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
(一)
学术之绝久矣!昔孔子以老者不教、少者不学为国之不祥;闵子马以原伯鲁之不悦学,而卜原氏之亡。今举天下之人而不悦学,几何不胥人人为不祥之人,而胥天下而亡也!
(二)
或El:“今日上之人El言奖励学术,下之人日言研究学术,子曷言其‘不悦学’也?”let:“上之奖励之者,以其名也,否则以其可致用也,其为学术自己故,而尊之者几何?下之研究之者,亦以其名也,否则以其可得利禄也、否则以其可致用也。其为学术自己故,而研究之者,吾知其不及千分之一也。”
(三)
夫然,故今之学者,其治艺者多,而治学者少;即号称治学者,其能知学与艺之区别,而不视学为艺者,又几人矣!故其学苟可以得利禄,苟略可以致用,则遂嚣然自足。或以筌蹄视之。彼等于学问固无固有之兴味,则其中道而止,固不足怪也。
(四)
治新学者既若是矣,治旧学者又何如?十年以前,士大夫尚有闭户著书者,今虽不敢谓其绝无,然亦如凤毛麟角矣!夫今EI欲求真悦学者,宁于旧学中求之。以研究新学者之真为学问欤?抑以学问为羔雁欤?吾人所不易知,不如深研见弃之旧学者,吾人能断其出于好学之真意故也。然今则何如?
(五)
德清俞氏之殁几半年矣。俞氏之于学问,固非有所心得;然其为学之敏与著书之勤,至耄而不衰,固今日学者之好模范也。然于其死也,社会上无铺张之者,亦无致哀悼之词者,计其价值乃不如以脑病蹈海之留学生!吾国人对学问之兴味如何,亦可于此观之矣。
(六)
然吾人亦非谓今之学者绝不悦学也,即有悦之者,亦无坚忍之志、永久之注意。若是者,其为口耳之学则可矣;若夫绵密之科学,深邃之哲学,伟大之文学,则固非此等学者所能有事也。
(七)
日之暮也,人之心力已耗,行将就床,此时不适于为学,非与人闲话,则但可读杂记小说耳。人之老也,精力已耗,行将就木,此时亦不适于为学,非枯坐终日,亦但可读杂记小说耳。今奈何一国之学者而无朝气、无注意力也!其将就睡欤?抑将就木欤?吾不得而知之,吾但祈孔子与闵子马之言之不验而已矣!
(八)
要之,我国人废学之病实原于意志之薄弱。而意志薄弱之结果,于废学外,又生三种之疾病:日运动狂,日嗜欲狂,日自杀狂。
(九)
前二者之为意志薄弱之结果,人皆知之。至自杀之事,吾人姑不论其善恶如何,但自心理上观之,则非力不足以副其志而人于绝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时之感情,而后出此也。而意志薄弱之社会反以美名加之,吾人虽不欲科以杀人之罪,其可得乎!
(十)
然则今日之言教育者,宜如何讲求陶冶意志之道乎!然教育家中其有强毅之意志者有几?诗日:“螟蛉有子,果赢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此大可为社会前途虑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