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小清新的话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冯道并不知道这句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明白一个家族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找到自己的根。就像一个国家,总需要有她的历史,有一些东西,是不能够放弃的。
也许他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传统,也不懂什么文明,但是八十多年的岁月告诉他,一个家族总要有一根纽带让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特别是身在交州的他们,更需要一个信念来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源头。交州多土人,没有坚守的信念,又如何能让自己在这个蛮荒之地不忘初心。
冯道他们眼中的家,跟冯君岩眼中的家,是不一样的。对于冯道他们来说,家就是家族,家族不在了,家也就没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可是对于冯君岩来说,家族只是家的一部分,家是心灵栖息的地方,是亲人所在的地方,只要有张曼他们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爱他的家,同样珍惜自己的族人,可是这只是因为他从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就是这些人,每天的生活里都是这些人。他们都没有错,唯一错的只是两个人永远没有办法相互接受的世界观,他们对于家有着各自坚持,他们都没有错,只是在对待这一件事的轻重上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岩小子,你现在收回你刚才说的话,我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听到。”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冯道,终究还是妥协了。不是他不想责怪冯君岩,只是因为在冯君岩说完那些话之后,祠堂内的人心开始变了。
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去怀疑过祖先留下来的遗愿有什么不对,也没有说没必要为了一个根本没有意义的想法去牺牲那么多人值不值得。或许以前曾经有人想过,但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他们都没有把这些说出口,这一次因为冯君岩这个族长的身份,还有这次北上的彻底失败,一直停留在冯家族人心里的那一个疑问,终于被公之于众了。
是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北方去,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牺牲这么多,真的值得吗?冯家在座的族人,虽然并没有人直接发声支持冯君岩的话,可是心里却泛起了涟漪。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祖先是需要敬畏和感谢的,但是这不代表祖先的一切都是对的,倘若他们知道当初那个决定会让这么多族人人莫名其妙的死去,冯君岩相信这肯定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所以对于冯道的网开一面,冯君岩并不准备领情。
“阿道公祖,我没有错,所以我不需要你们假装听不到。倘若先祖复生,看到我们现在的情况肯定不会愿意我们再北上的。”冯君岩并没有理会冯道大度,选择了继续对抗。
“我从小就在合浦长大,对于我来说,合浦就是家。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在其他郡县人眼里,我们就是合浦人,在其他州府的人眼里,我们就是交州人,这是我们身上的烙印。就算我们现在回到北方,那些人依旧会把我们当成交州来的蛮子,那些中原的名士依旧会看不起我们这些蛮夷。
我不清楚你们的原因,也不了解你们的想法,我也不想去了解,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不会再跟你们一样傻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这里一样是大晋的国土,我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在这里保境卫国,一样是为国尽忠,我不会再跟你们一样去什么北方了。”
冯君岩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这句话,这一句心里话。
当日冯思冀离开的时候,冯君岩就想问清楚地话:“难道交州不是我们的家?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大晋的家国观念真的已经这么的深入人心了吗?在其他人眼里,北方的事情,是北方人的事情,我们南方人的事情,同样是我们南方人的事情,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不是了。
那天冯思冀跟他说,他还小,还不懂。现在冯君岩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想懂了。
北方到底有什么好回去了的?那里跟交州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就算去到那里,依旧是被人看不起,这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吗?我们已经习惯了交州炎热的天气,回到北方又要怎么去适应当日的寒风。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身为冯家族长,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北归之事,是当年一代先祖,定居合浦之时定下的祖训,十数代先祖为了完成这个遗愿,多少冯儿郎因此奋不顾身。你身为冯家祖孙,冯家数百年的坚持,你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冯道被冯君岩的不知悔改给气的上气不接下气,差点一口气没有上来。看着祠堂内族人,脸上神色大变,冯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先祖遗训不可弃,今日你真要做那不孝子孙不成!”
想跟冯君岩辩解的冯道,终究不是伶牙俐齿的年轻人,看着一个个神色有异的族人,最后直接就祭出了杀手锏。
不孝子孙这个罪名实在是太大了,炎黄自古以孝治国,就算冯君岩能够日天,在这个时候也不敢承认自己是不孝之人。冯道这一句话,直接就让刚才还有其他心思的冯家族人,直接冷静了下来。
是啊,没有先祖就没有我们?就没有我们现在的一切,先祖当年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既然先祖想要北归,那我们就北归好了。反正我们也是从北方来的,回去也是正常。
“阿道公祖,小子并没有说过弃先祖遗训不顾。”
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支持自己的老人冯君岩最后还是心软了。冯道他们的坚持并没有错,他们之间的分歧只是冯君岩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族人们,再一次被别人像个草芥一样的牺牲掉而已。他两辈子都是冯家的子孙,若不是真的想要劝说这些人,他又如何会说出把水土扔掉的话来。
“小子刚才所说的话,确实有些过分,梁上的水土是我们这些人的念想,小子的确是口出妄言。只是我们真的该放弃北归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冯家举步维艰,需要一心建设的时候,就算要北归,也得有了实力才行,小子并非要做那数典忘祖之辈,只是北归之事,事关重大,所以小子如此建议,先把这件事放下,等有了条件之后,我们再想北上的事情可好?”
冯君岩实在是不忍心看着面前这个老人被自己气成这样,冯家因为自己的缘故,不得不把整个家族都搬迁到山口来,已经让冯君岩对不起冯道了,现在若是老人家有个什么好歹,叫他如何安心。
“暂时放下?今日暂时放下,明日就可能永远不会再拿起来,老头子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难道还要看着我们冯家子孙自此背弃祖宗不成。”这一次却是变成了冯道占上风。
“今日你若是不在先祖的灵前发誓,一定不忘先祖遗训,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这个不肖子孙的族长之位给换了。”
冯道看着一点也不知道错误的冯君岩,实在是伤透了心。冯君岩说的这些,以他数十年的经历,如何会不知道,只是先祖的遗训到了今日又怎么会只是单单为了北上。北归,若真是为了回到北方,这么些年来,冯家又如何会白白的让这么些族人死去。
“我不会发誓的,族长我早就不想做了,你们谁要当谁当,有人替我接收这个烂摊子,我感谢他。”
事情到了这一步冯君岩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要发誓他是不会发誓的,他自己是不想会什么北方的,反正他上辈子也没去过北方,就在这交州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好的。更重要的是,虽然冯君岩自认为上辈子发誓跟喝水一样,但是这在先祖灵前发誓,若是做不到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的。既然这样,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冯道听了冯君岩这满不在乎的话,差点没有被气的背过气去。吓得旁边的人,顾不得其他赶紧站了出来。
“阿道公,您老人家息怒,息怒,岩小子说的是气话,您千万别当真,别气出病来。”冯思业第一个站了出来,扶助被气的半死的冯道,急忙在冯道背后轻拍着,帮冯道顺气。
“岩小子,赶紧给阿道公祖道歉,族长之位身负整个家族的期望和责任,岂能如此轻巧的说不要就不要。这族长之位是你啊父交到你的手上的,现在你啊父尸骨未寒,你想要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
冯思业到底是站在冯君岩这边的,虽然他也对冯君岩刚才的所作所为很生气,不过终究是站了出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到冯思业这明理责备,暗地里开脱的心思。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冯君岩不稀罕族长之位的话给带了过去。
冯兵尽自己的父亲站了出来,也靠近冯君岩,小心的提醒他不要把冯道给气坏了。
冯君岩终究还是没有断了冯道那些人的心思,祖祠的水土没有扔掉,冯君岩的族长位子也就没有丢掉,冒了这么大风险的收获,只是在冯家族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疑问,因为冯道最后还是被气晕了。
冯道晕过去之后,在座的冯家人再也来不及讨论什么北归报仇了,若是冯道因此而出了什么事,那就真是追悔莫及,好在冯道身子骨比较硬朗,最后终究是平安无事,不过从那天之后,冯君岩就成了冯道最不待见的人,连上门道歉都吃了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