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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忆梁启超先生

刘海粟

自清末以来,梁启超的名字一直与康南海并称。可见他在思想界、学术界的影响。

民国六年,梁先生撰文抨击窃国大盗袁世凯,受到全国人民的赞扬,我也曾投书表示敬慕与声援。

一九二二年初,我应李建勋、经亨颐诸先生之约,到北京高等师范去讲学,有一次听说梁先生也坐在主席台上,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大约一刻钟之后,我想他听他的,我讲我的,错了可以向他请教,不应当怯阵。语言又逐渐流畅起来。他也听得很有兴味。

诗人徐志摩编《晨报副镌》的时候,我是撰稿人之一。一九二五年我去山西参加中华教育改进社年会回京后,见到志摩,他认为我住在西长安饭店很不方便,便将我拉到松树胡同七号下榻。

梁先生是志摩的老师,每天除去研究学问,撰写文章和在清华大学讲课之外,常常到松树胡同来打两圈麻将牌,让大脑松松弦。我们虽然早就相识,但是谈话的机会不多,这次重逢,才谈及很多问题。

“刘先生!我们同游南海康先生门下,你在上海办美专的事我也久有所闻。虽然,我已被聘为校董,但对学校的事情过问极少,没有贡献,常为此不安。今天又在一起,十分高兴,希望你不要见外。”梁先生对我非常亲切,竭力想打破我的拘谨。

“梁先生是前辈学者,论学问可以做我的老师,说到同门,太使我惭愧了。”我还是很局促。

“近来有油画新作么?”梁先生岔开了话题,尽量说些使我有兴味的事情。他也很喜欢油画。

“有。”

“明天带几张来让大家欣赏欣赏呀!”他的语调很真挚。

第二天,我带来几张山西速写,还有北京中山公园等地的油画写生,当时在场的有胡适、徐志摩、蒋百里和侄儿复聪(璁)。

胡适对绘画虽然欣赏,但谈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最倾倒的是志摩。他认为拙作有点“玄学”意味,不拘物象,不失物象,色彩浓烈。他喜欢米开朗基罗的雕刻,欣赏“力”的美,而壮阔雄奇的浪漫主义精神,与他诗歌有合拍的一面。他的诗和散文不仅仅是空灵,也有气度恢宏的地方,可惜英年早逝,这种风格未得到充分发展。

梁先生看着画说:“这张古柏笔力充沛,是扛鼎之作,好!不亚于去年你寄给我的那张《西湖南高峰》。”

“调子十分明快,带有东方画的色彩,是海粟自己的东西!有意思!”志摩也在一旁助兴。

梁先生将画放在条桌上,退后几步,仔细地打量。那眼角的皱纹,显得有些老态了。

“经得起反复看,将来可以大有创造,努力啊!你去年送我的那张,我挂在客厅里常常欣赏!”梁先生点头一笑,继续看画了。

“光有西画还不能看出全局,隔壁屋里有纸笔,再画张竹子送我好吗?”梁先生越看越兴奋。

那时候,我极少画国画,更不擅长画竹子。但是梁先生出了题目,只好丑媳妇见公婆,画了一竿墨竹,下面配上小枝,枝头撇了两片叶子。

“好!”站在一旁的蒋百里先生拍手喝采。

“不错!”蒋复聪(璁)附和着。现在他是台湾故宫博物院负责人。前几年我赴港办展览,他还来看过我。他的孩子在上海,我们都盼望他能回来和亲人团聚,也为祖国统一出力。

我自知笔墨稚嫩,对朋友们的叫好只视为鼓励,付之一笑。

梁先生站起身来,看看竹子,便纵笔题上了“孤竹君之二子”六个大字。

一九四三年,郁达夫兄在南洋对我提起,他和郭沫若在上海受到封建势力的攻击,经济上又很穷困的时候,也用这六个字来互相慰勉,表达出患难兄弟之间真正的互相理解。

几天后,志摩请朋友们吃饭,除了梁先生以外,还有闻一多、王梦白、姚茫父、胡适。

胡适说:“中国古诗很多,诗人都吃肉,就是没有人写过猪。这个畜牲没有入过诗。”

“不见得,清朝乾隆就写过‘夕阳芳草见游猪’的句子。”梁先生真博学。

“猪可有人画过吗?”胡适又提出问题。

“没有人画猪而出名,但可以画。”梦白先生接着说。

“你能画一张么?”志摩也在凑兴。

“就用乾隆的成句为题好了。”梁先生喷出一圈圈香烟,微笑着。

“好!”梦白很快就画成了。应当承认,猪是很难以给人以美感的东西,用美的手段来表现,就要艺术家的本领。梦白所画,墨韵自然,浓处不死,层次分明,这是很难的。

梁先生题了那句诗,茫父也另题了一首,这张作品曾在《晨报》画刊上登载过。

这种聚会,次数很多,有一次我看到当时的青年诗人闻一多在给梁先生画速写像,他的画线条很厚实,奔放中有法度,后来才知道他会刻印,所以下笔不俗。这张像画得很成功,眼睛很传神,圆阔的前额显示出智慧。

“好啊!”我大声喝采。

“我不是画家,您和王、姚二位先生才是科班出身呢!”闻一多指着梦白、茫父和我,谦逊地笑了。

他知道我和郭沫若、徐志摩都很亲近,叫我也写新诗。我说:“我只爱看,不打算写。”他讲起屈原、李白,直抒己见,有很高的修养。

“你也画一张,好嘛!”志摩又出新题目了。

“不,梁先生累了。”

“不要紧,画吧!”梁先生很有兴致。

“刘先生,我画得不好!”一多非常谦和地说:“你快动手吧!”

在大家的怂恿之下,我拿起铅笔勾了一张速写。这张画被志摩拿去,寄到《上海画报》上发表了。

在松树胡同,我还见过梁实秋,他是来看梁先生和志摩的。话不多,语调缓慢。听说他在学术上已有成就,编的词典很见功力。在松树胡同见面的朋友,健在者除上海的孙大雨先生,只有他一人在台湾了。我希望他能回到故乡来,到北京、上海讲学,看看故园风景,大陆上有很多资料,可以提供给他研究。

梁先生还为我写了一把泥金扇面,内容是陈其年的诗。有一次他很恳切地对我说:“明天我回家,你也乘火车一道上天津去小住几天好吗?”

我欣然同意,那把扇子珍藏了几十年,直到“文革”时期才丢失。

志摩等人把我送到车站。这次坐的是头等卧车,两个人一个车厢,可坐可卧,窗明几净,空气新鲜。北方的原野辽阔,没有南方的沃野那样清翠,却更能激起人们对历史的情思。

我们说到了谭嗣同(壮飞),梁先生皱着剑眉,立起徘徊。车轮发出隆隆的响声,我正有点后悔,恨不该触及他的痛心处。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拉上窗帘,手并没有放下来,用缓慢的语调说:“戊戌年九月廿一日,康先生已经离京出走,他住的南海会馆被查抄,我对壮飞放心不下,便跑到浏阳会馆去看他,要他立即出走,以避娜(那)拉氏的加害。他昂首望天,慨然有赴死之志,说话一片赤忱,闻之使我泪下。大意云:‘吾辈前日欲救皇上,铁错铸成,无法可救;今日复欲救康师,虽已出京,生死未卜,再见无期。忧愤填膺,唯死而已!’谈到天黑才匆匆告别,我没有回到下榻之处,住进了日本使馆的一间密室,次日壮飞提着一箱手稿来看我。我说:‘日本友人希望你东渡避难,徐图后举。’他说:‘任公请携吾文稿去东京,以图将来,吾一死以报圣主。各国变法,皆曾流血,中国不能例外,请从弟始,唤醒同胞则国事有望焉!’我说:‘君死固重泰山,而株连伯父,长者无辜,于心何安?’对曰:‘昨晚兄去,即仿吾父笔迹作书,叱弟不忠不孝,从此断绝往来。信置于枕下,故意使荣禄鹰犬获得,当不致牵累老父。身后之事已托付大刀王五,平素爱佩之凤矩宝剑,亦赠王君。此公任侠,可以信赖。诸事就绪,无所索怀,长为别矣!’乃相抱饮泣,一去三回首,二十八日,壮飞蒙难……”

谈到惨痛之处,他流下泪来。

我在少年时代看过谭嗣同先生的《仁学》一书,对他非常崇敬。他的献身是否必需,也允许后代讨论,但他为救国救民视死如归的精神,异常悲壮。崇高人格,足以激发当时年轻一代改革社会的激情,所以他的形象在我们的心中才虎虎有生气。

“梁先生在反袁世凯称帝时,知识界对您非常景仰!”我说。

“那件事已成过眼云烟。正因壮飞死于袁项城之手,对此奸雄面目,非泛泛之认识,人只要将生死置度外,无话不可说。杨晢子辈为袁贼利用,受其密旨,起草万言书,曰《君宪救国论》,为袁黄袍加身张目,旋即成立‘筹安会’!严几道先生陷身其中,苦不得脱身,他获得文稿后即抄以示予,予思戊戌后诸役,志士仁人,前仆后继,民国肇造不易。复观泰西诸国史册,建共和后,改帝制者无一能持久,可谓称帝者必亡。乃草《异哉所谓国体问题》,斥‘筹安会’诸公,文方脱稿,有人向袁项城告密。袁惊且惧,嘱晢子送来二十万元银票一张,为吾父祝寿,交换条件为此文不发表,否则将遭不测。戊戌之际,于未殉变法,愧对壮飞。今为四百兆生灵计,岂复营身家之私?乃将银票退回,晢子亦赧然而去。次日,袁指派心腹谓予曰:‘先生曾亡命十余载,此种况味,亦曾饱尝。何必自苦?’予答曰:‘予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宁乐于此而不愿苟活于污浊之空气中也。’文出,不胫而走,以其言人所欲言而不敢言耳。今往矣!”梁先生掏出手帕,擦着眼镜。

“那篇力作一问世,先生清名,高于清末!”

“为此饱经颠沛流离之苦,迄今思之,历历在目!”任公先生轻叹一声,良久无言。

我请他谈谈流亡情形,他沏上铁观音茶,边饮边叙,绘形绘声,可惜年代久远,已难以详细追述,只能述其大略了。

一九一五年腊月廿五日,蔡松坡将军按在天津予以及蒋方震、戴戡、黄溯初等人决议,准时在昆明宣布独立。蔡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出击四川,沿途百姓欣然相迎,一则帝制不得人心,二则护国军纪律森严,所以一举攻克宜宾市。袁贼令曹锟、吴佩孚率部顽抗,次年二月,蔡军暂退大州驿。

予自津门抵沪,多次电请广西都督陆荣廷宣布独立,并派员联络,均无回音。三月下旬,陆派唐绍慧告知,若予去桂,陆即行动。唐即去南京与冯国璋协商,约返沪后联袂南行。此事为《时事新报》专电披露,袁项城下令获予即就地正法,暗杀予者亦赐重赏。亲友悬念,学子不安。经日本领事馆驻沪武官青木中将令部下松井与东京、香港、越南等地谈妥,予于三月四日乘“横滨号”出吴淞口,有唐绍慧、吴贯田(因)、黄溯初等七人随行,昼则潜居于锅炉房侧暗室中议事,夜间散步于甲板。天下之至乐,当于至苦中求之。七日至港,密探已潜伏码头,予一人留舱内,处境艰危。时护国军累累受挫,广西行动,关系全局。法国当局又规定,过越南境者需本人去领事馆核对照片,予思自广州经梧州入南宁,而同行不之许,只好偷渡国境。乃与黄溯初易西服,弃行李书籍,携一小皮箱,乘小轮登日本煤船“妙义山丸”,径发白龙湾。

船长以小筏潜送予与溯初登日商横山早在海面相候之游艇,上有女眷,周旋出入,以混过法、越军警耳目。但见白沙如银,怒海拍天,石岛耸于波上,颇似仙都,奇花异草,生平仅见。及诵曹操《观沧海》诗,逡巡一日,至夜八时靠岸,军警已去,方潜至横山宅。

因与陆荣廷约定来迎之日期尚有一周,市内时有军警搜捕,溯初去昆明,予被横山君送至帽溪,山脚小茅屋三椽,蚊蝇横飞,三餐粗粝,夜间一灯如豆,纸又用毕,难以写作,烟亦告罄。念前方将士苦于予数十倍,自身不能适应于突变之环境,实为学养不足之明证,乃作书勉儿女辈,人生唯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所窘耳。几日后突患急病,痛苦难言,幸得牧场人以草药相救,愈后于三月廿七日抵镇南关,袁已于五日前宣布撤消帝制,松坡已胜曹、吴于川南。予通电全国,促袁退位,并密请独立诸省不与袁言和。余去龙州,所经村、镇悬旗结彩,父老迎余十里之外,鼓乐喧天,城中诸事,彻夜处理,又至两处演讲,及至南宁,左江两岸万人空巷,予目不交睫,手口不停三十八小时矣!四日达南宁,陆荣廷自梧州行营来迎,二日后广东独立,袁项城乃如网中之游鱼焉!

我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到了天津。

梁先生的寓所很幽静,树木花草,亭园布置别有风味。客厅里朱红色地毯上面铺着两张豹皮,嘴对着嘴。案上陈列着几件石器和青铜器,古拙淡雅,显得宁静。左边一间,是书房,从书架到地上放满了书,弄得走路都很困难。这样堂皇的客厅,我是初见,赠他的油画《西湖南高峰》挂在正中。

“梁先生对拙作太偏爱了吧?”

“不!本来就不错。”

李夫人出来接待我,她是一位温和贤淑的主妇,身体不太好,灰暗脸上带有病态。两年后便去世了。

饭后,我们作了长谈。

首先我问他:“你为什么知道的东西那样多?”

他想了一想,恳切地说:“这不是什么长处,你不要羡慕。我有两句诗:‘吾辈病爱博,用是浅且芜。’一个渔人同时撒一百张网,不可能捉到大鱼。治学要深厚。你应当尽一切力量办好美专,造成一批人才;此外还要抽出时间集中精力作画。基础好,天分好都不够,还要业精于勤。以上两件事要毕生精力以赴,不能把治学的摊子摆得太大。盖生命有限,知识无穷。‘才成于专而毁于杂。’一事办好,已属难得。力气分散,则势必一事无成。”

“谢谢先生的盛意,我一定把这一番话当作座右铭,努力去做。可惜学力有限,怕将来有负厚望!”我感动地回答。

一九二二年美专正在白云观办学,他来到上海,在我家便宴时,我请他去讲学,梁先生欣然应允。共讲了三个专题:《美术与人生》、《达·芬奇的生平和艺术成就》、《论创作精神》。他的讲演气魄很大,词汇丰富,知识渊博,一如他的报章体文章。由于他的《饮冰室文集》在学生中广为流传,对他的讲学反应很热烈。

在讲学之暇,有两件事值得一记,一是给我西湖风景册题了字;二是讲到诗词集句时,他说:“前年冬天,内子卧病于医院,我去作陪,她服药之后睡熟了,我没有事做,回忆宋词中的名句,集成多副对联,内有一联是送给志摩的,全文如下:

临流可奈清癯(吴文英《高阳台》),第四桥边(姜白石《点绛唇》),呼棹过环碧(陈西农《秋霁》);

此意平生飞动(辛弃疾《清平乐》),海棠花下(洪平斋《眼儿媚》),吹笛到天明(陈简斋《临江仙》)。

这联很符合志摩为人和写诗的风格。下联隐括他伴泰戈尔游西湖,在海棠花下通宵写诗一事,十分自然。可见梁先生功力深厚。

他还为我写过两副对联,现在还有一副保存在家中,另外的一副,毁于十年浩劫。

一九二五年,我受到孙传芳的迫害,梁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对我都很关心。我驳斥孙传芳的长文,刊出于《时事新报》。这张报纸的《学灯》副刊由张东荪主持,他也是任公的好友。我和沫若兄都在上面写过一些文章。

在旧社会,我是不懂政治,害怕官场的派系斗争。梁先生的研究系和章行严先生的政学系中,我都有熟人,但从不介入他们的政治活动。友人黄溯初对护法出生入死,颇有功绩,很受梁先生器重。中国信托公司便是由黄先生主持工作的。有段时间,美专经济拮据,梁先生闻知立刻关照溯初送来一张五千元的支票,支持了教学,使师生都很感激。

在康先生门人中,梁先生的学识首屈一指。他中过举后才拜康老为师,老先生对他也很器重,在“百日维新”前后,许多重大决策,都很尊重他的意见。到二十年代之后,因为政见不同,师生间发生了冲突。张勋搞复辟,溥仪授康有为弼德院副院长一职,他接受了,并将这个头衔写进了他母亲墓碑。梁先生参加讨张运动,师生便成了水火。康先生当着我骂:“梁贼启超”,有时刺梁为“枭獍”。

我觉得不应该为了张勋复辟这一场闹剧伤害师生关系,便想借梁先生旅沪机会,让两人和好。我决定请他俩同席吃饭,但怕康老先生发火,便托人送去一张请柬。康老虽然没有来,却写了回信,口气缓和下来了:“海粟仁弟,请转卓如仁弟:因事不克赴约。”

我又请黄溯初先生去康老那里斡旋,次日,我陪同梁先生去看康老,晚年师生,和好如初。

不久,康老七十大寿,梁先生用乌丝格红绫写了十六屏祝寿文,对康先生的政治活动、教育思想、学术成就作了全面评论,可称得一篇评传,墨迹载于《晨报画刊》。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文献。

梁先生任过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桃李满天下,他最关心、最爱护的是徐志摩。志摩的原配夫人张幼仪,号嘉玢,一九一五年一月于归,婚后曾去德国留学,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一九二二年三月志摩提出离婚,梁先生曾写长信规劝:“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扑(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苦(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这信对于青年一代,很有教育意义。

一九二五年七夕,志摩与小曼结婚,由于志摩父亲的坚持,胡适之的劝说,梁先生才出席证婚。地点在北京北海,宾客达百余人,梁先生非常严厉地说:“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必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们都是离过婚重又结婚的,都是用情不专,今后要痛自悔悟。祝你们这一次是最后一次结婚!”后来梁先生写信给儿子思永、思成说:“……我在礼堂演说训词一篇,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

梁先生的个性,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突出。

梁先生去世之后,上海的友生很是悲痛,重视学术的张元济先生,召集亲友谈论梁先生的学术成就,也曾作出编印全集的决议,后来并未完全办到,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先生之墓系梁思成设计,简朴庄严。历经浩劫,也还保存下来了,令人庆幸!

梁先生给我写的信件,已在“文革”中损失,这里仅存的两封信是从残破册页中找出的。

海粟:来书言之慨然。世俗固极陋极,不可以为伍,则唯有斗之斥之,以警其俗而破其陋。海粟豪爽,盍兴乎来共作战矣!

讲义收到,今晚阅过,不禁笔痒,一起遂不可止,得三千言,且较原文逾倍矣。我言甚朴,因不愿唯公教之。

歆海犹未归,失意事多,可叹;然得意亦尔尔,或不如失意为饶诗意,否则亦无可为比量矣。

海粟仁兄惠鉴:奉书敬悉。尊议倡购德国所印文艺复兴各国美术名迹,甚善,甚善!此议君劢前亦曾提过,亟应发起募捐,望公即拟一捐启,弟当列名发起,并一尽微力也。专此敬复即颂台安不尽!

第一笺中开头一段话,指的是孙传芳及其爪牙,借模特儿事件,再次向我发起围攻,梁先生表示了义愤和声援。讲义指的是在他讲学之后,学生笔记不全,希望学校印发记录。梁先生审阅了记录稿,又补充了三千字,可见他教学之认真,对青年们之爱护。

第二笺指的是美专需要增添一些外国名画的复制品,来讲述美术史,向国外订购,花费很大,梁先生表示支持,并曾捐款,这里可以看出他对上海美专的关心。

一九二六年初秋,我在上海出版《海粟近作》,他写了题词:

“杜工部云:‘语不惊人死不休。’艺术家不具此胆力及志愿,未足与言创作也。

海粟之画是真能开拓得出者。比诸有宋词家,后村龙川之亚耶!抑杜老又言:‘老去渐于诗律细。’海粟方盛年,日在孟晋中,它日波澜老成,吾又安测其所至也?”

这些话写于五十七年之前,可看出一位学者对后进的勉励和鞭策,现在读到这些话,汗颜之余,更加怀念先生了。

(柯文辉执笔)

(《齐鲁谈艺录》,山东美术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九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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