是他说到梭鱼的话,另一个是在他对安娜所感到的亲切的同情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列文看到妻子愁闷而无聊。三姐妹的晚饭吃得很快乐,但是后来她们等他,等他,全都觉得无聊了,两个姐姐都走了,剩下了她一个人。
“哦,你做了些什么?”她问他,望着他的因为什么缘故而特别亮得可疑的眼睛。但是,为了不妨碍他说出一切,她隐藏了她自己的注意,带着赞同的笑容听他说到他怎样地过了这个晚上。
“哦,我是很高兴遇见了佛隆斯基。我和他在一起很大方,很自然。你晓得,我现在是打算决不和他会面的,但是这种拘束已经没有了。”他说,想起了他打算决不和他会面,却又马上去看安娜,他脸红了。“我们谈到农人喝酒,我不知道谁喝得多些,是农人还是我们这个阶级;农人们在节日喝酒,但是……”
但是吉蒂对于讨论农人喝酒不感兴趣。她看到他脸红了,她想知道是为什么。
“哦,后来你到哪里去了?”
“斯齐发一定要我去看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
说了这话,列文更加脸红了,他去看安娜,这事做得是好是坏,这个怀疑最后被决定了。他现在知道了,这事是不应当做的。
在听到安娜的名字时,吉蒂的眼睛特别地睁大并且发亮,但是,抑制着自己,她掩藏了自己的兴奋,瞒过了他。
“呵!”她只说了这个。
“你大概不会为了我去就生气的。斯齐发要我去,道丽也希望这样。”列文继续说。
“噢,不。”她说,但是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对他不是好兆的自我强制。
“她是很可爱的,很、很不幸的好女人。”他说,说到安娜、她的事务,说到她要他转达的话。
“是的,当然,她是很可怜的。”在他说完时,吉蒂说,“你接到了谁的信?”
他向她说了,相信了她的安静的语气,便去换衣服。
他回来时,看到吉蒂坐在原来的靠臂椅上。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望了望他,啜泣了。
“什么?什么事?”他问,已经在先知道了是什么事。
“你爱上了那个丑恶的女人,她迷住你了。我凭你的眼睛看出来的。是的,是的!这会有什么结果呢?你在俱乐部喝酒,喝酒,赌钱,后来又去……看谁?不,我们走吧………我明天就走。”
列文好久不能安慰他的妻子。直到最后他承认了:怜悯心和酒力支配了他,他屈服于安娜的狡猾的诱惑,他要避开安娜,这才把她劝好了。他最坦白地承认的一点是,在莫斯科住这么久,只是谈话、吃,喝,他变坏了。他们谈到夜里三点钟。直到三点钟的时候他们才完全和好,能够睡觉。
十二
送走了客人们,安娜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里来回地走。虽然她不自觉地(像她近来对于一切年轻人所做的那样)整个晚上做了一切可能做的,以便引起列文心中对她的爱情,虽然她知道,她达到了目的,做到了仅仅是在一个晚上对于已婚的正直的男子尽可能做到的事,虽然她很满意他(尽管是从男子的观点上看来,佛隆斯基和列文有着显著的差异,但她身为女子,却看见了他们的共同的地方,吉蒂就是因此又爱佛隆斯基又爱列文的),可是他一走出房间,她就不再想到他了。
只有一个唯一的思想,在各样的形式中烦扰地追随着她。“假若我能够这么感动别人,感动这个爱家庭与妻子的人,为什么他对我那样冷淡呢?……不完全是冷淡,他爱我,这我知道。但是某种新的东西在分离我们。为什么他整晚不在家呢?他要斯齐发对我说他不能够丢下雅施文,他应该看着他的赌博。雅施文是小孩子吗?但我们假定这是真的。他决不说假话的。但在这个真话里还有别的东西。他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他有别种义务。我知道这个,我同意这个。但为什么要向我证明这个呢?他想要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不应该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这里,在莫斯科的这种生活的一切痛苦。我是在活着吗?我不是在活着,而是在等待一个结局,它总是拖延又拖延。又没有回信!斯齐发说,他不能够去看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我也不能够再写信了。我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事也不能开始,什么事也不能变更,我抑制我自己,我等待,我为自己想出消遣的事——英国人的家庭、写作、读书,但这一切只是欺骗,这一切同样是吗啡。他应该同情我。”她说,觉得自怜之泪涌上她的眼睛了。
她听见了佛隆斯基的突然的按铃声,连忙擦掉了眼泪,不但是擦掉眼泪,而且坐到灯前,打开了书,装作镇静。她想要向他表示,她不满意的是他没有如约地回来,只是不满意,决不向他表示自己的悲愁,尤其是她的自怜。她可以怜悯自己,但是不要他怜悯她。她不想要斗争,她为了他想要争吵而责备过他,但是不觉地她自己处在斗争的地位上了。
“哦,您不寂寞吗?”他活泼地愉快地走到她面前说,“赌博是多么可怕的嗜好啊!”
“不,我不寂寞,我早已学会了不寂寞。斯齐发和列文来过。”
“是的,他们早想来看你。哦,你可喜欢列文?”他一面说,一面在她旁边坐下来。
“很喜欢。他们走了不久。雅施文做了什么?”
“他赢了一万七千。我叫他走了。他真的去家了。但是又回去了。现在他在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