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圆人散
中秋那日，艾莉本想去看看外婆。却怎料被阿姨知道了，一向脾气很好的阿姨当即就拉下了脸，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肯出门。
艾莉也有些怄气，可一面又觉得阿姨也蛮可怜的。爸爸坐在沙发上一直抽烟，她原本已准备出门，父亲的一番话却让她犹豫了。
“今天是你阿姨生日，也想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个中秋。你阿姨，也可怜。”
“外婆不可怜吗？”她反驳道，“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她就不能……”
“阿姨对你不好吗？”父亲将烟掐灭，眼睛里全是血丝。
去年阿姨曾怀上过孩子，因为外婆的一次食物上的不慎，让本就易流产的阿姨掉了孩子，就此，肚子便再也没有过动静。因此她笃定地觉得外婆定是有心的，从此对外婆简直可以用仇视来形容。饭桌上只要艾莉一提起外婆，一向温婉的她便会变了性子，翻脸进屋去哭。
艾莉性子很倔，却总是心软如泥。在尚未成型的人格里，有七成令自己都觉得别扭。比如，明明妥协了，却还是觉得委屈，典型的得了不便宜，还不愿意卖乖。阿姨因为艾莉的“站队”破涕为笑，做了一桌子菜，她却匆匆扒了两口，口气别扭地说，李丁找她有事。再在家里呆一秒，她都会因为外婆的事跟阿姨吵起来。
打电话给外婆说不能过去时，用了要补课作为理由。外婆语气里克制着失望，声音都有点抖，苍老的脸就这样穿越到自己眼前。真该死！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和妥协，可是又觉得，阿姨有什么错呢？
谁都没有错，错就错在要把她艾莉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李丁可没空理她，她也不想去找任何人，打了一个电话给陆鸣，得知他一个人在吃面后，原本想过去，可转念一想，这些家事，岂是第一次跟他吐苦水，再吐，她自己都要嫌恶自己了。何况，她最近总觉得自己跟陆鸣之间有隔阂，说不上来的隐形隔阂，不知何时有的。
呵呵，好似自从遇见顾笙起。
李丁说，那种人，一看就是个麻烦。她终于承认了。尽管她不讨厌顾笙，却害怕起她身上潜藏的东西了。
她那么漂亮，那么……
呸呸呸！艾莉连说了三个“呸”，她鄙夷自己的小心眼，以及那令人羞耻的嫉妒心。更不愿承认，她是因为害怕陆鸣和顾笙扯上什么关系而忧心忡忡，脾气暴躁。
她才不要。
她家离市区本就不远，市区的栗子街有个叫白吧的咖啡书屋。清一色的白，店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女生，长得极素雅，一年到头无一例外总是穿白色。刷得雪白的墙壁，就连地板都是用的白色大理石板砖，只有细微的纹路，像白玉上的裂痕。桌椅的白更白，却让人觉得还不够白似的，铺上了一层薄纱。就连里头的书，都是用白色的软皮包着的，老板娘写得一手好字，在上头用黑笔清秀地注明作者和书名，以及方便查找用的编号。白色的水晶灯倒是发出黄色的光晕，旁边有白色的台灯，供光线不足时看书用。艾莉想，大概是有洁癖吧，但还是讶异，对白色竟偏执到这样的程度。
也不知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不是生活得更幸福。因为不需要求全，便不会有委屈。但凡是令自己不满的，离得远远的就好。
但是……她忽然叹了口气。
如果生活可以那么简单，就好了。
花季过去后，那漫长的青春才倏然而至，三千烦恼丝，捆绑着学业和爱情，捆绑着家庭和朋友，剪不断，理还乱。
坐在白吧里头点了一壶普洱，其实一个人喝有些浪费，这里的普洱倒也不是什么好普洱，价格不过百。她反正不会品茶，给她几千一壶的倒是浪费。
有些百无聊赖，这种节日里，一向安静却人多的白吧，也人烟稀少，大抵全去吃团圆饭赏月看中秋晚会了，顿时有种愈热闹愈孤单的感觉。艾莉咬着下唇，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陆鸣的父母选了个好日子出差。其实也不算偶然，他们俩共同在家的日子实在太少，一家三口处在一块超过两天都是稀奇了。目的地不同地一起出差，倒也不失为两夫妻的默契。在团圆日的同一分钟给他打电话，更是如此。
接完父亲的电话，他便接到母亲的，母亲的关切有点不耐烦：“怎么一直在电话？”
他暗笑：“是爸爸的电话。”
他们俩把他安排去姨妈家过中秋，他却没去。
自从青菁姐出走后，姨妈就一直像祥林嫂一样叨念，时而哭两下。
初时陆鸣也觉得可怜天下父母心，可他不过也是敷衍对白，却不肯说一句青菁姐的不是。在他眼里，真实声音便是“她这样，不是你们逼的吗？”
他不擅长说谎，所以无非是点头。
“嗯。”
“这样。”
“也许吧。”
因为也不能怪他们，有些东西，是命运。
这种月圆的日子，指着月亮撒谎，总觉得有点烦心，索性一个人跑到时常和艾莉去的那家面馆。那家面馆的面价格不菲，并非地摊货，牛肉分量很足，热闹盈门。
团圆节不能团圆，那吃什么，又打什么紧。
一碗牛肉面上漂着一把绿油油的葱，他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以前是不吃葱的，艾莉也是，但是艾莉总会把她碗里的葱一小根一小根地挑出来，夹到他碗里。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便埋头苦吃，到后来，怕她费心，直接去她碗里挑。
老板倒是细心，看他挑葱，次次给他的面加足了葱的分量。
对于艾莉……他陷入了沉思。
最近眼皮总是在跳动。小时候母亲曾说，如果是右眼皮跳，便是有灾，往往会失去什么，爸爸便说她是封建迷信。可是有一回，他的眼皮跳动得厉害，一向坚强沉默的他，吓得大哭。次日，奶奶便去世了。
奶奶于他而言，莫过于最亲的人了。父母总不在身边，他是奶奶带大的。不过他不像一般隔代带大的小孩，一点都不骄纵。奶奶疼他，却也严厉，对他的言行举止总是很苛刻，因此他很快出落得就像个小大人了。
聪明懂事，是大人辈的评价。但他却觉得，自己不过是早慧罢了。
奶奶去世时他几乎自闭了一段时间，比往常话更少了。失去一个至亲的痛，实在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打击。
所以，在后来看到艾莉的时候，小小的他便生出一分保护欲望。
“别憋着，哭吧。”他记得那时候，他笑着对艾莉说。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艾莉的呢？也许在她还是个小个子、苹果头、鼻子总是红红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时候。艾莉爱哭，性子急，总是很倔强，总是不开心，他便哄她开心，给她擦眼泪，牵着手去跟欺负她的小孩理论。那些时候，那些小孩都挺尊重他。虽是同龄人，可似乎孩子也看得出人的心智，会发觉陆鸣像是一个长辈似的。后来艾莉认识了李丁，艾莉就变了。这变化让他既开心又忧愁。
她变得越来越开朗，却变得越来越……
算了，他不该去指责她，当面也好，背后也好，他不愿意。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一切，他都会应付好的。
像应付她不爱吃的青葱，应付她跟着李丁的“小太妹行为”，应付她的坏脾气，应付她的眼泪，应付她的敏感。
应付她最差的一面，保护她最好的一面。
从面馆出来，肠胃里饱满后，心里却空荡荡的。天色还没全暗，月亮已挂上了高空。
还是去买了月饼，是在街上有名的西饼屋，顺道买了艾莉喜欢吃的泡芙。虽然知道最近艾莉喊着减肥，这些东西一般都会落到翟鳕的肚子里。
总是有心甘情愿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对方收不收，那是对方的事。
巧的是一出门，便与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泡芙滚到地上，沾了一地的奶油。
陆鸣没有皱眉头，这种事本属无心，眉头一皱便不太礼貌。可抬头看到是手足无措的顾笙时，却不由地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这么巧？
巧的是她并不是来西饼屋买东西，只是在门口经过，从那个跟她拉扯最后不小心把她推到自己身上的男生便可以看出来。
即便从男生角度出发，陆鸣必须公正地说，那家伙也长得很好看，与顾笙俨然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只是眉目之间有些邪气，加上动作和表情都十分轻佻，搁在旧社会一定是放荡的贵公子。
顾笙怨怼地看了那家伙一眼，回头对陆鸣忙不迭地道歉，陆鸣笑了笑，说没事，那男生便吹了一下口哨。
怎料顾笙却凑近他耳朵说：“帮我个忙，这家伙好烦人。”
那家伙便是林吉田。他在中秋这种日子，照常地百无聊赖出门，碰到顾笙，自然是乐事。
这个曾帮顾笙将人打进医院的家伙，有着一股让顾笙无法忍受的戾气。总而言之，是个怪人。
并不是没有一刻的心动过，凭着那样的容貌，顾笙承认自己曾坠入情网，只是在看清林吉田根本没有心肺后，她实在不想跟他再纠葛下去。为期两个星期的恋爱，以顾笙转学并提出分手戛然而止。
陆鸣也觉得那个林吉田实在不怀好意，于是帮了顾笙这个忙，想着不过是一道走几步，等走远了，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只是心里惴惴的，有些不安。
不安什么呢？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一同为伴的瞬间，也会很快地结束。
那个“再也不会跟顾笙产生任何交集”的原则，又一次被打破。
林吉田没再尾随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点了一根烟。眼里眉间，都已看出，顾笙对那个家伙，实在有点意思。
而那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小子，装出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实在叫人讨厌啊。
他并不想为难顾笙。林吉田也说不上为何，他对于一些事物，总有着很强到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兴许，是因为自己得到的太少了吧，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不管值不值得，他都不许别人碰。那时候他与顾笙在一起，明强要招惹顾笙，他自是不许的。他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反正知道，闯再大的祸，也不过是烂命一条。何况，那个女人，总是保他的。他觉得自己有些变态，既然她不能对他露出该属于母亲疼爱的表情，那么让她气恼、抓狂，也是好事。也不是不想对所有人认真，只是他似乎没有办法对一件事物有真正持久深厚的热爱。因放了希望，有了期待，总是要失望的。在一起的人，终究是要散的。他管不了别人，起码能阻止自己去这么做。
林吉田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有期待了。因为那个最让他期待的人，给了他足够多的失望。
靠在西饼店的门口，抽完了那一根烟，实在有些无聊，也没有地方去。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阿飞正传》里的男主角，他有脚，却没有落脚之处。他想出走，却找不到目的地，只能像一只陀螺似的，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重心。
林吉田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许他知道，只是因为那似乎无法得到，而无从称之为梦想。
这种月圆人团圆的日子，真叫人焦躁啊。
他摁灭烟头，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12、轻佻的“见义勇为者”
下一分钟，走进林吉田视线的那个女孩，好像有点眼熟。他眯起眼睛，浪荡子的表情褪去，变得无比认真地搜索。
她是谁？
想起来了。曾在金婆婆的照片上看到过她。金婆婆总是无比自豪地说，这是她的外孙女，叫艾莉，在市一中念书，读书很好，又乖巧……
可是他却从来没见过她。
呵呵，一股冷意从心里冒上来，是为着金婆婆的委屈而生的。他忽然有种邪恶的想法，不管怎么样，为难为难她也好的。
“诶，美女，今天月亮这么圆，像你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啊……”林吉田挨了艾莉毫不留情的一脚。
“流氓！”这个家伙的声线真是好听，在第一个音节冒出来的时候，让艾莉一惊，但下一句闹明白，这个拥有姣好声线的家伙分明是个找茬的无聊流氓，心里愤怒极了。
林吉田有点无辜：“哪句话流氓了？”
“你长得就是个流氓！”艾莉才不怕，这个长得跟漫画里的坏角色似的漂亮少年，实在是轻浮得可以，“我警告你，三秒钟之内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否则……”
“否则什么？”林吉田狡黠地看着她，挑衅道。
“否则……”艾莉忽然词穷了，李丁不在旁边，有时候她真是难以独挑斗流氓的大任，“否则……否则……”
她还在迟疑着否则怎么样，一辆车子迅速疾驰，若不是林吉田一把将她拖到了自己身边，艾莉几乎就要和那辆应当是新手上路的车子接吻了。
虽是对方救了自己，可艾莉被人一只手箍进怀里这种事，让她深感屈辱，立马甩开他，脸上飘两朵绯云，再次重申了一遍：“臭流氓！”
艾莉是落荒而逃的，被一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调戏，实在是有说不上来的感觉，又羞又恼，应了她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但是她打从心眼里不喜欢那类人，只会在大街上口头占占便宜的，有什么本事？有本事……
李丁肯定会说，有本事你他妈的手头上多占点便宜啊。
好吧，如果被这么“强抱”了一下，他也实在算是李丁口中的有本事了。
终于离开那家伙的视线了，而事实证明那的确是个无聊的家伙，他并没有跟着她，只是目送着她走时，还乐呵呵地说一句：“小心点走路啊妹纸，不是所有的男青年都像哥哥我这么怜香惜玉见义勇为的。”
切！
林吉田盯着艾莉的背影，为自己的无聊感到有些可耻，他踢了踢一边儿的石子，心想这个小女孩还真有意思。这时候林欣打了电话过来，百无聊赖，便只能应允。
林欣，是他最近新交的女朋友。
等到走到了街心公园，艾莉才想起，原本是要去西饼屋买泡芙的……眼下被一个混蛋给搅了局，正事都给忘了！
而关键的是，那个混蛋，还长得很好看，暴殄天物啊！好看的男生怎么都去当小流氓了？！
……幸好还有陆鸣的存在，抚慰艾莉一颗备受现实折磨的少女心。
拿出电话来拨陆鸣的号码，想要发泄一下自己的悲愤，顺道问下他在哪里。长夜漫漫，她实在不想自己在街上漫无目的，再撞见几个小流氓了。
关机了。
艾莉有些光火，把电话塞进兜里开始暴走。
只有回家这一条路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