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裕万不料有此变局,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依他一团火性,便要闯进去打毁他们的礼堂,拨掉他们的花烛,治那男的一个强占人妻之罪,治那女的一个背夫私嫁之罪。无如自己一个人势孤力单,他们人多气壮,双拳难敌四手,不动粗则已,如一动粗,自己准吃他们的大亏,没奈何只得捺下满腔烈火,也不愿再看他们成礼,怒冲冲的奔出,并不回家,径去找寻琼仙理论。岂知琼仙已到郭家吃喜酒去了,光裕扑了个空,只得重回家内,越想越气,连夜饭也没吃,和衣睡在床上,伏枕啜泣。浩然夫妇见了,又慌得手足无措,盘问他时,只是闭口无言,连声长叹。浩然夫妇,吓得面面相觑,毫无主意。都说这几天好端端的,天天兴致勃勃,买长买短,为何今天出去了一趟,又发起老脾气来了。光裕听了,益发难受,霍的坐起,把台上纸包内那一面新配好的金镶小洋镜,取在手中,恶狠狠的用力向窗外抛去。下边乃是石板地,玻璃投石,只听得嗒的一声,已跌成四分五裂。浩然抢夺不及,大声说:“奇哉怪哉,这面洋镜,不是你赞他配得非常精致,四边缕着水面浮萍花样,暗合镜萍之意,背后还刻着镜萍名字。你说诸般聘物之中,当推此镜为第一的么?怎的一冒火便随手捣碎,将来行聘时,免不得又要重配。”光裕不等他说完,气愤愤的道:“说什么行聘,今生今世,已用不着这两个字了,更要用什么捞什子的洋镜。”
浩然笑说:“我知道了,大约你同镜萍斗了口咧。夫妇淘气,事极寻常,你们两口子还没成亲,何必如此容易生气,又何必冒火到这般地步。我劝你们小夫妻两个安稳些罢,如今寻愁觅恨,将来如漆投胶,我替你们想想,未免太不值得。”这句话说得陈太太也笑了。光裕赌气,把两手堵住双耳,不作理会。浩然夫妇坐了一阵,自去安歇。光裕对灯闷坐,满腔愁恨,一件件涌上心来,想起那日在坤权女学堂与镜萍邂逅相遇,一见留情,两心相印,花晨月夕,誓海盟山。我因她学问性情,俱臻上乘,才有意娶她,她也真心爱我。自经琼仙作合以来,两方面俱甚满意,便是近来购办各物,有许多都是她自己拣中的,因何才只数日不见,便二三其德,改嫁别人。若是她与那人有约在先,便不该答应我。既已答应了我,更不该重许别人,若说是她父母之命,则据琼仙所说,固然是她父母亲许我的。若是有意作弄我,我与他们无怨无仇。若是翻戏骗局,我又没有什么钱财落他们之手,真令人难以索解。不过镜萍以女子之身,朝三暮四,人尽可夫,着实有些可恶。此种行为,出之旧女界,尚且不可,况她是学界中人,我若不惩戒她一下子,将来人人效尤,还当了得。然而用什么法儿惩戒她呢?想了一想,说有了,不如控之法庭,与她对簿公堂,无论官司赢不赢,当面羞辱她一番,也可稍出心头之气。
想罢,磨浓了黑,执笔在手,忽然想起这公文程式,素未见过。新式状纸,不知如何写法。在书架上寻来寻去,想找一本书中有状辞的照样,无如满架图书,都是些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水浒、金瓶梅之类,再也找不出状辞。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状辞,虽然语意陈旧,却还可以用得,因即仿其大意,写道:具状人陈光裕,年二十七岁,江苏省上海县人,告为聘妻不贞,悔婚改嫁,仰恳提案惩办,以维风化,而警刁顽事。窃生于去年七月间,因元配故世,中馈乏人主持,至今年三月中旬,由族妹琼仙作伐,聘郭某之女镜萍为继室,双力合意,彼此同心,惟拘于俗例,犹未择定吉日,举行聘礼。写到这里,暗想既未行聘,则无凭无据,如何控诉。猛道有了,那日郭先生做寿,曾下过一张陈大亲翁的请帖。岂非一个真凭实据,幸得我至今还藏着未动,不如将这句话写上,以为两方具有成约的佐证。继续写道:彼此俱上流社会中人,一诺千金,理无翻悔。且本月某日,郭某五十初度,致生父请柬,称为陈大亲翁,此即郭某承认缔结婚约之明证。不意郭某首鼠两端,镜萍居心叵测,生于本月某日,行经城内某街,目睹镜萍与某姓男子举行文明结婚之礼,其故何在,颇难索解。而悔婚改嫁,已无疑义。伏念婚嫁为人生百年大事,讵容任意翻悔,背盟毁约,律有明条,为此敬求青天大老爷,讯予提惩,以重婚约,而尊法律。谨状。附:郭甘五十初度谏柬一封。写罢,复读一过,觉这青天大老爷五个字,很有些不妥,丢下状纸,靠在床上,默想更改几个字儿。
他这半天连跑带奔,又气又急,把身子累得乏了,方才写了这张状辞,似乎把满腔气愤,都倾吐在一张纸上,胸中反觉一爽,此时靠上床,竟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这一睡直睡到来朝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见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他父亲正拿着他昨夜所写的一张状辞,讲给他母亲听。光裕见了,好生着急,奔上去要想抢时,浩然即忙将那张纸儿捏做一团,藏在杯中道:“你也太痴了。郭家既如此无理,你也该找原媒讲话,岂有事体未明,贸然控告之理。况且你昨儿所见那个女子,或系误认,亦未可知,怎可不调查明白,一团烈火似的,如其弄错了,岂不难以下场么!”
光裕道:“这个决不弄错,况且事后我曾去找寻琼仙,琼仙不在家中,据说到郭家吃喜酒去了,这更是镜萍出嫁的明证。”浩然道:“这又奇了,琼仙不是替你做媒的么?镜萍悔婚,琼仙不能辞责,决无不通知于你,反自去吃喜酒之理。明明是一个大大漏洞,我看还是你自己不知检束。琼仙、镜萍二人,见你痴呆,故意造作这个圈套,戏弄于你。况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会过面,焉肯轻易把女儿给你,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涂涂的,如今回想起来,很觉此中大有疑窦呢!”光裕道:“但那一封请帖,不是由郭家发出的么?”浩然道:“请帖虽由郭家发出,郭先生又没亲笔签字,当不得凭证,焉知不是镜萍捣的鬼呢?”
光裕听了,觉得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竟垂头丧气,无言可答。浩然夫妇见他神气沮丧,恐他连遭失意,酿成心疾,因此几面托人,替他物色一个相当妻校不上几天,有个姓王的亲眷来说,某家小姐,年方二九,人才还生得不错,性格也十分和淑,而且粗知文字,不知光裕意下如何?”浩然说:“还得弄张照来看看。”那姓王的急去拿来一张小照,光裕看了,说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细,须得亲自照一照面才行。姓王的又设法请那小姐看戏,约光裕到戏馆中去看人。那小姐虽不十分美貌,却这生得素面蛾眉,修短合度。光裕看了,很是满意。浩然夫妻,喜不胜言,向那姓王的请了八字,给合婚的算过,并无冲碍,好在聘物都是现成的,拣了个吉日下聘后,约隔半月光景,便成其大礼。这天的陈家,真所谓百辆盈门,高朋满座。男客中浩然的几个朋友,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人,还有光裕许多同学,在大厅和厢房中排开五桌筵席,欢呼畅饮,其乐融融。楼上女席,只摆得两桌。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和她女儿兰因。还有舅太太薛氏,和次女秀英,以及掌珠、爱珠姊妹二人,六个人共坐一桌。徐氏因心痛亡女,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薛氏、张妈竭力相劝,说:“何太太不必非伤,目下光裕续娶了,和你女儿在着一般,将来仍要来来往往,仍和从前一样的呢。”
徐氏才收住眼泪。薛氏又敬了她两杯酒,徐氏一气呷干,不意酒力不胜,两颊顿时红将起来,眼看着秀英说:“二小姐近来益发好看了,不意几年不见,竟长得和一朵花一般。大小姐为何不来呢?”薛氏道:“秀珍因在医院中陪着她寄母,所以没来。”徐氏又道:“少爷也没来罢?还有那位新姨奶奶怎么也不曾来?”这句话还没说完,急得张妈忙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徐氏也知说错,即忙住口,已是不及。薛氏早已听见,连张妈的动作也都看在眼内,假意说:“少爷因药房事忙,故没空来。还有你不是说的老太太么,他老人家因年纪大了,路上很不方便,故已有几年不出大门了。”
徐氏、张妈还道薛氏听错,十分欢喜。其实薛氏早把这句话牢记在胸,暗想她所说新姨妈妈四字,很是蹊跷。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径,也大为可疑。往年虽然有时住在外面,然而一个月至多五六天。自今年正月以来,一月内,竟有大半个月不回家。问他时,不是说药房中事忙,便是说医院中没空。但有时听他说话,又说今年两处都蚀本的,可见事忙没空,都是推托,一定住在小老婆那边。不过他娶妾一事,家中从未有一字提及,不道连外边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晓得,可见得已非一朝一夕了。此事车夫阿福一定知道,我回家须得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车,回家时,如海尚未回来,秀珍却在家中。薛氏问她,今天怎不宿到医院中去?秀珍说:“方才我回来,见家中没人,因此未走,明天再去便了。”薛氏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姊妹先去安歇罢。”
秀珍姊妹走后,薛氏命松江娘姨,唤车夫阿福上来,正要问他说话,忽然一面门铃声响,薛氏知道如海回来了,不便说话,随叫车夫退去。不一时如海上来,说:“可有一角洋钱,我下面的黄包车钱还没开销呢。”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给松东娘姨去付车钱。又附耳向他叮嘱了一句话,那松江娘姨点头理会,下去给了车钱,旋即上楼覆命,仍向薛氏附耳说了,薛氏略一点头。如海毫不在意,问道:“你衣裳还没换,想必才从城内回来,那边客人多不多?新娘子好看不好看?”薛氏一面更衣,一面答道:“客人连女席共只七桌。新娘子中等人材,身段很小巧有样。”如海笑道:“便宜了光裕这孩子。”薛氏听说,向他钉了一眼,换好衣服,打开手巾包,取出两只梨,问如海吃不吃?如海说:“冷的不吃。”
薛氏微微一笑,自己削一只吃了,笑说:“你家姊姊,抱孙念切得很,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妇,明天便养个儿子,你道可笑不可笑。”如海道:“他也年纪大了,难怪不想孙子咧。”薛氏道:“我家老太太,也常想个孙儿,我又年纪老了,生育不下,你怎不体贴老人家意思,娶个妾,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可延钱氏一脉。如其一味固执己见,倘若竟不能生子,在亲眷中明白的,固能体谅,还有那班不明白的,只恐还要说我器量小,不许你纳妾,致绝了你家后嗣呢。”
如海听说,向薛氏面上端详了一会,笑说:“我已这般年纪,还想娶妾么?不是怕你吃醋的话,我若要娶妾,已早早娶了。只因我们夫妇,素来十分恩爱,教我怎舍得纳妾。况且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德也有,色也有,我还要纳什么妾。你也不必倚老卖老,究竟你还不满四十岁呢,古来五十得子的,也多得很呢。常言寡欲多男子,我们将来只消寡欲,自能多生儿子了。”薛氏抿着嘴一笑,彼此绝口不谈,各自解衣安歇。
第二天早起,秀珍恐寄母牵挂,叫阿福包车送她到行仁医院。无双因昨夜如海与秀珍,一个都没有陪她,很为寂寞。秀珍来时,正披衣欲起,见她进来,抱怨道:“你昨儿天还没黑去的,怎么去了一夜不回,累我盼望了半夜。”秀珍道:“昨天因母亲同妹妹进城吃喜酒去了,我回家时,见没人看屋,等他们到来,已是夜深,故未回来。昨天我还遇见那人,他告诉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在醒民新剧社串三天戏,你爱去看不看?”无双问是哪一个,秀珍道:“便是我那天告诉你的吴美士,你难道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