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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耳闻不如眼见

花岩县的高放县长正在主持县长办公会议。办公室一个小伙子突然推门进来,径直往高县长这边走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小伙子快步走近高放,在他耳旁报告:县长,来了一个车,是省会的牌照。下来的人,好像是省发改委的方处长。

高放站了起来:谁谁谁?你说是谁?

好像是方向西方处长。

在哪在哪?

小伙子掀开窗帘:你看,在那,树底下。

高放叫了起来:我的个妈呀,真是他。

高放还没有下台阶,便迎面碰上了正往办公楼走的方向西。他一把就抱住了向西,高声道:你这兄弟,怎么事先不通报一声?好在我今天没有下乡去,要不就真是得罪人了。

方向西:老领导,我这是回老家,还讲什么客气。

高放说:不不不,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能与过去比的。

这时副县长们一齐拥上来和方向西握手。各职能办公室的同志也集中列队,到大厅里欢迎方向西。

方向西明白,不是他方向西值得欢迎,而是这个含金量很高的职务在起作用。他选择不事先通知突然回来,就是怕他们这样做,他从内心不喜欢这样,结果还是这样了。

待例行完模式化的应酬后,向西才同高放一身轻松回到他家里。高放的老婆名玉,七扯八缠算起来,还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姨,向西到高家来,多少便有了些回家的感觉。

方向西能够来家,一年中也难得有一次,名玉高兴得团团转,恨不得要在一分钟内把家中所有好吃的摆上桌来。

高放问:看来兄弟这次来是微服私访。

以前向西在县里工作时,高放还不知道有他这门亲戚。还来不及摆姨夫的架子,向西便调到了省府。但向西成为了大领导的门生后,自己还要把自己当姨夫,就是不懂政治了。高放虽说只有高中文化,但政治上不糊涂,他才不希望方向西把他当姨夫,为了争取主动,他便先下手为强,与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岁的方向西称兄道弟。

向西:这一向有点空,回家看看。

高放:有不有要兄弟我办的事?

向西:你帮我找一个人,我想见见他。

高放:呀呀,我身边还有值得你召见的大人物啊?

向西:为什么一定要是大人物?

高放:兄弟你莫卖关子了,快说。我让人马上去叫。

向西:听说这个人在花岩县一带很有名。

高放:我在花岩县工作三十几年了,没有哪一个名人我不熟。是什么部门的?

向西:是一个会看相算卦的师傅。

高放一摸脑壳:这这这,这个行当的人,我倒是……

话没说完,名玉便抢着说:我看你是昏了脑壳了,恰恰这个人你最熟。

高放:谁呀谁呀?

名玉:马观正啊。

高放:对对,我怎么就没往他身上想?

向西:听说这个人还救过你的命。

高放:是的,他确实救过我的命,可是,他毕竟是三教九流中人,你……

向西:什么三教九流,你怎么还是这个观念?这是什么时代,都解放几十年了。过去的戏子是不是三教九流?新中国便是文艺战士了。你是一县之长,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可不能歧视人啊,如今人可要紧哩。

高放:批评得有理,有理,我这人的水平还是远远不及你。老婆,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叫马观正先生来?

向西制止:不急,姓马的住在哪里呀?我还不了解这个人呢。

高放:三教九流道上的人,你怎么认得。他就是大丰山头岭马庄人,说是搬到县城来住了。

向西:你没去看过他,他也没来看你?

高放:没有没有,客套就互相都免了。再说,一个县长和干那一行的接触,影响不好。名玉晓得他们住的地方。

向西:我晓得,你作为一县之长,要摆一摆架子,不会去看望一个三教九流中人。

高放:有愧有愧,又批评对了。

向西:可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哪!

高放:这个我认,要是他有困难,能帮他的,我会帮,我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高放和马观正有一段生死之交,方向西在乡上工作时,曾经断断续续听同事们讲过。

20世纪70年代初,当时方向西还只有四五岁年纪。其时花岩县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县的大事:三个抢劫银行并杀了两个银行职员的罪犯,逃窜到了大丰山的头岭。在当时,这可是很大的案子,惊动了中央,省里直接督办。

当时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期,县武装部的林政委兼着县委书记,他亲自挂帅,迅速组织了一支一百人的带枪的队伍,到外地调来五条警犬,还动员了头岭一千名不持枪的民兵协助搜山。那时高放刚刚提拔任武装部的军事科长,这次捉拿凶犯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他的身上,算是林政委指定的先锋吧。

天不帮忙,劫匪头天摸黑上的山,天不亮时头岭就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看来连夜从外地运来的警犬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百名勇士,天亮就在县城集结完毕,在高放的带领下,勇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登上三辆卡车,疾行五十里,来到头岭的山脚下。他们先行一步,林政委他们随后跟上。这时的雪越下越猛,不一会就没过了膝盖。上山没有公路,他们用手扒着雪,手脚并进,只花一个小时,便走完八里上山路,来到马庄,这里算前线指挥部。

高放十九岁参的军,那时他还只有二十多岁。这个在平原地带长大的北方人,雪倒是看得多,但那是一目了然的雪原,十几里远有一个人在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见这高高低低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心里没有了一点底。他召集早已等着他们到来的马庄的民兵开会,商量是等林书记来了再进山,还是马上搜山。

马庄的人,过去家家户户有鸟铳、养猎狗,男人都会打猎下套子。后来山上没有什么大树了,这门祖传的手艺也渐渐失传了。开会研究的时候,马庄的民兵马观正说,等不等林书记来决策,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劫匪昨天晚上进的山,也不会走远,他们毕竟不是这里的人,不熟悉情况。现在虽说下着大雪,我们不好走,他们也不敢走啊,一走就有脚印啊。他们一定是躲在哪一个山洞里。这附近的山洞,我们都熟悉,就像晓得我们的眉毛在哪里一样。我们马庄的民兵,一个人带上十几个人,把那几个山洞一包围就成了,不必等到搜山的大队伍和林书记来,坏人就捉到了。

这话很对高放的胃口,要是政委还没到,他就把劫匪拿下来了,这是多大的事情呢。

高放就说,兵贵神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按马观正的建议,将带来的队伍分成十个小组,让马庄的民兵带路。并交代,能活捉劫匪更好,要是反抗,就地正法!

马庄有一家小店。店里的烧饼昨晚被劫匪抢了。高放看到有酒,便叫把酒都借来,让每个出征的勇士都喝上几口。发一声吼:出发!

高放让马观正跟着他。他对马观正说,哪一个山洞他认为最有可能藏匿,就带他去啃那个硬骨头。他身上“咣当咣当”挎着手枪、冲锋枪、匕首等武器,让马观正替他背着子弹和水,跟着他跑。也不能说跑,大多是在雪地上爬。高放力气足,又当着先锋,理应一马当先,他的战士没有几个能跟上他的。但马观正的脚上功夫让他很满意。马观正对此褒奖不以为意,善跑跳可是一个山里人最起码的生存手段,是人人要具备的基本功。

不出马观正所料,那三个劫匪果然藏在他估计的地方。马观正与高放差不多年纪。他十岁就跟着马庄人上山打猎。在离劫匪藏身的山洞还有几十米远时,他的奇异感觉就告诉他那山洞里有人,就像他能感觉到哪个草丛里有兽物一样。他把他的直觉悄悄地告诉了高放,高放叫大家不要打草惊蛇,尽量做到不动声色就能够封锁洞口。高放见猎物已在掌心,不觉健步如飞,除马观正能跟上他,其他战士已与他拉开了距离。

接着发生的事情太快,连紧随左右的马观正都没有看清楚,只见高放刚刚冲到洞口,便见雪霰飞舞。高放一声大吼:站住!紧接着便扑到一团雪球上,雪球滚到离洞口十来米的地方,毫不犹豫就掉下了悬崖。马观正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救人!也就什么也不顾地抱紧胳膊、缩着脑袋,跟着滚了下去……整个过程还不到一分钟……

后来高放说他冲到洞口的同时,迎面碰上了那三个亡命之徒冲出来,他什么都来不及,一把就抱住其中一个,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另外两个劫匪不敢往悬崖下面跳,选择了象征性的逃亡。随后追上来的战士,一边朝天放着枪,像猎狗追兔子一样,不慌不忙就将其抓捕归案。待欢庆胜利的时候,大家才发现高放和马观正不见了踪影……

马观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崖头下小河边的灌木丛上,这些密集的枝杈救了他一命。他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

崖阴下的小河没有冰封,尺把深的溪水无声地流着,大块大块的积雪自崖顶上轰然落下,很快又被溪水融化冲走。

灌木丛的枝杈把他的衣服撕得稀烂,马观正来不及整理衣衫,就看到了离自己不远的高放和另一个躯体。他赶紧爬过去,看到高放压在劫匪身上,摸一摸他的鼻子,还好,还有气出进。但他的左腿在汩汩地流血。他身下的人后脑勺碰在石头上,歪在一边,脑袋周围乌黑色的血早已凝固成冰,马观正一看就知道那人完了,不用去探鼻子了。

马观正忘了疼痛,奋爬起身,从身上撕下一块烂布,捆住高放的伤口。但只一小会,布条便被血染湿了。马观正放声大喊救命。但除了能听到如水波一样荡漾的回声外,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想用枪声报警,他只打过鸟铳,他小心翼翼地将高放身上的冲锋枪取下来,握紧了,朝着崖头上方打完枪里的子弹,可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他们离开部队已经很远了。

马观正想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来救高放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眼下只有求助于雪了,也许雪能冻住伤口。马观正搬来几个冰块,堆在伤口的周围,再压上雪。

为了减轻负担,他把高放和自己身上的东西全解下来,藏进一个石洞里,用石头堵住。他解下高放的绑腿,准备将他捆在自己的背腰上。又用劫匪手里的刀砍来一根结实的杂木作拐棍,用以对付未知的艰难路程。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身边一棵树,根据经验,他看准了往马庄进发的方位。待干完这一切之后,他扒开冰块,发现高放的这条腿上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便把他捆到背上,开始了他在齐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在花岩县,形容一件东西特别沉重,有一句流行的口头禅叫做:比死尸还重。乡中平日迎娶新娘子、接送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抬病号到山下看病,都用两人的轿子,使两个肩膀足矣。倘是抬尸体上山下葬,非四人或八人方可对付,要挑选精壮汉子,还需预先憋足劲,一路吼喊着将棺材一鼓作气送到墓穴。谁也搞不清人死了怎么会这么重。现在高放差不多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压在马观正身上,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千斤之重。马观正明白: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个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自己也会累个半死,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为了保存足够的体力,他在小溪里扳开几块石头,捉了十来只壳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里。在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马观正开始觉得背上的高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体都麻木了之后,重感已不是突出的问题,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支撑不住要往下合拢。他是经历过劳累的人,知道这眼皮无论如何也不能合拢去,一旦合拢了,便再也不会撑开了,这意味着他们俩很快便会冻死在这茫茫雪原上。

当意识已无法拉住眼皮时,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脸上擦,用以刺激眼皮,这一招,开始也还管用,但很快就不灵了,冰冷的雪擦到脸上已经没有了冷的感觉。当快要睡过去时,他折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抽打着眼睑,当血滴到地上时,他再度抓起雪擦到伤口上,以剧烈的疼痛来唤醒无边的瞌睡……

大约是中饭时分出发,一直走到天黑,马观正才闻到了来自马庄的油烟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动的火星和隐隐约约的喊叫声。马观正明白:离找他们的人已经不远了。马观正早已没有了再往前走的力气,手脚都已不再听指挥,十几只螃蟹早已连壳带渣吞进了肚子里,那浓烈的腥味在饥肠辘辘时竟比红烧肉还香,可惜它们不够填充饥饿之海的一个小小角落。经那油烟味和火光的鼓舞,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杆,朝着火光麻木地行进。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拐棍还能准确地捅到古官道残缺不齐的石板上,这证明他的神智还是清晰的,这样可以保证他们不至于再度摔下悬崖。因油烟味和火光的引导,以及不停地往脸上的伤口擦雪,眼皮总算没有合拢去。就这样,也不知又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时候。

马观正终于看到模糊的人影和火把在眼前晃动,他表示怀疑,努力集中意志,集中听觉,集中视力,当最终证实这不是幻觉而是真人真火时,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那强撑着的眼皮合拢去,任如弓一样紧绷着的意识和骨架轰然散去……

马观正睡了两天两晚才醒过来,醒来后他想吃下一头牛或一头猪或一条狗,但人们只让他吃了半条狗。不然他在雪地上没累死,会在饭桌上撑死。人们告诉他:他背着高放在雪地上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快到天亮时人们才寻到他们。那时他人睡着了,手却在石板道上爬着,他的十个手指头和膝盖都是血淋淋的。大家叫他时他已经听不到也不回应,但他仍能机械地爬行……

马观正担心高放的腿会出问题,腿倒是没出问题,但没有引起注意的手指头却出了问题。高放从悬崖上跌下来时,有四只手指粉碎性骨折,因耽误太久,没办法救了,只能切除。从此他只剩下六个手指头,后来有人叫他“六指县长”,但花岩县没有人这么叫。

医院抢救高放时,发现他腿上的伤痕整齐划一,不像是跌伤,估计是劫匪用利刀砍伤的。这个细节后来成为林政委为他请功的感人事迹之一。高放听了马观正的建议未经请示,先斩后未奏,迅速解决了一个令省里和县里伤透脑筋的事情,林书记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还主动为他请功,这令高放感激涕零。高放获得了二等功。因为这一壮举,两年后高放被提拔为县武装部副部长。

高放准备派人去把马观正叫到招待所来,一起吃个饭。

方向西说不必兴师动众,这本是个好玩的事,弄得太正式就没有意思了。

高放于是叫儿子高为回来陪方向西。

高为打了一个通宵的牌,在牌友家才入睡不久,就被名玉叫醒了,本来是要发脾气的,听说是要他陪方向西,二话没说,一翻身就起了床。刚刚冲下楼,见阳光将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映在一汪水面上,不由吓了一跳,忙转身上楼,找出朋友见客的衣服换了,认真梳理了头发。

高为多次听父亲说过方向西的大名,就是一直没有见过他的尊容。这天一见面,便陡生敬意,觉得他没有一点官架子,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高为想:他这一辈子,总不能老呆在一个小县城吧,要是有机会去省城发展,断不了是要依靠向西这棵大树的。现在正好他来了,可要接待好他,给他留下个好印象。

高为领着方向西往老街上走。他说马观正带着儿子马观心,住在老街上的如意巷十号,仅两间房子,一间住人,隔出半间来做厨房,半间吃饭。

花岩县城顺河而建,老城加上新城,拉拉扯扯、婆婆妈妈差不多都有十里长了。河水是由南往北流的,流成个弧形,环抱着十里长街。老城依着山势,新城往开阔处走。有钱人和年轻人都住到新城去了,留在老街上住的大都是买不起新房子、或者是不愿赶时髦的人。

高为告诉向西,老马这房子是一个不愿公开姓名的人给他们租的。

向西:哦?

高为说,老马父子刚从山上下来到县里谋生时,在长途汽车站旁一个小巷子里,租了一间小房子安身,在一个楼梯弯里放个煤炉子做饭,到三十米外的公共厕所里方便。老马下山几个月了,高放才晓得。但他们不打算惊动县长,不是怕他们家不喜欢,是不习惯进屋就脱鞋,痰也不能乱吐,名玉好收拾,把地擦得照见人,他们来了,一点也不自在。

长途汽车站候车室大门两侧有一个长廊,长廊的一侧被擦鞋的、修锁的、炸油货的、卖干菜和土产的、摆地摊卖鞋垫皮带扣指甲剪老鼠药等小商品的占领了。另一侧坐着一排瞎子,有十来个,他们每个人备有两把椅子,一张自己坐,另一张留着给来算命的顾客坐。他们把探路的棍子靠着身后的窗台,把装着水壶、香烟和测字工具的布袋子放在窗台上。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笑容,抽着烟卷说着话,恭敬地接待着顾客。长廊的另一边很拥挤,瞎子们这边却很宽松,但绝无他人来侵占这方领地。算命先生有的在县里租房住,有的就是附近乡下人,他们像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中午就在旁边的摊子上吃几个包子或吃碗面。

老马和儿子打算在这里摆一个看相卜卦的摊子。当时全国流行打工,凡有点本事的或者年轻人,都往大地方跑,那马观心早就耐不住了,不愿再呆在头岭。再说看相算命什么的,政府也不制止了,可以公开干了,而他们父子俩,也只有这点赚饭吃的本事。这县里毕竟是一口大塘,塘大水深好养鱼。来来往往的人多,人多了什么生意都好做。马观正父子来之前是做过调查的,曾经蹲在汽车站对面的菜市场观察了半天:见十几个瞎子,半天下来,都要接上七八个业务。而他们在乡下爬山越岭,过河渡水,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而且乡中大多没钱,微薄的报酬都很难兑现,要么打个欠条,要么给几个鸡蛋和一包干菜什么的。腿脚如不灵便,舍不得跑路,混一口饱饭吃都困难。难怪瞎子们要云集到此,在这里等鱼上钩,比到处去撒清水网要强十分。这样他们便下决心来了。

马观正找到棺材铺里一个老雕花木匠,请他找了一块六寸宽、两尺长的梨树板子,做个小招牌,让在上面刻上两行字:

爱奉承休来问我

喜直判指引前程

几天后牌子做好了,见那硬实的木板上,漆的是黑底绿字,字是学的柳体楷书,阴刻的刀法苍古有力,令马观正爱不释手。

老马要请老师傅去吃一碗牛杂面,老人家说:年纪来啦,都七十五了,晚上不能多吃了,你要感谢我,就看看我还能活几年。

老马说:要是今年你的兄弟姊妹有打破,你还有十年寿命。要是没破,你明年开春有一大难,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老人说:唉,一个月前,我二哥,他走了。

老马说:你要经常去拜拜你二哥,是他替你挡了一劫,多给了你十年寿命。

老马将那黑底绿字的小招牌挂在车站窗台的风钩上开张营业。

瞎子们一探棍子,晓得加了同行,便主动互相靠拢一点,热情地给老马父子俩腾出一个位子来。老马请瞎子们吃了一碗面,算是相认、算是入伙、算是回报。

老马的招牌很管用,加上他是个光子,与人交流多了许多方便,他的生意就要好一些。一听有脚步声近了,瞎子们眨巴着眼睛满脸堆笑指望顾客光临,谁知却是在老马那里排队。到了第五天,这个阵势愈加明显,瞎子们脸上的微笑中便多了些尴尬和失望。

这时老马感觉到自己抢了瞎子们的生意,便有点心怯了。马观心在开张后只坐了两天,就再也不肯与瞎子为伍了。人家看瞎子一眼,再看他一眼,他就坐不住了。耳边好似有个声音在说: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就跟瞎子混在一起,抢人家瞎子的饭碗,成何体统……

观心对父亲说,他宁可在家做饭,也不想出来守摊子了。

马观正说:是呵是呵,人家是瞎子,我们是光子,怎么能够抢人家的饭碗呢。

过了几天,老马没有再去,把那个小招牌也取了下来,挂在出租屋的门头上,不再去汽车站“上班”。他说:不能去抢瞎子的饭碗,做个姜太公算了。观心也觉得这样好。

房东见老马把招牌摘了,便问:你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做了?

老马说:光子和瞎子坐在一起,怕有抢生意的嫌疑。再说,我儿子也不愿意。

房东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存在谁抢谁的生意吧?

人家倒是没说什么,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也罢,你们真是厚道人,好人会有好报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真做得好,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托你老人家的福,要是有人问起我们,请你指指路呵。

这个我做得到。

那就感激不尽。

房东说:谢什么,有饭也该大家吃嘛。

其实干这行的高手,大可不必摆摊设点,靠的是口口相传,互相引荐。有心求教的,踏破铁鞋也要寻了来。

马观心父子退守陋巷后,该来看相测字的照样来,新面孔大都是老主顾介绍来的,一点也不比在显眼的地方弱,有时候这小房子里还站人不下。也有乡下人老远来求看牲口的,他们也不拒绝,不论报酬多少,两个人必去一个。眼看生意做得很好,老马高兴,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养老和儿子日后结婚也没什么忧虑了,便要感激这个宽松的社会环境。他师傅当年对他说:你今后凭这点本事,可以混得一口饭吃。那预言算是应验了。

有一天下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老马伸脚去探鞋,却是踩在水里,屋里竟有了齐踝深的水,自大丰山流下来的河水猛涨,把靠河的老街淹了大半。老马父子忙抱着行李逃了出来。

正在马氏父子狼狈逃窜时,一把大伞当头罩了过来,一个胖子把他们父子俩拉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里。

胖子说:我找得你们好苦呵。

老马说:这位兄弟,你没有找错人吧,我不认识你啊?

胖子问:你是叫马观正先生吧?

是的。

这位该是公子马观心先生。

什么公子公子的,他是我的崽。

这就对了,我找的就是你们二位。

找我们有什么贵干哪?

我是奉命行事,找到你们,安置好你们。等雨住之后,我们去看房子。

老马不解:看房子?

胖子说:对。我老板知道你们在县里发展,叫我给你们租个住的地方。

老马:我又不认识他。

胖子:你看的人多。你记不住人家,人家可是认得你。

老马坚辞不受。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能轻易占便宜、无端地得人好处。

胖子慌了:那,那怎么办?

老马问:你老板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胖子:我不能说。老板说你们给他指点过迷津,让他做了一单好生意,赚了钱,翻了身,他是一定要报答的。因这个老板不图回报,也就不愿露脸。这事不大,他决意要以德报恩的,你们就接受了这点心意吧。

老马说:那我不能接受。我们不能不明不白得人好处。

那胖子差不多就要哭了:那你就把我搞惨了,这事你要是不接受,就等于把我的饭碗给砸了,老板会说我连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马上就会把我给辞了。看在我一家四口靠着我的这份工作的分上,你们先住下来,哪怕只住一宿,第二天走人都行,你要让我把这差交了。

话说到这一层,估计那胖子也不是说的假话,老马心软,就答应先住下来再说。

胖子要老马在新城区找个房子,说人气旺就好做生意,不要考虑钱。而老马却在老城区选了个偏僻的地方,理由是他怕热闹。其实,是不愿意多花人家的钱……

方向西问:真有这么一个不留姓名的人啊?

高为:是真的,我隔不了几天,便要去老马家坐坐的,我同他儿子马观心还是同年。

你觉得这个马观正,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我有一件事找过他,请他算过一卦,是兑了现的……哟,到了。说着就到了如意巷十号。

马观正父子已经候在屋门口了。

接到县长的紧急通知后,政府办派了几个服务员,买了水果和点心,还帮老马打扫了一阵子卫生。待方向西到时,人已撤了。

老马在这里也做了好几年了,几乎天天有人来请他们指点。外省外县闻名来找他的,也不在少数。而引起政府关注,今天还是第一次。县政府派来的同志说是县长的座上客,肯定不是一般的角色。还特地叮嘱下来:县长说了,叫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老马就为难了:干我们这一行,又不比你们当干部,可以说假的。我们可不能……

上面便不耐烦:你看着办吧。

事后老马对儿子说:看来我们要按照县长的意见办了。

马观心说:看着办吧。

高为把方向西送进了门,便知趣地提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外的小院子中晒太阳。

方向西的光临,让老马有一点紧张,儿子马观心见一面,就像一个害羞的闺女一样,退到内屋去了。向西一眼就看出,这接待工作是县上精心安排过的,从那切西瓜的刀法上,就可以看出专业水平来。他当然也看出来老马父子的紧张。但他很快就把这气氛给缓和过来了。他讲一讲老家的事,加上他特有的亲和力,就让老马顿觉轻松。

方向西家住中岭,老马家住头岭,相隔不过几十里。马家父子在山中游历时,一年要去中岭好几趟,中岭任何一个屋场,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方向西一说他家方庄,老马便一拍巴掌:领导你不要说了,你就是方大石将军的侄孙。我是见过你叔祖父的,有福之人哪。

后来谈得近了,马观正道:你们方庄,看似是左青龙,右白虎,前面还有一座笔架山,山下一湾玉带水,极好的风水。可惜,这块地太轻了,有些承受不起,就像是一个力气不足的人,给你一担金子也挑不回来。那么为什么方庄又出了你叔祖父这样的大人物呢?我仔细看了一下,你们家有一张旁门开得好,没有对着笔架山,也没有被青龙白虎抱着,对的正是玉带水的第一只湾,每到正月十五月满时,河水上必有一道光柱子,正冲着你家这道门,这时出门,比灯还亮,远看就是一条银光闪闪的河,这样日子久了,这个地方的好处就慢慢流进你们家来了。就如是那一担金子,你们这个屋场挑不起,但却有人一块块地拿,拿多了,积金成箩,你们家也就自然要出一个大人物……

方向西是第一次听人家以这样的方式讲他的家史,不管信不信,他是爱听的。

他们这样东拉西扯,谈了很久,太阳都落山了,方向西觉得该告辞了。但他始终没有开口请老马看看自己眼下所碰到的事情。一是他对这一行太陌生,他还没有充分的信心觉得真有人能指点迷津。二是倘若老马看了不好,又不愿听到会影响心情的话。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告辞的时候,马观心也出来送行。观心递给父亲一张纸条。老马看了看,便交给了向西,说:现在我们也没有把你当大领导看了,这里我儿子给你写了几句话,也不晓得合不合适。

马观心用颇见功力的颜体正楷毛笔字写下了四句话:

见风不是风

见雨不是雨

月到月半明

云散风自住

出于尊重,方向西小心收藏下马氏父子赠送的句子。他一时也解不出说的什么意思,待回去好好琢磨,或者让一蓝看看。说是收藏,并不过分,他还喜爱马观心这一手堪称漂亮的小楷书法。看他那有点羞涩、有点木讷、有点土气的模样,想不到会写出这般洒脱的毛笔字来。而且用的还是质地不错的宣纸,在这个成为城市危房的陋巷,还藏有如此的笔墨和好纸,不得不让方向西暗暗吃惊。正所谓是“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这山中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他叔祖父当年也不过是一介樵夫,也不知怎么地无师自通就能带兵打仗,屡建奇功,最终荣登将军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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