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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秉德女人洗净身子之后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打开衣裳包,抖落出她最喜欢的印花布袄和衬在这个布袄里边的胸兜,一件一件穿上。这个衣裳包她一直没动过,三年来她穿着秉德弄回家来的破袄过冬入夏,外表看去连一个乡下女人都不如,仿佛这是她成为秉德女人的确凿证据,用这证据抗拒着命运对她的不公。娘家对她见死不救的时候,她索性走得更远,比想象更彻底地埋葬她的过去。倒是唯有一件东西她始终搁在身边——那块绣布。她把它挂在毛巾杆上,动辄就打开来细细地看,之后将它长时间抚在肩上和胳膊上,仿佛那里有一条通着以往大小姐派头的潜流——那上边确有许多弯曲的河道,是她画了但还没有绣出的线条,这些未完成的线条,预示着那些河流变成了死水,她曾经的梦想已经被死水阻断了!这阻断的河流在一日日风干的同时,也在一日日让她的心变得坚硬、麻木……现在,她把漂亮的衣服穿到身上,却要把那块没有绣完地图的绣布小心翼翼放进包袱,压到那只没有柜盖的破柜里,这么做,仿佛是在遵循某种宿命的安排。那个日子,秉德女人做的另一件事,是把正在泥地上玩耍的孩子抱到炕上,擦净腚蛋和指缝里的泥土,用被子将他围住,让他坐直坐正,再从被垛上扯过一个缝了千层旧布的尿布,轻轻地撸下右手中指上的戒指放到尿布上,之后将尿布慢慢拖到左侧,和孩子并排放在她的面前。她端坐着,直直地盯一会儿戒指,再盯一会那张泥鳅似的鼻涕勒勒的小脸儿,她说:“老大,老二,今天听妈妈给你们说个话儿。”蒙眬中,她父亲把她和两个兄弟叫到面前说话的情景再现了,她和两个兄弟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常常招他们坐到一起来听他说话,教导他们如何好好学习重振家业。可把戒指叫成老大,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的头生孩子,就是秉德二婶帮助接产的第一个孩子,活了不到九个月就死了,死因是他吞了这枚戒指。那天她往秕糠里掺兑槐花,摘了戒指随手放在了灶台上,沾着槐花的戒指就被饥饿的孩子当成了食物抓进嘴里。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在炕上趴了三天三夜,小小的肚皮肿得白亮白亮,像只皮鼓,死后卷在豆秸里烧,那爆裂的肚皮发出的声音震天动地。从烧焦的死灰中扒出戒指,秉德女人哭得昏天黑地,“七七”过后重新戴到手上,不久她就大病了一场,上吐下泻浑身抖成一团。秉德二婶找来南王庄会算命驱邪的姜水婆,在她的戒指上洒了一层姜水,她迅速得救。依姜水婆的说法,这孩子虽死了,可他的魂儿还活着,他就趴在她的戒指上,想妈妈时就出来打灾。秉德女人从此就觉得这孩子一直活着。只是三年来,她两次生产,却还不习惯当妈妈,一想到死去的孩子就浑身发冷,对老二也就不会那么热,仿佛孩子们是一块冰砖,会将她垒进一个无底的冰窖。现在,有一面镜子真真切切照出了她冰窖一样的生活,她反而不怕冷了,现在,她自称一声妈妈,反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暖意了。那暖意在她身体里,在她后脊梁的骨缝里,仿佛从石缝里拱出的春芽。她学着父亲的庄严口气:“孩子,你们都看到了,妈妈命不好,妈妈不想活了,可为了你们,妈妈得活下去。”

接下来,秉德女人照着镜子,把三年没上后脑勺的长发卷成发髻,用豆棍当银锥别上,带上老大,抱了老二,一颠一颠下山去了。

漫长的三年里,这蜗居东山山腰的秉德夫妇给周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好奇,人们多年都在传讲匪胡子的故事,传讲秉德当了匪胡子的故事,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常说:“再哭,再哭秉德来了!”可秉德带着抢来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真就来了,在周庄后山腰的草窝棚里安了家,大人们把孩子护在臂弯却再也不敢说什么了。那窝藏在臂弯里的感情不仅仅是害怕,说起来有些复杂,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黄花女子,被匪胡子弄成山野女人,那些娶不起媳妇的爹妈,对老实巴交的儿子不免陡增怨怒,怨他们没能以秉德为榜样;而一担粮就嫁了女儿的穷苦人家,则获得某种平衡似的吁出长长一口气。他们远远地观望,偷偷地议论,一惊一乍一身身冷汗又一阵阵背心发热。因为秉德总是夜出夜归,秉德女人又从不在村里露面,不能接近真相的猜想便仿佛长在苞米棒上的叶子,一层一层反而使里面的米粒越胀越大格外诱人了。秉德二婶二叔倒是时常去后山看看,可他们十分克制,回村从不在人群里说三道四。

关于秉德的十三岁之前,并没留下多么恶劣的印象,他夹杂在一群夏天一条裤衩冬天一件破袄的臭小子中间,总是哭哭泣泣,好像他那过早死去的爹妈给他准备了一缸哭不完的眼泪。他那被穷困追撵的二叔,正是厌烦了这不祥的眼泪,一个冬天的早上,给了他一件全家最厚的棉袄,打发他上路。那件最厚的棉袄,被他二婶当成洗刷愧疚的证明,一年一年总不忘提起时,人们记忆的柜子里放进的却不是棉袄,而是无声的叹息,是对灾荒年月深深的憎恨,也包括对不幸的窝囊的秉德的深深可怜。到有一天从外面传回消息,说秉德当了胡子,很长时间没人相信。可是那传讲越来越多,有养蚕人说亲眼看见秉德随一帮人上山抢蚕。当秉德抢回一个女人在山上过起日子,这苞米棒外面的叶子,一点点的,也就包裹出了一个颗粒饱满的新的秉德形象了。

这一天,裹在苞米叶子里的苞米终于破壳而出了,他虽不是秉德,却比秉德更让人震动。第一个看到秉德女人的,是周地主家的把头刘长喜,他立即往秉德二婶家跑,仿佛最有权知道消息的应该是她的亲人。刘长喜靠着忠厚的品行深受周地主信任,秋收都结束了,还留他在山上干些可有可无的零活。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秉,秉,秉德家的下山啦——胡子老婆下山啦——”因为声音是一路发散的,当秉德二婶闻讯来到街上,全街的女人也都拥到街脖子上了。大凡这种事总是女人跑在前边,周地主老婆,周地主家的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刘二两家的,光棍罗锅的妈和嫂子,苫匠王德全的女人。她们惊虚虚的样子就像太阳从西边冒出来。

朝她们走来的这个女人,显然让大家惊呆了,她根本不是她们平素远远望着的野女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故事里下凡人间的仙女。虽然这不是秉德女人第一次进村,可前两次根本谈不上是进村,一次是孩子落草大出血,秉德二婶让儿子把她抬回家在热炕头上烙了一夜;另一次,就是她的儿子死了之后,按姜水婆的指点,扎个纸人在街上送魂,她披头散发一路低着头,没人看清她的脸。她确实不是一般的俊俏,可她的俊俏不在她的大眼睛双眼皮儿上,也不在她粉红盈盈的额头上,而在长长的脖子挺拔的腰身上,她的腰身儿高粱秸一样高挑笔直,她的脖子葱背儿一样光洁鲜亮,那由此伸展出来的一张脸就不再是一棒苞米,而是颤动在半空的一穗饱满的高粱了,有了某种诉说不清的傲慢。

周庄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不过二十几户人家,它们缀在一条弯曲的田野两侧,就像老佛爷手中的一串念珠。可是慈悲的佛爷并不慈悲,同拴在一条线上的念珠,却被他捻出了完全不同的成色,有的人家青砖灰瓦房屋挺阔,院墙高筑,有的人家却泥墙草顶屋檐矮小,门庭裸露。向着这条街一步步走近,秉德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傲慢如何伤害了街上的人们,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傲慢。她眯起眼睛,微微地笑着,仿佛在说,三年了,没下山看看大家伙儿,实在是太失礼了。她第一个挨近的是光棍罗锅的妈,她轻叫一声大婶,对方没应,之后她把目光移向了光棍的嫂子,那嫂子面色蜡黄,见她走近赶紧低头。于是她越过她们,她看到了周大地主的两个儿媳妇。她们站在一堆女人前边,眼巴巴地瞅着她。这一回,她不等走近,远远地就叫了声嫂子,并且放大了声音,可是抢站在人群前边的两个女人突然地,像接到什么指令似的赶紧转身,把她们矮胖的婆婆让到前边。秉德女人收回了脸上的笑,但并没有收回脚步,她的脚步就像射出弓弦的箭,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她只有面无表情地从人们身边走过,她的脚步僵硬、沉重,她想到夜里被曹宇环压住身子时在屋外大叫的孩子——现在,在村人们眼里,她不光是个胡子女人,一定还是个下烂货,这在临来之前根本想象不到。可是,不管心和脚步如何沉重,她的脖子都越发梗得笔直,当秉德二婶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引她进门,她目视二婶屋门,头都没回。

下山之旅遭到意外的冷落,秉德女人一蹶不振,很长时间再也没有下山之念了。她的二婶告诉她,要想和村里人打成一片,坚决不能再穿小姐衣裳,也不能仰着脖走路。她可以不穿小姐衣裳,也可以不仰着脖走路,可她就是不想再下山了。她不下山,不是害怕怎么做村里人都不买账,而是秉德二婶寒酸的家境,让她不想再看第二眼。在此之前,那个生孩子的晚上大出血,二叔二婶把她接到过家里,可是她昏睡不醒压根没睁开眼睛。而那许多个风和日丽的白天,二婶二叔帮她盘炕,加固泥墙,换棚顶苫草,她都以为他们的家多么殷实,多么铺腾,怎么都料想不到空空的屋檐下只有一口敞口儿的大锅,只有两口装着地瓜梗儿的敞口儿瓦缸,粮仓粮囤颗粒无有,并且,两个大小伙子和爹妈挤在一铺炕上。她最不能忍受的,是秉德二婶在她面前的低三下四,好像有朝一日,她或者秉德会成为他们的救星。

“侄媳妇,你婶子这几年可是劳碌了,四个儿子两个结婚两个没结,又是连年旱灾,真是要了俺的命,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秉德救济呢。”

这让她想起三年来二叔二婶帮她时,拿起地瓜土豆就生啃不休的样子,那时,她还以为他们是故作姿态,故意让她这个野女人感到他们并不嫌弃她。还在青堆子湾游手好闲时,她听说过乡下人如何穷,但从没亲眼看到过。现在,她自己就是穷人,可正因为自己穷,秉德的二叔二婶才是她心里边结结实实的靠山。不承想这靠山是虚的,压根儿就不存在,它不但不存在,还漏出了一个深深的空洞,拒绝向空洞观望,使她再也不想下山了。然而不向空洞观望,秉德女人却有了对另一种东西的观望,那东西不是别的,是一种扰人的情绪,它来自屋子里那个梳妆台,它让她凭空生出某种渴望。当这种渴望变成眼神里的凄楚,通过梳妆台上那面镜子映照出来,心情不怎么就毛躁起来,慌乱起来。有时,这情绪需要她从那面镜子前走开,来到窝棚东边阔大的山野,当然也是因为她答应过孩子要好好活下去,她必须把自己放逐到山野,为过冬准备取暖的烧草。在野地里,拾了草之后,眼看着对面白亮的山野小道,她常常一头晌一下晌坐着发呆……

如果没有这股恼人的气流,也许就没有她曾经重整旗鼓走下村庄的勇气,可当那勇气遭到阻挡又缩回来,变成一种越来越深入的折磨人的忧伤,一直无雪的冬天和狂风大作的春天也就变得格外难熬了。

这期间秉德回来过几次,每一次,狼吞虎咽在女人身体上掠夺一番之后,都爬起来,点亮松明灯,捧住女人的脸看了又看,看够了,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推远,呼号道:“混账曹宇环有没有再来,啊?俺非杀了他——”有一回,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从外面拿回来一麻袋印有供花的白面饽饽和一卷供蜡,将饽饽五个一组五个一组摆在屋子中央,点上蜡烛,逼女人跪下守灯说话,“守着灯,告诉俺,曹宇环到底有没有来过?”她不说话,他就薅住她的头发大发雷霆:“你骗不了俺,你在心里等他!俺告诉你,俺不走啦俺再也不走啦——”可是他在家里只住了三天,大年初三,孩子皴裂的手指开始化脓,呜哇乱叫,叫得他心烦,天一黑又要骑马走人。临走之前,他发狠说要把梳妆台砸碎,把女人所有好看衣裳烧掉,可雷声大雨点小,举起梳妆台往山下扔,刚刚举起,那梳妆台又轻轻弹回地面,仿佛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磁铁吸住了它,这时,他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俺为什么要遇到你为什么啊?!”

要是不遇上这个女人,秉德可以不必贪生也不必怕死,生与死都是无牵无挂,更不用忍受这不清不白的一腔妒火。本来,他是草林岗匪胡窝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可愣是因为一个女人招惹了司令,让他名声鹊起。他之所以不敢毁掉梳妆台,都因为曹司令提前有话:“要是哪一天发现它不在了,俺就点了你天灯。”他不怕曹司令点了天灯,这种妒火中烧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他只怕没有他这一母一子没法活命!曹司令可以随便玩女人,取悦女人也花样翻新,他却不会再随便娶什么女人。他也不是不可以杀他,他已经摸到他的司令部两回了,可最终还是罢了手,曹司令那一呼百应的喽啰们绝不会放过他,那样的结果,殊途同归。秉德一次次不能自控地歇斯底里,不但使秉德女人本已难熬的日子更加难熬,还让那扰人的情绪像隐在冻土里的草根一样,赤裸裸伸展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扰人的情绪,不是别的,是她在想念曹宇环,他了解她的过去!只有曹宇环,才能让她回到过去。

在新一年春天到来之后的大半年时光里,秉德女人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折磨,她不能听声音,不管什么声音,鸟叫,狗叫,鸡叫,马叫,还有孩子哭,任何一种声音传到耳畔,她都神经质地心慌意乱,一连好多个夜晚大睁着眼睛彻夜不眠。这之后,她不得不再一次走下山坡,来到终日为土地忙活着的人们中间。

那个春夏之交的日子,秉德女人让村里不下田的女人们大饱了眼福,人们风传她有一双从没包过的大脚板子,说她能仰脖走路多亏这双大脚板子,她就在人们目光追逐下,把穿着布底鞋的大脚抬了起来。为了跟乡亲们热络,她甚至讲起了她父亲为了不让母亲给她包脚,天天半夜掀被窝检查的过程,人们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能从半山腰往家担水的同时,也为这不幸女人的不幸找到了原由——脚是福的根,女人的脚越小越能扎得深,她父亲从根儿上就拔了她的福分。可是这个没有福分的女人偏爱往福地里蹭,那个上午,她屯街上站了没多一会儿,就去了地主周成官家,她抱着孩子毫不犹豫走出人群的样子,仿佛早有准备。这让人们有些意外,尤其她的二婶,“看不出还是个攀高枝儿的人哪”,乡村最通行的交往法则,是鱼找鱼虾找虾老鳖找王八,她一个没房没地的穷光蛋,竟敢攀上地主。可是,当她在周成官家大门口站住,去一遍又一遍抚摸大门上的拉环,人们不免又改变了说法:这才是真正的鱼找鱼虾找虾呐,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周家的青砖灰瓦房,前院高高的门过和宽宽的木门,木门上巨大的从狮子嘴里吐出来的铜制拉环,带给秉德女人什么样的感受没人知道,早在她第一次下山时就被它吸引过,她突然梗脖不再回头,正是为了掩饰怦然心动。在这里,她有回家的感觉。她家就是这样的房子,这样的木门,这样的拉环,所不同的是她家的拉环外边包了层银,显得锃锃亮。秉德女人抱着孩子,在大门口站了很久,把拉环拿到孩子手里让他轻轻地摸。

“是不是又揣上了呵,看你的身量?”周家大儿媳妇克让家的从院子迎出来,指着秉德女人肥大的衣襟问,语气里有着火辣辣的热情。以前,她知道敬而远之的道理,可不知道,要想远,必得先敬的道理。明白这个道理,还多亏她的公公。她的公公周成官经常往返在周庄和青堆子湾之间,听了太多不敬就遭到恶报的故事:一个糖果店的老板对一个痞里痞气的人爱搭不理,当夜就被端了老窝;大染坊拒染一块两尺不到的小布料,第三天那染缸就被生生砸碎。于是他饭桌上不厌其烦教导子女:“人怕咬狗怕敬,要想过平安日子,必须先敬后远。”

听到这热辣辣的询问,秉德女人脸上飞过少有的红晕,她确怀孕了,为了不让人看出腰身,她用一件肥大的满是补丁的偏襟大袄包裹了自己,可克让家的还是看出来了,她不但看出来了,还拍起了自己的肚子,娇滴滴地噘着嘴道:“嗨,俺和你一样,怀上了,俺就馋酸,可怎么办,恨不能跳到酸梨缸里。”

周家的外表和她青堆子湾的家一样,内里倒是略有不同,她家有八仙桌、太师椅、书柜,周家没有,周家只有枣木躺厢老柜,椿凳,长条高桌,挂在墙上的水银镜。可在她看来,这已经相当的豪华阔绰了,那阔绰的家一样的感觉已经就是一场梦了。周家炕席是新的,地面是平的,门窗的木头是亮的,尤其周家的柜子上,有雕着花纹的香几,香几上有青底蓝花花瓶,还有一只只放在圆盘子里的漱口盂。看到这些,秉德女人突然有些眼晕,头重脚轻,脚后跟踩着的仿佛不是地,而是棉花。要不是周成官矮胖的女人及时用厌恶的表情制止了她,或者说警惕了她,很难说她能不能瘫软地坐下来再也不走了。

“秉德家的你看看……”

秉德女人愣了一下,回了回神,顺胖女人手指的方向往下看,一泡水一样的稀屎正从孩子豁裆裤腿往下流,情急之下,她又是抓又是捧,弄得两手绿黄,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只有灰溜溜抱起孩子落荒而逃。

如果说贫穷是一眼不能观望的空洞,那么富裕就是一条不能走近的堤坝,那堤坝一经打开,喷溅的力量便势不可挡。那喷溅之物不是胖女人充满厌恶的眼神,而是克让家的那句漫不经心的话,“就馋酸,怎么办,恨不能跳到酸梨缸里。”在秉德女人回到山上之后,这句话如同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涛,横冲直撞向她袭来,将她身体里一直坚不可摧的堤坝冲出一条口子,随之而来的,是没日没夜的对山楂、酸梨酸枣这些只有青堆子湾店铺里才有的东西的焦渴想念,是抠心挖肝的饥饿和难能克服的胃疼。她先是馋,当馋得不到满足,又一步一步挖掘了饿。那是从周成官家回来的那个正午,她把孩子放到屋里,静静地坐了一会,由于两天没有正经吃东西,她浑身无力,她在呼呼的喘息中静静地回忆一上午见到的面孔,罗锅嫂子,克让家的,胖女人,回忆这些面孔,主要是为了找出令她愉悦的瞬间,以清除胖女人那令人不快的厌恶的眼神,就这样,克让家那乖乖地噘着小嘴儿的样子浮在眼前了。浮现那张小嘴儿,喉口于是就有一股酸水翻涌上来。开始,秉德女人并没在意,像以往那样,到外面撸一把野草放到嘴里嚼。为了把秉德搬回家来的食物留给孩子,她三年来像牲口一样,嚼了太多的野草,咂了太多的苞米秆和草梗了,春、夏、秋是水分充足的,冬天和初春就是那种枯瘦干瘪的,再干再瘪她都能咂出不尽的甘甜。可是那天上午,嚼着野草,吞咽着口水,翻上来的酸水不但没压下去,反而咕咚咚冒了上来,冲进她的嗓眼流进她的牙缝……就是这时,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对某种有着酸汁甜浆之物的渴望,便再也无法阻挡了。

馋欲是一只生在秉德女人身体里的虫子,它不但钻破了多日以来她对声音的敏感,使任何狗叫鸡叫都不能引起失眠症,还钻破了她对饥饿的抵抗能力,让她就像一个有着使不完力气的男人,终日奔波在起伏不平的山野之间。因为季节尚早,梨枣之类野果还没成熟,有时,她把孩子绑在家里,走很远的山野小道,去山冈后坡的另一座山谷,到那里寻找长在地上的酸姜、刺芽子、细甜谷等各种带有酸甜味儿的野菜。而更多的时候,她则拖着孩子,趴在后坡挑水吃的一个水沟旁,在潮湿的沼泽处挖掘生在地下的地蝗,水蝎。不管是酸姜还是野菜,蝗虫还是水蝎,她都要现场解决,酸姜野菜洗都不洗,手一撸就送进嘴里,而地蝗和水蝎,她则在离家时就带上了洋火和干草,一缕烟在潮湿的沟边袅袅飘落时,她的嘴巴和脸上往往就有了一撇一撇的烟灰。就是这个她吃了两个地蝗一个水蝎的日子,她的野居生活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下晌,秉德女人感到有些累了,拖着日益沉重的身子早早回到窝棚,为了进屋就能躺下睡觉,她在窝棚外秉德自制的茅坑里撒了泡尿,之后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牵着孩子,用脑袋去拱门帘,可门帘刚刚拱开,就听站在帘子底下的孩子鬼掐了似的嗷叫一声,之后大哭,这时,秉德女人发现了坐在土炕中央的男人和炕下那匹瘦马。

孩子哭,是他在低矮的角度先看见了马腿。

她本能地抱起孩子,向后退了一步,她没问你是谁,惊吓使她已经丧失了问话的能力。而男人看见她,眯起他那厚厚的眼皮,开始了带有神秘意味的打量。他的眼球黑幽幽的,像野地里常能见到的一种野葡萄,那黑幽幽的光从她的脸上划过,奔向了她隆起的肚子,沾有烂泥的鞋子,最后落到她的嘴上。他膀大腰粗,黑长的头发披散着,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高粱米粒似的麻坑,短短的上唇上,有两撮炊帚一样的胡须。看见胡须,秉德女人不由得抖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拽住撅在肚子上的袄襟,之后目光缓慢移向墙边的梳妆台。谁知,就在她看到梳妆台时,心口钻进兔子似的扑通起来,脸也一阵阵热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和紧张彻底缚住了她,使她恨不能脚下裂开一道地缝,让她钻进去。脚下没有裂缝,她只有这么腆着肚子呆呆地站在他的眼前。这时,只见男人收回打量的目光,面无表情地从炕上委下来,小心翼翼地错过她和孩子,把马从屋子牵出去。这期间,马咴咴地大叫两声,把她胸前的孩子吓得浑身直抖,正紧紧拥住孩子肩膀,就听哗啦一声,一只沉沉的布袋从门口溜进来,不久,呱哒呱哒的马蹄声就一程程消失在山北边了。

秉德女人愣怔了一会儿,之后转身冲出窝棚,朝山谷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曹宇环——”再之后,她放下孩子,匍匐在窝棚外边的泥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山野静极了,无边的旷野在经历一次洗劫之后,仿佛陷入万古深渊,使秉德女人的抽泣变成一股气流,深沉而遥远。然而,她的抽泣刚刚变成一股深沉而遥远的气流,突破她的嘴唇,一种更遥远的响动顺着她身下的地面来了,它起先是扑通扑通,之后是哐啷哐啷,再之后就是蹄蹄踏踏。她吞下一口气,蓦地爬起,某种隐秘的兴奋让她动作迅速反应机敏,可她刚刚在泥地上坐直起来,一队黑压压的人群就来到她的眼前。

“骑马的大胡子往哪去了?”

秉德女人没有吱声,只是搂过孩子,摇摇头。可是刚摇完头,另一个尖锐的声音灌进了她的耳朵,“刚刚还听到马叫,到处都是马蹄印,不信你没看见!”

秉德女人还是摇头。她的坚决使窝棚前的空气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很快,这寂静被打破,被一种嘎巴嘎巴烧豆一样的声响打破,它们来自身后的窝棚。随着声响的越来越大,一团黑影纷纷散去,回头一望,窝棚顶上金色的稗草在微风中冒着滚滚浓烟,很快,火花就飞向了天空。秉德女人仰着脸,局外人似的愣愣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地,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冲进屋子,当她连滚带爬从屋中抢出衣裳包和梳妆台,还有那只沉沉的布袋,窝棚已经是一个没有顶棚的泥桩子了,和泥桩子面对面站在那里,她的额头滚下了豆粒大的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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