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四奶奶听天敏要敲她一千块钱竹杠,不觉暗暗吃惊。幸亏她也是堂子出身,知道妓女砍斧头,倘若有钱,固以慷慨解囊为妙。如若没钱,当面回绝,未免难以为情,只有敷延塞责,但嗣后设或竟不能还愿,宁可裹足不往。如欲老着面皮前去,那时就不免受他们冷嘲热讽。这是她从小习惯的吃饭手段,虽已十多年不曾出手,却还牢记未忘。今见天敏弄斧班门,颇笑他不自量力,暗想他不过一个做新戏的,下等之人,我肯招呼他,原因看得他起,他也该自己知趣,现在我和他还是初交,论资格还够不到银钱交接,他不该开此大口。便是妓女砍斧头,也不致这般冒失。我不过爱他人还生得干净,所以招呼他谈谈,并不是当真少他不得。他既这般矜贵,我又何妨少认得他这样一个人儿。心中想着,面子上却未便露出痕迹,微笑回言道:“这个容易。不过我暂时可不曾有钱带在身畔,改日见了你,再给你好不好?”天敏喜道:“那个很好,不知你几时可以有钱?”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隔一礼拜何如?”天敏道:“能快的早几天更好,因早一天有钱,我们便可早一天定当了。”四奶奶道:“这个自然,我尽一礼拜以内便了。但你休得在周太太和漫游面前提起这句话,到有钱的日子,我自然再招呼你出来吃饭。”
天敏点头称是。吃罢大菜,由四奶奶汇了钞,当夜天敏将此事告诉漫游,漫游极口赞他有本领,会砍斧头。天敏十分得意。次日,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结,跬步不离,这副形装,真比极恩爱的夫妇还加亲爱。四奶奶对他并没提起几时有钱,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不便问她。一连六天,四奶奶犹如忘了这件事一般。天敏十分着急,到第七天上,算算一礼拜的期限已满,料四奶奶一准带钱来了。不意这天七太太只一个人前来,四奶奶并没和她结伴。天敏问七太太:“四奶奶因何不来?”七太太说:“我适才曾到她家去招呼过她,她说这几时天天打牌,打得厌烦了,须得看几天戏解闷,隔一两个月再来。她脾气原是这样爱闹新鲜的。”
天敏惊问她往那里看戏?七太太笑道:“她只有二马路月仙舞台,除此之外,还有你那里,别家就下请帖,也请她不去。但她若往你那里,必得招呼我同去。这回她不招呼我,大约又到月仙看戏去了。”天敏忙道:“月仙又没好角儿,她爱看月仙的戏,却是为何?”七太太道:“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见?不过你没晓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把一班娘娘太太们,迷得昏了似的,焉知她不抱着这个目的呢。”
天敏闻言,知道事有不妙,但他终不明白在那一件上,得罪了四奶奶,惹她动气不来,只可自叹没福,稳稳的一千块钱到了手,仍被走脱。幸他户头很多,有如汉书上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不妨在别人头上出产。列位看到这里,休笑做书的不近人情。新剧家虽红,究不是潘安、宋玉,怎能令女界颠倒若此。不过现在的新剧,虽已一败涂地,但在那时,说也不信,这班新剧家,不知那里来的这般魔力,无论是那一种下等脚色,只能扮跟班,或是套着个布袋子扮畜生的,极少也得有一两个姘头,推而至于漫游、天敏等有名人物,自然多得不可胜数了。就中还有一人,只守着个东洋婆子,欲罢不能。眼望着别的新剧家出风头海外,自己有法无施,后悔莫及的,此人大约看官们一望而知,就是出洋回来的吴美士了。
美士在民醒社演戏,虽也算得个上等脚色,每月包银,吃着两项,固已够了。无奈他从前和无双相与的时候,用女人的铜钱用得过分适意惯了,此时马笼头忽然上紧,被那东洋妇人管着,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勾搭,只靠几十块钱包银度日,叫他如何耐得住这般清苦。更难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剧家,都和穿花蛱蝶似的,今天伴着这家奶奶坐汽车,明儿陪着那家小姐吃大菜,其乐无比,自己天天只能够和那篷头赤脚的黄脸婆子,面面相对,与他们一班人比较起来,其间甘苦悬殊,更令他心灰意懒,郁郁不乐。满心想离开上海,出码头做几时戏,免得触目生愁,心中烦闷。恰巧有班人打了一个班底,预备往无锡做戏,还缺少一个做小生的,得美士凑入,刚巧人才完全,彼此都不起薪工,赚得钱来,分大小分子开拆,美士亦很情愿。便辞了民醒社的缺分,径和这班人结伴前往无锡。那妇人也要跟他同去,美士一想,内地风气未开,若带着外国女人同往,也大可在乡下人面前出风头,故也答应带她一同前去。
他们到了无锡,因这地方的人,难得看戏,听有新戏到来,不论大家小户,彼此都要饱一饱眼福,所以生涯却还不劣。加以内地不比上海,客寓中开销既省,又没有别的耗钱之处,真所谓有了钱没用处,美士手中竟多起数十块钱来。他恐钱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急于用掉,一想久闻无锡有灯船画舫之胜,天下闻名,我既在此间,不可不试他一试,见识见识。趁那东洋妇人,因多吃了无锡酱肉骨头,腹中发泻,成了痢疾,卧床不起,没人管束,便和几个同班朋友,前去叫了一号灯船,征几个有名妓女,整整的乐了一夜,将存钱花得精光,身上也觉异常爽快。走在路上,眼前仿佛众美围绕,花香袭人。不意回到栈中,一开房门,鼻管中陡然钻进一股臭气,将他一夜间收来的香气,冲一个干净。原来那妇人因痢了几天,身子异常乏力,睡在床上,没人帮助她起身解溲,一夜之间,把尿屎遗了一床,故弄得满房间其味无穷。美士刚由乐处回来,见此一种现象,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那妇人还口口声声抱怨他不该一夜不回。美士一语不发,掩着鼻子,唤茶房进来换被褥。茶房说:“现在病人身上,十分肮脏,若换了干净被褥,仍不免要弄脏的,必须先把他身上洗干净了,方能更换。”
美士无奈,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温水,闭上房门。叵奈臭气难当,只可开一扇窗出气,一边亲自动手,替那妇人上下身洗涤干净,换上洁净衬衣,再教茶房进来,帮同他更换被褥,扶那妇人重复安睡。整忙了半天工夫,累得美士筋疲力荆加以一夜未眼,更觉异常疲乏,身子倒在靠椅上,好似瘫了似的,只顾喘气怨命。然而那妇人也因洗涤时,被美士开着窗,外感风寒,病势加剧。可巧这几天戏场上买座不佳,美士分几个钱,只够房饭开销,存款既已用完,便没钱为她请医服药。要知痢疾虽不是重大病症,然而久痢不止,最是伤身,因人身出纳,都有一定的限量,譬如吃饭,最好适量而止,食之过饱,不易消化,便成肠胃食积之病,排泄亦然。像那妇人病倒在床上,每日食量比平常减少三分之一,反泄泻至数十余回,又无药力为之调治,试问血肉之躯,怎挨得起这般耗损。所以不到一礼拜之久,可怜一位东方美人,竟丢了美士,独往西天佛国去了。
美士一悲一喜。悲的是那妇人从他数月,在此一命呜呼,若非自己从东洋带她出来,也不致令她客死他乡,心中未免不忍。喜的是此人一死,自己便无管束,从此尽可惹草拈花,横行天下了。然而他暂时还有一桩为难之事,因他们都借住客寓中。栈中例不难停放死人,必须当天成殓。美士囊空如洗,那里有钱为她买棺材。幸亏班中有个姓张的,是无锡土著,店铺相识的很多,衣衾棺木,都由他一个人担承赊下,同班许多人,都说那妇人既从美士,便是他的妻室,理应盘榇回籍安葬。美士叹说:“我自己的祖坟,也不知在那里。便是我自己死了,也只可随地埋骨,还有什么盘榇回籍的名目。”便仍托那姓张的,代他择地安葬了事。各色定当,共花去一百余元,都掮在姓张的头上。美士两手空空,将什么发付。倒是那领班的却还急公好义,发表说:“小吴死婆子,拖了一屁股的债,这也是极可怜的事。况且从前灯船上,我们都叨过他的光,吃过他的花酒,现在他在急难之中,我们理该大家帮他出一分力,以尽朋友之谊。若要众位挖腰包,我也说不出,横竖戏馆有个包戏的法儿,我们拼着买两天力气,帮他两台戏,卖下来的钱,除去开销,都给他还账,众位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也没甚反对。美士不胜感激,做了两天戏。也是美士的运气好,卖座非常之盛,共多了一百七十余元,还帐本可有余。众人因有言在先,一并给了美士,彼此各不落袋。美士得了这笔钱,忽又生出一条念头,暗想我在这里做戏,从前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虽有三四元拆账,但现在已一天不如一天,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数角,除去吃用开销,要积起这一百数十块钱,可不要耐一年之久。现在钱已到手,虽然是众朋友帮我还棺材帐的。不过棺材有姓张的掮着,原不干我之事,我出码头,本为着那妇人。现在那妇人已死,我正可回上海去,再和无双兜搭,温柔乡乐趣正长,更何必再挨在这乡下地方熬苦。况我出洋的时候,体面的衣服,都已质在长生库内,如今身上衣衫不整,势不能去见无双,若要赎几件衣裳出来,免不得还要花数十块钱资本,所以这一百数十元,在我身上,可大有用处,若轻轻还了棺材等账,岂不可惜,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带了这笔钱,溜回上海,自赶前程。这里冤有头债有主,我走了不怕那姓张的不去料理。主意既定,便不动声色,将行李收拾定当,趁夜间众人上台做戏的时候,自己溜回栈中,付清了房饭钱,推头家中死了人,急于回去,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车站,买票登车,逃回上海。这边众人做罢戏回来,方知美士已走,姓张的十分着急,抱怨领班的,不该将洋钱一并交给美士,棺材店地主方面,既由我接洽,理应将钱交给我,待四面开消清楚了,再将余多的交还美士不迟。现在他倒拿着钱走了,前途因是我的来头,都认我要钱,我又不能将棺材由地下掘起来,把地皮归还地主,更不能将尸首由棺中倒出来,把棺材退还棺材店的,如何是好?领班的也因眼睛看差了人,后悔无及,次日使同那姓张的二人,趁早班火车赶到上海,找寻美士,哪里有他的踪迹。二人无奈,重复回转无锡,再做两天戏,无奈生意不好,未能足数,领班的意欲再做一天,不意班中人都不服起来,说:“我们离乡背井,原想自己赚钱,岂能吃饱了自己的饭,专替别人做戏还债。所以再要做义务戏,我们可情愿彼此散伙了。”
领班的恐闹出风潮,不敢相强,只得和那姓张的自认晦气,各挖腰包凑足了数,替美士了却债务,彼此设誓,以后永不再为别人出力帮忙,多管闲事。你道美士明明回转上海,他二人因何找寻不着,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他火车经过苏州的时候,遇见一个熟人,此人还是他和无双相识以前的女朋友,名唤老二,从前曾为妓女玉玲珑跟局。数日前因事来苏,现在事毕回申,恰和美士同车相遇。因已久隔,彼此握手话旧。老二问美士几时由东洋回来?美士说:“我已回来多时,并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时候戏。”老二惊道:“我连日看报上戏目广告,没见民醒社登着你的名字,却是为何?”美士道:“大约因我改了名字,你未曾留意之故。”老二道:“这就是了,但你既到上海,因何不来找我?”美士道:“我因不知你现在调头何处,故而未来找你。”
老二娇嗔道:“我一向在玉玲珑处,难道你还不曾知道,明明是你忘了我,有意不来找我,休得将谎话搪塞我了。”美士笑道:“你休错怪我罢。我虽然知道你在玉玲珑处,不过我在东洋的时候,曾见报上命着,你家先生,为着一个姓应的客人,刺杀宋教仁一案牵累,疑惑你已不在她处,原来你还在她那里,但不知你家先生,为着这件案子,生意可受什么影响没有?”老二道:“何尝不受影响,幸亏有个刘道台,他很怜惜我家先生,全仗他维持场面,现在我家先生,已答应嫁他,公馆也租定了。就在这几天内,要搬过去的。我来苏州,也是为着她这件事呢。”美士道:“原来如此。这刘道台大约被你家先生迷酥了。”老二道:“这个何消说得。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是二十上下的美貌姣娥,两口儿混在一堆,怎不教他骨节儿都酥麻了呢。”美士道:“难道你家先生也欢喜这个老头儿的吗?”老二笑着,把美士肩膊上轻拍一下道:“欢喜不欢喜,与你什么相干!何用你多管闲事!你替我想想。我家先生,究爱他不爱他呢?”美士笑道:“自古道姐儿爱俏。我恐你家先生未必爱他。”
老二抿着嘴笑道:“就算被你道着了,你又能奈何她!实告诉你,她心上人儿,果然另有一个,可比你高出万倍,你休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美士忙问:“是哪一个?”老二四顾没有熟人,始低声告诉他,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不是比你高得多吗,你莫当他没人请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美士笑道:“你别胡说乱道,什么泥姨太太水姨太太,我有了你二姐,什么人都不要了,你放心就是。”老二道:“阿弥陀佛,多谢你,我可没这般福份。”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汽笛呜呜,火车已到上海。美士下车东张西望,要找一个旅馆接客的,交待行李铺盖。老二说:“原来你还没打下处,何不到我那里暂住,还要找什么旅馆。”美士喜道:“我肯许我住,自然再好也没有,只恐你那里不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