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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且说林黛玉自到荣国府以来,贾母对她万般怜爱,寝食起居方面都和宝玉一样,比对待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还要好。就是宝玉和黛玉也比其他姐妹亲密友爱,每天同食同睡,一起玩耍,不分彼此。没想到现在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相差不大,却品格端正,容貌丰美,行为豁达,不像黛玉那样孤高自许,目下无人,所以竟把黛玉给比下去了。为此黛玉心中有些忿忿不平,宝钗却没有察觉。

宝玉天性愚拙,与姐妹弟兄相处并没有亲疏远近的分别,因与黛玉随贾母住在一起,所以比别的姐妹更熟悉些。二人亲密无间,宝玉反而少了顾忌,不免有时会挑剔责怪黛玉。经常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就会拌起嘴来,黛玉气得在房中哭泣,宝玉后悔自己太冒失了,就去低三下四地赔不是,黛玉才渐渐好起来。

近来东边宁国府中花园里的梅花盛开,别有一番景致。贾珍的妻子尤氏就摆酒设宴,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过来赏花。贾母等人吃过早饭,就来到花园里游玩。喝茶饮酒过后,大家就聚在一起闲聊。宝玉有些犯困,想睡个午觉,贾母命人好好看着,休息一会儿再来。贾蓉的妻子秦氏便忙笑着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好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又对宝玉的奶娘丫鬟说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跟我来。”贾母知道秦氏是个极为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为人处事又温柔平和,是重孙媳中最让人满意的。由她去照顾宝玉,自然是很放心的。

当下秦氏带着一簇人来到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虽好,故事却是《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还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到了这两句,即使再精美华丽的房间,宝玉也不肯在这里待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那还要去哪里呢?要不然到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哪有叔叔去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他才多大,就忌讳这些个!上个月你没看见我弟弟来了,和宝叔同岁,看着比宝叔还要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以后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到秦氏的房中。刚走到门口,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飘来。宝玉觉得眼迷骨软,连说“好香!”往墙壁上看,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是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被子,拿来了枕头。于是众奶妈服侍宝玉睡下,只留袭人、晴雯几个丫头陪伴。

宝玉刚合上眼,便朦胧地睡去,好像秦氏还在身边,所以迷迷糊糊地跟着秦氏来到了一个地方。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个是人迹罕至,飞鸟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地方真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即使没有了家也愿意,总比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强呢。”正胡思的时候,忽然听山后有女子唱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宝玉看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与众不同。宝玉见是一个仙姑,欢喜地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还望能为我指点指点。”那仙姑笑道:“我住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管人间痴男怨女的情感纠葛。近来因有风流冤孽在此处缠绵,所以前来访察。今天与你相逢,并非偶然。

这里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我有亲自采的仙茶,亲自酿的美酒,能歌善舞的美人和新填曲的《红楼梦》十二支,你可愿意随我去游览一番?”宝玉一听说,便忘了秦氏在哪里,跟着仙姑去了。

走着走着,看到一个石牌,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是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有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看了,心里想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什么是‘古今之情’,什么是‘风月之债’?今天倒要领略领略。”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两边配殿也都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过来,只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宝玉向仙姑问道:“仙姑带我到那各司中去游玩游玩,不知可不可以?”仙姑道:“这各司中蕴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这肉眼凡胎,是不方便与你泄露先知的。”宝玉听了,自然是不肯,所以又再三央求。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带你到此司内随便看看吧。”

宝玉喜不自胜,于是来到了“薄命司”,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进入门来,只见有十几个大橱,都用封条封着。封条上,写的都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想挑自己家乡的封条看,也就无心看其他省的了。只见那边橱的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再看下面的两个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的橱打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不是人物,也没有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诗词,写的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明白。于是放下这个,又去打开了副册的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写着: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还是不明白,便又放下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词,写的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依然不明白。想要问警幻,又知她绝不肯泄露天机。所以又往后看,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的样子。也有四句诗: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

后面又画了几缕飞云,一湾逝水。有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在这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有诗为: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想要把她吃掉。写诗为: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上面写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诗为: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织。上面写道: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一首诗: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上面写道: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想看时,那仙姑知道他天分高明,性情聪慧,恐怕他把仙机泄露,所以就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不如和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这里打这闷葫芦!”宝玉恍恍惚惚地放下了卷册,又随着警幻来到后面。只见这里画栋雕檐,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是个好地方。接着又带宝玉进了另一间屋子,只闻见一缕幽香,警幻道:“此香在尘世中是没有的,它是各名山胜境内刚生长出来的奇异花卉里的精华,加上各种宝林珠树的油脂制成的,名叫‘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不已。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觉得清香异味,纯美非常,所以问是什么茶。警幻道:“此茶常在放春山的遣香洞里,是仙花灵叶上的甘露所煮,所以名为‘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宝玉又问众仙姑的姓名:一个名为痴梦仙姑,一个名为钟情大士,一个名为引愁金女,一个名为度恨菩提,每个人的道号都不一样。不一会儿,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席。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奏什么词曲。警幻道:“就演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吧。”说完,回头命小丫鬟拿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看曲谱,一面听歌曲。

宝玉听了这些曲子,觉得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没有问其来历,就当是解闷而已。其实《终身误》、《枉凝眉》等十二支曲子,说的也是宝玉身边十二个女子的命运,但是宝玉当时并不明白。

歌毕,还要接着唱副曲。警幻见宝玉不感兴趣,于是叹道:“痴儿竟还没醒悟!”宝玉叫歌姬们不必再唱了,他只觉得朦胧恍惚,想要去睡上一觉。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到了一个地方。屋内的陈设之物,都是他所未见过的。更惊奇的是,还有一位女子在内,其美艳妩媚,好像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警幻道:“这是我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

第二天,宝玉与可卿牵手出去游玩时,来到一个地方。只见荆棘遍地,狼虎成群,迎面的一道黑溪阻拦了去路,并且没有桥梁可以通过。正在犹豫时,忽见警幻从后面追来,说道:“这是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间没有小舟可通,只有一个木筏,由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他们不受金银之谢,只许有缘人渡。你如今游玩到了这里,假如堕落其中,则有负我之前对你的谆谆警戒了。”话还没说完,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要将宝玉拖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失声喊叫:“可卿救我!”袭人等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此时,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好看着猫儿狗儿,不让它们打架。忽然听到宝玉在梦中唤她的小名,因而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来没有人知道的,他怎么在梦里叫了出来?”想要问时,却又不好开口。

[燃藜图]

是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画面。与宝玉的思想相悖,所以惹宝玉不快。

[秦太虚]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北宋文学家、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

[肉眼凡胎]

佛经中有“天”、“肉”、“慧”、“法”、“佛”五眼,肉眼为肉身之眼,也称俗眼。肉眼凡胎指尘世中的平常人。

[金陵十二钗]太虚幻境“薄命司”里记录的南京十二个最优秀的女子。钗,女子头发上的饰品,这里用来指代女子。

[滃染]

中国绘画技法中的一种,即用水墨淡彩润画面,不露或少露笔痕。

[逝水]

指一去不返的流水。比喻流逝的光阴。

[仙机]

旧时谓神仙异人所作的预言或暗示。

[大士]

指佛教的佛和菩萨。

[道号]

指道士的名号或尊号。

[迷津]

找不到渡口、桥梁,迷失了道路。

[夜叉]

佛教护法神,也指恶鬼。

人物谱:

秦可卿

秦可卿,贾蓉的妻子,金陵十二钗之一。可卿是她的乳名。她是营缮司郎中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小名可儿,大名兼美。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又温柔平和,深得贾母等人的欢心。但公公贾珍与她关系暧昧,致使其年轻早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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