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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托特的日子(2)

夏尔生来就不会说笑。喜宴一开始,客人们好像尽义务似的接连对他开玩笑,说一些粗话脏话,他只能勉强应付。第二天,夏尔完全变了样,仿佛成了另一个人。新娘却显得讳莫如深,谁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两天后,新婚夫妇要走了。夏尔有病人求诊,不能离开太久。卢奥老爹用他的小马车送他们,并亲自陪他们到瓦松镇。在那里他最后一次拥抱了女儿,然后下了车,从原路走回去。

夏尔夫妇回到托特,大约有6点钟了。左邻右舍都在窗前看他们医生的新夫人。年老的女佣人出来,见过了新的女主人,抱歉地说晚餐还没有准备好,请少奶奶稍候片刻,先熟悉熟悉她的新居。

3.生活非她所愿

新居是马路边上的一所砖墙的房子,正面朝着街道。门右边是厅房,也就是餐厅兼起居室,糊着鹅黄色的墙纸,年久斑驳了。在壁炉上方放了一座光闪闪的钟,钟上有希腊名医的头像,两边是两个包银的蜡烛台,上面扣着椭圆形的罩子。过道左边是夏尔的诊室,是一个6步来宽的小房间,里头有一张桌子,3把椅子,一张看病用的扶手椅。一套60册的《医学辞典》,几乎摆满了一个6层的松木书架。诊室隔壁是厨房,再往里走,正对着院子和马棚,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杂物间。院中是花园兼菜地。

艾玛上楼来看房子。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是新夫妇的寝室。家具简单,一张床,一个五斗柜;靠窗位置摆着一张书桌。书桌的花瓶里,前一个新娘子的结婚花束还插在里面,艾玛看了一眼。夏尔这才发现,赶快把花拿到阁楼上去了,而艾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带来的东西放在身边,却想到装在纸盒里的结婚礼花,一面出神,一面寻思:万一不幸我要是死了,花又会怎样处理呢?

起初的几天,艾玛把房子重新布置了一下。夏尔知道她喜欢坐马车出去闲逛,给她买了辆二手的轻便马车。

婚后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夏尔感觉很快活。两个人单独用餐,傍晚沿着大路散步,还有数不清的琐事,都能使他不断地感到从未经历的幸福。在这以前,他半辈子哪里有过好日子?中学的孤单,医学院的穷酸,再后来就是和寡妇一道过的14个月,都没有好过过。而现在,他拥有艾玛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娇妻,他简直爱不够。除了看病的时候,他都愿意纠缠在艾玛身边。

对于夏尔的爱抚,艾玛只是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厌烦,就像对付一个纠缠不休的孩子一样。结婚以前,她以为自己懂得爱情,但现在却没有得到爱情应该带来的幸福,于是她想,是不是自己搞错了?艾玛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热情、陶醉,这些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读过浪漫主义小说《保尔和维吉妮》,故事里的小竹房子、叫做“忠心”的小狗、黑人多曼戈,特别是那个好心的、情意缠绵的小哥哥保尔,她还梦见过呢。

等到她13岁,她的父亲亲自带她进城,送她上修道院去受教育。她起初在修道院并不觉得烦闷,反倒喜欢和修女们呆在一起。温暖的教室、脸色苍白的修女、芳香的圣坛、昏黄的蜡烛,都有一种令人消沉的神秘力量,使她不知不觉地沉醉了。

修道院的一个每月来做一星期针线活的老姑娘,给艾玛的沉醉生活带来了改变。她是一个贵族世家的后代,在大革命期间家破人亡,所以得到大主教的庇护,特准和修女们同桌吃饭、闲谈。寄宿生往往溜出教室来看她。她会唱前一个世纪的情歌。她讲故事,讲新闻,帮大家上街买东西,私下里把围裙口袋里藏着的小说借给大姑娘看。书里讲的总是恋爱的故事,多情的男女,骚动的内心,发不完的誓言,剪不断的呜咽,流不尽的泪,亲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莺,人品好、衣着得体的情郎勇敢得像狮子,温柔得像羔羊……结识了这位老姑娘之后,半年以来,15岁的艾玛就这样双手沾满了旧书店的灰尘。后来她读司各特的小说,爱上了古代的风物。这些作品让多愁善感的艾玛着迷,甚至上音乐课的时候,她都能从平淡的曲调里隐隐约约地看到感情世界富有魅力的幻景。更有甚者,她常熬夜心醉神迷地偷偷阅读女同学带来的一些图文并茂的画册。

她的母亲死了,开始她哭得十分伤心,跟着又哀伤了一些日子,才慢慢地恢复平静。她用死者的头发织成了一幅悼念的图画,写了一封信去贝尔托,信中充满了对人生的忧思哀怨,要求自己死后也葬在母亲的坟墓里。她的老父亲以为她病了,跑来看她。修女们感觉她似乎误入歧途,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好心,觉得非常失望。院长甚至发现,她越到后期,越不把修道院放在眼里。她们认为在艾玛奔放的热情中,却有讲求实际的精神:她爱教堂是为了教堂的鲜花,爱音乐是为了浪漫的歌词,爱文学是为了文学热情的刺激,这种精神和宗教信仰的神秘性是格格不入的,正如她的性格对修道院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反感一样。因此,就叫她父亲把她从修道院接回家去了。

艾玛回到家中,开始还喜欢对仆人发号施令,不久就觉得乡下没有趣味,反倒留恋起修道院来了。夏尔第一次来贝尔托的时候,她正自以为看破了一切,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但是她急于改变现状,也许是这个男人的出现带来了刺激,这就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可是现在,她也不能想象,这样平静的生活,就是她从前朝思暮想的幸福。

4.包法利先生不懂爱情

她有时想,她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所谓的蜜月了。人坐在马车里,在蓝绸子的车篷下,爬着陡峭的山路。车走得并不比人快,听着马车夫的歌声在山中回荡,和山羊的铃声、瀑布的喧嚣,组成了一首交响曲。她多么盼望在瑞士山间别墅的阳台上凭栏远眺,或者把自己的忧郁关在苏格兰的村庄里!她想找一个人谈谈这些心里话,不过,又觉得无从说起,像云一样变幻莫测的苦恼萦绕在她心头,而夏尔一点不会察言观色,他的眼睛无法接触到她的思想。他们生活上越接近,心理上的距离反倒越来越远了。

夏尔谈起话来,像一条人行道一样平淡无奇;他的想法,也和穿着普通衣服的过路人一样,引不起别人的兴趣;笑声,更不会使人浮想联翩。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击剑,更不会开手枪。他以为她快乐,不知道她怨恨的,正是这种雷打不动的稳定,心平气和的迟钝,她甚至责怪自己不该给他带来幸福。

艾玛很会料理家务。病人看病没有付出诊费,她会写封措词婉转的信去,却不流露讨账的痕迹。星期天有邻居来家里晚餐,她会别出心裁做一盘好菜,会在葡萄叶上把意大利产的李子堆成金字塔,还会把小罐子里结冻的果酱原封不动地倒在碟子里。她甚至说要买几个漱口杯,好让客人漱口后再吃甜品。这样一来,包法利的身价大大提高了。有了一个这样的妻子,夏尔很是引以为荣。

夏尔很晚才回家,不是10点,就是半夜。艾玛服侍他吃晚餐的时候,他絮絮叨叨地给她讲他碰到过的人,去过的村子,开过的药方,一个也不漏。他吃完之后上床一躺,就打起鼾来了。

他的母亲还像从前一样来探望他。不过婆婆对媳妇似乎早就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她觉得艾玛像大户人家一样开销,出手太过大方,艾玛觉得婆婆的指手画脚很是讨厌。因此两人面和心不和。

杜比克寡妇活着的时候,婆婆觉得自己得到儿子的感情比他妻子还要多一点。可是现在,在她看来,夏尔似乎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于是她回忆往事,向儿子诉说自己过去的辛苦,抱怨儿子把全部感情倾注在妻子一个人身上,未免有失公平。夏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尊敬他的母亲,但是更爱他的妻子;他觉得母亲说的话不会有错,但又发现妻子实在无可指责。

有一个猎场看守人得了肺炎,被夏尔治好了,就给他夫人送来了一只意大利种的小猎狗。她带着小猎狗散步,起初她的思想游移不定,后来,慢慢集中了。她坐在草地上,用阳伞的尖头一下又一下地拨开青草,翻来覆去地说:“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呀?”

她心里寻思,如果机会凑巧,她本来是否有办法碰上另外一个男人?于是她就竭力想象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种和现在不同的生活,那个她无缘相识的丈夫。

她就这样一面散步,一面胡思乱想,小猎狗嘉莉,在田野里兜圈子,跟着黄蝴蝶乱叫。艾玛有时候会把它叫过来,夹在两膝中间,用手指抚摸它的头说:“来,亲亲你的女主人,你哪里知道世上还有忧愁啊!”

她就这样消磨到风起天凉的时候,才走大路回到托特,精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里,整个晚上没有说话。

但是,快到9月底的时候,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安德威烈侯爵邀请她去沃比萨。

侯爵曾是夏尔的病人。夏天的时候,他嘴上长了疮,夏尔用柳叶刀尖一挑,奇迹般地使它化脓消肿了。派去托特送手术费的管家,当天晚上回来,说起他在医生的小花园里,看见了上等樱桃。沃比萨的樱桃一直长得不好,侯爵先生就向夏尔讨了一些插条,他认为理应当面道谢,碰巧看见艾玛,发现她身材苗条,行起礼来不像乡下女人,觉得如果邀请这一对年轻夫妇到侯爵府来,既不会有失体统,也不会惹出是非。

星期三下午3点钟,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坐上他们的马车,动身到沃比萨去,车后面捆了一只大箱子,挡板前面放了一个帽盒。此外,夏尔两腿中间还夹着一个纸匣。

他们天黑时分才到,园里开始点起灯笼,给客人的马车照路。

5.沃比萨的舞会

安德威烈侯爵家的城堡是意大利风格的近代建筑,房屋平面呈“凹”字形,中间是3座台阶。城堡周围有大片的草坪,修剪过的花木,小桥流水,疏木茂林,一应俱全。

夏尔的马车停在当中的那座台阶前,仆人出来了,侯爵走上前来,伸出手臂,让医生的夫人挽着,把她领进前厅。

前厅很高,有大理石板铺地,一走动或一说话,都有回声,像在教堂里一样。正面是一座楼梯,左手花园对面有一条走廊,通到台球房,才到门口,就听得见象牙台球连续相撞的响声。艾玛穿过台球房去客厅的时候,看见球台四周有几个男子,神情非常认真,下巴挨着翘起的领结,个个都带了勋章,不声不响,微笑地推动球杆击球。在阴暗的护壁板上,挂着几个镀金的大画框,画像下方用黑字写着画中人的名字。艾玛留意了一下这些画像,不是伯爵就是男爵,画得考究而逼真。

侯爵推开客厅的门,衣着华贵的侯爵夫人马上起身来迎接艾玛,请她坐在身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和她亲切地谈起话来,仿佛她们早就相识一样。夫人是个40岁左右的贵妇,有漂亮的肩膀,鹰钩鼻子,说话有点拖音,那天晚上,她在栗色的头发上蒙了一条镂空花边的头巾,头巾垂在背后,像一块三角巾。一个头发金黄的年轻人,坐在旁边一把高背椅子上;有几位男宾,上衣翻领的纽扣孔里插了一朵小花,围着壁炉和贵妇们闲谈。

7点钟开晚宴。男宾比较多,坐在前厅,是第一桌;女客坐在餐厅,是第二桌,由侯爵和夫人作陪。

艾玛一进餐厅,就感到一股温暖的气味,夹杂着花香、衣香、肉香的香味。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在银制的钟形罩上,显得光焰更长;多面体的水晶,笼罩在不透明的水汽里,折射着淡淡的光辉;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一簇簇鲜花,排成一条直线,餐巾折得像主教的帽子,放在宽边的盘子里,每个折缝中间都摆着一块小小的椭圆形面包。吃的食物让人看得眼花瞭乱。

席间,餐桌上座的一个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吸引了艾玛的注意。他是侯爵的老岳父,拉韦杰老公爵,据说年轻的时候很是风流倜傥,曾在宫里呆过,在王后床上睡过觉呢!

晚餐后,妇女们上楼回房间里去,准备参加舞会。

艾玛小心着意地打扮了一下,就像第一次上舞台的女演员一样。当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响起来,她就迫不及待地跑下楼去。

4对男女合舞已经开始。艾玛在门边一条长凳上坐下。4对舞一跳完,舞池就空出来了,只有三五成群的男宾站着说话,还有穿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给客人送饮料。女客个个打扮得雍容得体,坐成一排,等待男宾的邀请。

艾玛的舞伴用指尖搀着她去舞池,她和女伴站成一行。在等候音乐开始的时候,她还有点心跳。但是不久,心情的激动就消失了,伴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轻轻滑步向前。

大约有十四五个25岁到40岁之间的男宾,不管是混杂在人群中跳舞也好,或者是在门口谈天说地也好,都显得家世与众不同,虽然他们的年龄、装束、面孔并不一样。

一曲完了,艾玛拿了一杯樱桃酒刨冰来吃。离艾玛3步远,有一个身穿蓝色燕尾服的男宾,正和一个脸色苍白、戴了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客闲谈意大利的风光。艾玛一只耳朵听他们赞不绝口地提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粗大圆柱、蒂沃利的瀑布、维苏威的火山、卡斯特拉玛的温泉、卡辛河滨的林阴大道、热那亚的玫瑰花、月下的斗兽场;另一只耳朵听别人谈论赛马什么的,有许多话她都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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