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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文集十九(2)

呜呼!吾观雒阳之亡,公之死,于王室菀枯之际,恫乎有余痛焉。神祖在宥日久,天府之藏,不可以辜挍。宫省旧吏皆云郑贵妃缘爱子之故,斥大半办治国装,再拨庄田二万顷,盐引数千纲,收其赢以滋封殖,他王莫埒。自中原用兵,思陵封椿匮诎,推光庙天显之爱,不忍以忧叔父。掌计老臣如吕公者,身在雒阳,熟知王宫缗钱藏镪,小发取其中,可充军兴之半。号唃叫呼,惧伤亲亲之恩;乃屏人极论,开晓祸福,王亦但颔之而已。捐私橐,出家粮,譬之捧土堙河,万分何济,老臣不惜以身率众,冀幸王闻之寤,自输以佐县官,而缄縢扃襜,卒弃之凶徒悍卒之手。此公闻国言籍籍,拊膺啮指,而叹王之失其会也。《孝经》之三章不云乎:“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保社稷,和民人,是为诸侯之孝,汉文帝四子,梁最亲。王窦太后少子,居天下膏腴地,珠玉宝器多于京师,以史考之,亦可谓之骄且溢矣。七国作难,王恐上忧太后,日夜泣,梁将士力战,吴、楚不敢过而西。王之殁也,得谥曰孝。今夫神祖之所以爱王且厚王者,树亿万年维城之助也。天下有急,王属尊地近,能为宗室倡首,盖当有闻而应者。社稷安则王安,两宫在天之灵罔不安矣,斯非诸侯之孝乎!当自成之败潼关,所余不过数十骑,雒阳之变,繇于内溃,彼非能肉薄而攻也。克东都,据形胜,发王中府金以号召饥民,一朝响应百万,华夏因之土崩。若使早从公言,天下事必不至此。丧乱方多,吾谋不用,痛宗周之板荡,感大道之销沈,公于是洒热血以溅孤城,抱残经而觐三后,讲舍则芝焚可叹,故宫则麦秀堪哀,天实为之,公其如天何哉!

公考正六书,多所论著,他文及奏议无虑数百卷。晚年乃著《存古》十二篇,《士戒》七则,其说归乎敦本训俗,下至肴核衣履之微,事为之制。人或疑公宜阔达济变,而规规小节,得无非其急者。余则谓数十年来,士大夫极滋味、盛倡乐以自奉,子弟傔从,通俶放横,侵枉小民,故螟特蟊贼,攘夺奸轨,相因而起。公此书所以塞乱源而消害气,谓之救世可也,而岂区区者乎?

公司李兖州,晓文法,识利病,折狱多所平反。定保甲法,莲妖之变,赖以无恐。扬历铨曹,公廉不受私谒,厘正选簿,年稽月考,周忠介联事郎署,尝亟称之。触堂官,忤政府,据故事以面折台谏,侃侃克举其职。修南都二十六仓五场,清屯粮八十八万,汰冗军,补脱卒,募趫敢之士,简其楼船甲仗,自采石至瓜步为江防。盖公之为人,内服儒宗,外精吏职,其言行本之邹、鲁,而间出于范蠡之治越,管子之治齐,精强廉办,自许为有用之学,不独一经专门已也。南侍郎陛辞,上目而伟之。既受事,得所上章,皆精切,于职掌一无骫膜,上以此切责前计臣,而见公分忧办职。公亦谓得行其志,尽力以自效于上,言者乃摭他事中公。既畏恶其能,人皆数废数起,公独一跌不复,退居嵩山之阳者七年,以遁世无闷为学,不欲与世之君子竞其短长。然自以遭不世之知,顾用毁去,每生徒拥卷,父老登陴之日,其中有不舍然者,故没身卒以忠显。嗟乎!千载而下,可以知公心矣。

余以词林后进识贺公,公粥粥谨厚,未为通人所许,然不失为醇儒,以理学多所讲贯,今散佚弗传。武昌之变,楚王委国储百万以资贼,与雒阳事相类,故牵连书之。

吕公仕宦参错,余未及见,然在南中时游公丰芑书院,诸生多称之。流寇从渑池初渡,淮、泗宴然,吕大司马首以凤陵单外为忧,劝上宿重兵为卫,人皆服其先见。又雒阳未破,苦言以借箸福邸,而终不显其谋。贼去之后,雒人士避乱渡江,颇有言其事者,余籍而记之二十年矣。今吕公之子兆璜知解州,而兆琳成进士,于故家遗老访购公之遗文;淮安守吾友张公蓝孺,实公之婿,手自雠校,刻之于淮上。余既受而卒读,江村寒夜,从废簏败纸中追理旧闻,补公家传所不载,庶于国家存亡大故,后人知所考信,非为公一人已也。公谕茔在新安之某原,以郭夫人祔。其月日谱系兹不载,载其大者。余以公在祀典,配瞽宗,作家庙,诸生雅吹击磬,登歌进酒,是不可以无辞,乃系之以诗曰:岩岩兮孔宫,漆经将出兮坏壁笙镛,我公其来兮章甫以从。奕奕兮周庙,鸱鸮毁室兮斧斨载道,我公其死兮四国是悼。溘埃风兮上征,御缑岭兮王孙。谒我后兮天门,执羁靮兮微臣。瞻虙妃兮在旁,抚爱子兮沾巾。辞九阍兮心恻,降周览兮下国。骨藉藉兮无人,擗宫墙兮丛棘。噫嘻!曾与闵其不见兮,蹇吾法夫仲繇。苟发肤之罔愧兮,知父母终不我尤。位鹰扬之苗裔兮,功不遂乎营丘。庶斯文之弗坠兮,吾奚负于宗周。甘芝菌之萎绝兮,忍化此萧艾也?眷灵泉之涓洁兮,虽抱石其何悔也!

重曰:鼓填填兮血轮囷,巫阳下招兮阴房青,北邙岌兮碑出云。绁余马兮河之浒,酹椒浆兮进兰脯,刻贞珉兮誓终古。

【少保大学士王文通公神道碑铭】

顺治十六年二月丁卯,上以故大学士王公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卒于其位,为之震悼,而赠谥祭葬,褒终之典毕备,且命书其勋德于墓道之碑,曰:“以昭朕笃念旧辅之意于永永勿忘。”其长子明德缮疏以谢,退而属伟业为之辞。伟业震恐曰:“纪事臣职也,未有承制而用草莽固陋,亵王章而私令甲,礼之所不敢出也。”明德固以请曰:“上命即其家伐石树表,而螭首未有刻文,匪惟抑没先人,将以陨越巨典,不共是惧,吾子其谓之何?”伟业既辞不获命。

谨按故光禄大夫、左副都御史、赠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文通王公,讳永吉,字修之,一字铁山,扬州高邮人也。其先世徙自毗陵。曾大父讳木,大父讳焕,父讳自学,皆以公贵赠少保,妣皆赠夫人。公生而瑰异,长身修髯,具文武材略。由进士起家,再为县令于大田、于仁和,一为推官于饶州,咸著异政。从户部郎备通州兵事,有威名,遂推以巡抚山东,未一岁,改蓟门总督。其时流寇已隳突河、华,滔天阻兵,群孽扇行,所在蚁结,燕、齐、云、朔,鱼烂土崩。公受脤于仓促之时,投袂在败亡之日,犹能辑宁东夏,拥护岩关,障遏奔冲,叫呼搘拄。既而有谋不用,势竟莫支,变服间行,投死无二,忠著于前史,事隔于兴运,故不得备书。

其初入本朝,一见授大理卿,守法律,持大体,以刑不上大夫,请郎吏之谪罚者得以赎论。晋工侍郎,用疏辞报罢,再起户侍郎,上封事十条,于芦政、马草尤中肯綮;又陈投充五大害,谓其上干国法,下失人心。慷慨切至,报可施行。寻擢兵部尚书,赈饥真定,即道上拜都察院左都御史,未至,召入为秘书院大学士。其在兵部也,绝请谒以严选格,饬训令以定兵制,侃侃克举其职。且念土寇用反律,而闾左剽劫不得与同科,即收考,宜下刑曹,非所司所当置狱;其有无辜连染者,请出之以息冤滥。真定为州县三十有二,凶灾延蔓数百余里,公以上赈恤恩甚厚,不可委属城长吏,倍道兼驰,所过人人慰劳,老幼满于车下,兴发成于手中,得调度之宜,有趒救之实。又以其间访官吏良猾,风俗利病,为书奏之。上久知公忠勤任事,故有以大用公也。公居平扼紧江南漕弊,京、通是其根株,非大厘革不足与更始。会缘兵部前事从内院出,夺一官,视通州仓。公初不以左降有所弛易,受命立驰,至潞河,诃挽卒以何不前,对曰:“为红船。”红船者,杨村淤浅转运之船也,具得其稽索侵牟状。公笑曰:“吾分为三番递运,则弊不得行矣。”已而果然。尝夜宿通惠河,传筹发运艘,危坐燃两巨烛,手《汉书》一册,风雪绕其须髯,达旦不寝,人望之曰:“高邮公真劳臣也。”明年召入为国史院大学士,管吏部尚书事,上时御南苑,手脱所服冠以赐,面命之。公顿首出,坐堂上,进其属问曰:“新旧人以名第需次者几何人?”曰:“千人矣。”“掾中之以年劳在册者几何人?”曰:“倍之矣。”问其循序为注补,曰:“员缺之汰也,资历之有不相当也,即如是,有十年之人而不得官也。”问其设法为疏通,曰:“参罚之多也,开复之不易也,即如是,有十年之官而不得迁也。”公太息起曰:“是安用我主爵者为?”乃举职掌所当厘正者,分为二十疏,杜门请假,缮写十日而始成。奏既上,见者咸服其精切。盖公天性强于吏职,能断大事,处之不疑。以吏部用人为天下安危治乱之本,上以协恭同事,外以厌伏群情,纲纪毕张,苞苴抑绝,即下至流品勾稽,年赢月缩,铨除移驳,甲是乙非,他人视之丛薱纷纠,头目眩聩者,无不吐决如流,笑谭不倦,而公亦自此渐以病矣。公病而尚方赐药物,趣累诏,不得已复出。出而坐兄子科场事,责授太常少卿,未几即进左副都御史,有意复向用之,而公竟病不起。呜呼!斯可谓出身为物、以死勤事之君子已,公亦奚憾矣哉!

其或有不量公者,曰:“古称得士可以后亡。公之初节不可为不用也,何以不能挽横流,救末造乎?”是不然。山东亡命蜂起,如龙山、沧浪渊诸贼,天下之巨猾也,公以一节挑三百骑,未浃月而收缚散遣之殆尽,亦足以见其略矣。京师倚边腹建牙为犄角,旧制额兵十万,有无尚不能支,乃抽调溃亡之后,不复能军,廷议遂裁一督师、一保督、三巡抚、二巡治、六镇帅,而独留蓟督一官以任公,予之以各路零星收拾之罢卒,又阙其一年之饷,而以当髒髒渡河、百万方张之流寇,撩猛虎以空拳,救燎原于杯水,尚谓公力独能办之,然乎否乎?撤宁前,并山海,以为搘捂根本之计,此何等时也,谋国者狐疑相杖,公争之数月,犹不见从,贼大同围急而后遣之;故公以单骑十日尽发关、宁劲旅,颠沛勤王,去京师二百里,而已无所及。若夫公之南还也,柄臣不过资其空名,而未尝假之实力,然犹扼淮不可,蹈海何之,走单舸于飓风鳄浪之中,几至触石横流,妻孥破没,而后束身归命。嗟乎!世之不量公者固失之矣;彼谓智者睹危知变,转败为功,又岂所以知公也哉?羁旅登朝,非勋非旧,遽受客卿之礼,骤立群僚之上,苟非尽瘁竭诚,何以报恩塞责?又自悼推迁兴毁,耻以其余生幸富贵,庶几乘机构会,殚未死之力以救济元元,是以出入数年,焦形极敝,此固公之自待如此,而其用心良已苦矣。才大则磨斫自多,名高而牴牾亦甚,公于是乎术辅其资,道全其用。有宽厚爱人之德,而议狱不厌其深详;有变通宜民之方,而守官必主于绳墨。其意在别嫌疑,擿隐伏,绝宾客,弃亲知,取一切以自立于无过,然后可以保持善类,调护艰难。负方圆并画之才,逼膏火自煎之势,靡事不为,继之以死。维当宁以驭骐骥者利其衔策,择栋梁者善其斧斤,颠倒诎信,妙于驾御,而劳臣中寿,夺我股肱,宜乎手诏为之惊嗟,而拊髀加之痛惜也。

伟业辱与公游,每见其酒酣脱帽,顾盼风生,诙啁谭笑,而语不及私,简易威仪,而望之增悚,辄惊以为莫能测识。及往问公疾,公自言昔年经虎口、葬鱼腹,濒于死者数矣,主上待我厚,今犬马气衰,便恐无缘酬答,不觉涕泗横流。故今日执笔表公心事以告万世,其使王氏子孙知朝廷所以保全先臣,蹈戴无极,而后人之过此者,得此碑于苔侵石泐之余,摩挲扪读,论公之心而参考于记载,必有为之彷徨而忾叹者,斯于公亦可无负也已。

公生卒皆以己亥,葬于其乡之踤躇山,而邹、赵两夫人以诏祔。子七人,孙六人,余在志传中。公尝刲股肉以疗亲,居丧称死孝,而高邮大水,捍灾患有功,皆其大节,不可不纪。呜呼!观公于此二者,则其为君国以不有其身,又可得而知也。为之铭曰:於赫三事,徽音丕显,允文允武,王臣蹇蹇。乃告圻父,曰予腹心,乃陟上宰,左右一人。锡之天闲,尔亦千里,驾我日车,掉鞅不已。维玉及瑶,垂带以朝,耀首有饰,翠帽丰貂。云台是图,忧公见貌,于思于思,遇天一笑。亥有二首,辰在降娄,害于股肱,箕尾以游。追命旧劳,大书深刻,史臣作歌,爰纪衮职。淮水方洚,我公障之,高城无恙,我公相之。卜兹墨食,公其来思。穹碑,宰树参差。后千百年,视此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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