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卷原晓得友华家务底细,知道他老子果在香港贸易,一听晰子的话,觉两头颇为合笋,料非虚言,想友华既走,对证已无,不由身子陡长半尺,气也壮了,精神也旺了,对晰子说:“会长,你现在可以明白咧。这件事若是真的,他们未必肯闹一次,就善罢干休罢。皆因他们冤枉了好人,自己晓得错了,所以才逃奔他乡,不敢在上海立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说不定他们因见我老头子忠厚可欺,打算讹诈我一番。幸亏我见机而作,善于趋吉避凶,他们抓不着我头颈,乃知军机失败,于是乎弃甲曳兵而走焉。”说罢摇头晃脑,自鸣得意。晰子看了他这副神气,又想起适才自己来此,他一见面,就吓得尿屁直流的光景,不觉又气又是好笑,说:“我也不高兴来听你的强辞夺理。现在他们校长,要教我赔偿损失,你打算怎样?”
万卷道:“我也没得怎样,种种都要会长费心,替我洗刷洗刷,我委实损失,不过学堂中可以找我,我却无人可找罢了。你会长先生名望高重,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种种还求你瞧老朋友份上,替我和解和解,我黄某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于万一焉。”晰子被他几句马屁,拍得气也平了,叹道:“老黄,我看你越老越变了。这件事无论你如何抵赖,我肚中很明白的,干不干只消你自己问问心就是。不说别的,你若于心无亏,因何被他们一闹,你就要情虚逃走?设如你不曾做贼,有人诬蔑你偷了东西,你肯不声不响的赔还他们铜钱了结的么?一定要同他们闹得不亦乐乎咧。这是显然的破绽。现在你听得那方面动了身,以为没人对证,打算置身事外,计较虽好,然而怎逃得过我一双眼睛。别的都是小事,你不想想自己一把年纪,素来的名气也是很好,无端为此一点小节上,断送一生名誉,岂不可惜!”
万卷俯首无辞。晰子又道:“我本来打算将此事趁明儿我们旧学维持会特别大会时,提出当众宣布,然后再将你通告除名,以肃风纪。今儿预先来通知你一句,还是为的瞧老朋友份上呢。万卷听说,吓了一跳道:“当众宣布这件事,如何使得,岂不太难为情了吗?”晰子道:“皆为要你坍台,所以才如此办法。”万卷央求道:“这样仍旧要请你会长先生帮忙,保全我一点儿颜面了。”晰子摇头道:“本来我们会中章程,会友有了错处,会长是不能徇情的。念你这般大年纪,还闹小孩子的把戏,实在也可怜得很。徇情便是违法,我今天不是为你,决不肯如此宽纵的,你知道不知道?”万卷大喜称谢道:“多蒙会长先生的恩典,会友一辈子忘你不了。”晰子微微一笑。万卷问他明儿我们会中又开什么特别大会?晰子道:“莫非你还没接着通告吗?”万卷道:“果然我不曾接着通告。”晰子皱眉道:“书记部误事得很,这般大事,他怎不把通告发周全的。”
万卷晓得他们这旧学维持会,已许久没出风头了,晰子先生说是一件大事,料想必系一桩可以大显锋芒之事。汪会长别的手段没有,出风头倒回回不落人后,因此急于要问会长是那一件大事?晰子笑道:“也难怪你近日走了桃花运,连国家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咧。你不看见报上,登着北京有个姓杨的杨老度,他的雅号倒同我贱名一般两个字,真是前有蔺相如,后有司马相如,同声相应,同气相投。但我二人出在同时,倒底不知是他慕我之名,还是我慕他的名罢了。”万卷道:“名字相同,也没甚关碍,难道你又要同他办交涉不成?”晰子道:“那有这句话。你不晓得杨老夫子,做了一篇国体问题的伟论,发表之后,现在大家都要研究他这个问题,说中国人程度,不配共和,还是帝制的好。”
万卷拍手道:“这句话我也赞成。自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国共和以来,没了皇帝,真是昏天黑地,什么总长,什么都督,只消有一点儿权柄在手,便拚命要钱,不顾脸面,横竖没黄帝可以管压他,尽可随心所欲。百姓骂他,只当耳边风。还有那总统,说什么一国元首,连一个小小兵官都管他不住,别说兵官了。我恐他连家中的小老婆,都没权柄可以制服他,也算担一个臭名气,左右叫他长他就长,左右要他短他便短,样样随人指拨,还有什么吏治可言!你问问总统自己,他也未尝不想弄钱。所以你们攻击旁的人赚钱,正是告诉他一个分肥的门径,何异在太行山公道大王面前,控告偻兵行劫,断来断去,仍是他们大大王二大王的好处,你失主一辈子休想到手。”
晰子笑道:“你说话轻口些罢,别只顾骂人,惹人生气。告诉你,近日这帝制问题,越闹越大了。北边很有几个机关,开会赞成这件事。但我们上海一班团体开会,却都打电报前去反对他的。”万卷道:“我晓得了,会长的意思,可是我们旧学维持会,也要开一个大会,打电报到北京去反对帝制吗?这件事我也赞成,皆因现今一班人,没一个配做皇帝,做皇帝须要英明圣武,然后天下归心,否则天下离叛,岂不仍要惹动干戈,万民涂炭么!若说再把清朝宣统小皇请出来,这件事老实说,我们汉族做了满洲人二百多年的奴隶,好容易跳出范围,再钻进去,未免对祖宗不住了。我想北边虽有人提倡此事,但政府一定不赞成的。因政府中人,大概都是共和上发财的,再提帝制,岂不教他们回首前尘,徒增感慨吗!看来大约这班人,借此题目,恐吓政府,想敲他们竹杠之意,我们必须出电反对,休被政府中人,当我们也是帝制一党,敲出竹杠,都有分肥,其实我们却是挖了腰包,倒贴电报费的。这句话,会长先生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晰子摇头道:“老黄,你这句话可是大大的弄错了。”万卷惊问何也?晰子道:“你还当这件事是平常人发起的么?老实告诉你,就是当今大总统自己的意思,乃是他指使别人提倡的。”万卷惊道:“这个秘密,你如何知道?总统出此主意则甚?难道他做总统,做得不耐烦了吗?”晰子笑道:“你品行虽不平稳,心思到底忠厚,所以参不透其中的曲折。要知道现今世界上,若要有立脚地,良心决不能放在当中,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能牢守这两句话,自然可以出人头地,富贵无穷,治国齐家,何往不利。你看外间一班眠花宿柳的,他们那一天不是神气活现,偏偏你偶一为之,便弄得一败涂地。可知这其间大有资格呢!”万卷道:“唉会长又来了。我同你谈帝制问题,你为何牵到我头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