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闾阎之情,郡县不得而知也;郡县之情,庙堂不得而知也;庙堂之情,九重亦不得而知也;始于容隐,成于蒙蔽。容隐之端甚小,蒙蔽之祸甚深。臣在山东,伏闻陛下以灾异屡见,敕群臣尽言无讳。然诏旨频降,章疏毕陈,而事关内廷、贵戚者,动为制肘,累岁经时,俱见遏罢。诚恐今日所言,又为虚文。乞取从前内外条奏,详加采择,断在必行。
帝嘉叹,悉付所司。
是时,帝数召阁臣面议政事。东阳与首辅刘健等竭心献纳,时政阙失必尽言极谏。东阳工古文,阁中疏草多属之。疏出,天下传诵。明年,与刘健、谢迁同受顾命。
武宗立,屡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刘瑾入司礼,东阳与健、迁即日辞位。中旨去健、迁,而东阳独留。耻之,再疏恳请,不许。初,健、迁持议欲诛瑾,词甚厉,惟东阳少缓,故独留。健、迁濒行,东阳祖饯泣下。健正色曰:“何泣为?
使当日力争,与我辈同去矣。”东阳默然。
瑾既得志,务摧抑缙绅。而焦芳入阁助之虐,老臣、忠直士放逐殆尽。东阳悒悒不得志,亦委蛇避祸。而焦芳嫉其位己上,日夕构之瑾。先是,东阳奉命编《通鉴纂要》。既成,瑾令人摘笔画小疵,除誊录官数人名,欲因以及东阳。东阳大窘,属芳与张彩为解,乃已。
瑾凶暴日甚,无所不讪侮,于东阳犹阳礼敬。凡瑾所为乱政,东阳弥缝其间,亦多所补救。尚宝卿崔璿、副使姚祥、郎中张玮以违制乘肩舆,从者妄索驿马,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彧以核边饷失瑾意,皆荷重校几死。东阳力救,璿等谪戍,奎、彧释为民。
三年六月壬辰,朝退,有遗匿名书于御道数瑾罪者,诏百官悉跪奉天门外。
顷之,执庶僚三百余人下诏狱。次日,东阳等力救,会瑾亦廉知其同类所为,众获宥。后数日,东阳疏言宽恤数事,章下所司。既而户部覆奏,言粮草亏折,自有专司,巡抚官总领大纲,宜从轻减。瑾大怒,矫旨诘责数百言,中外骇叹。瑾患盗贼日滋,欲戍其家属并邻里及为之囊橐者。或自陈获盗七十人,所司欲以新例从事。东阳言,如是则百年之案皆可追论也,乃免。刘健、谢迁、刘大夏、杨一清及平江伯陈熊辈几得危祸,皆赖东阳而解。其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阴受其庇。而气节之士多非之。侍郎罗玘上书劝其早退,至请削门生籍。东阳得书,俯首长叹而已。
焦芳既与中人为一,王鏊虽持正,不能与瑾抗,东阳乃援杨廷和共事,差倚以自强。已而鏊辞位,代者刘宇、曹元皆瑾党,东阳势益孤。东阳前已加少师兼太子太师,后瑾欲加芳官,诏东阳食正一品禄。四年五月,《孝宗实录》成,编纂诸臣当序迁,所司援《会典》故事。诏以刘健等前纂修《会典》多糜费,皆夺升职,东阳亦坐降俸。居数日,乃以《实录》功复之。
五年春,久旱,下诏恤刑。东阳等因上诏书所未及者数条,帝悉从之。而法司畏瑾,减死者止二人。其秋,瑾诛,东阳乃上疏自列曰:“臣备员禁近,与瑾职掌相关。凡调旨撰敕,或被驳再三,或径自改窜,或持回私室,假手他人,或递出誊黄,逼令落橐,真假混淆,无从别白。臣虽委曲匡持,期于少济,而因循隐忍,所损亦多。理宜黜罢。”帝慰留之。
寘鐇平,加特进左柱国,荫一子尚宝司丞,为御史张芹所劾。帝怒,夺芹俸。东阳亦乞休辞荫,不许。时焦芳、曹元已罢,而刘忠、梁储入,政事一新。
然张永、魏彬、马永成、谷大用等犹用事,帝嬉游如故。皇子未生,多居宿于外。
又议大兴豹房之役,建寺观禁中。东阳等忧之,前后上章切谏,不报。七年,东阳等以京师及山西、陕西、云南、福建相继地震,而帝讲筵不举,视朝久旷,宗社祭享不亲,禁门出入无度,谷大用仍开西厂,屡上疏极谏,帝亦终不听。
九载秩满,兼支大学士俸。河南贼平,荫子世锦衣千户。再疏力辞,改荫六品文官。其冬,帝欲调宣府军三千入卫,而以京军更番戍边。东阳等力持不可,大臣、台谏皆以为言。中官旁午索草敕,帝坐乾清宫门趣之,东阳等终不奉诏。
明日竟出内降行之,江彬等遂以边兵入豹房矣。东阳以老疾乞休,前后章数上,至是始许。赐敕、给廪隶如故事。又四年卒,年七十。赠太师,谥文正。
东阳事父淳有孝行。初官翰林时,常饮酒至夜深,父不就寝,忍寒待其归,自此终身不夜饮于外。为文典雅流丽,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工篆隶书,碑版篇翰流播四裔。奖成后进,推挽才彦,学士大夫出其门者,悉粲然有所成就。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
既罢政居家,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颇资以给朝夕。一日,夫人方进纸墨,东阳有倦色。夫人笑曰:“今日设客,可使案无鱼菜耶?”乃欣然命笔,移时而罢,其风操如此。
王鏊,字济之,吴人。父琬,光化知县。鏊年十六,随父读书,国子监诸生争传诵其文。侍郎叶盛、提学御史陈选奇之,称为天下士。成化十年乡试,明年会试,俱第一。廷试第三,授编修。杜门读书,避远权势。
弘治初,迁侍讲学士,充讲官。中贵李广导帝游西苑,鏊讲文王不敢盘于游田,反复规切,帝为动容。讲罢,谓广曰:“讲官指若曹耳。”寿宁侯张峦故与鏊有连,及峦贵,鏊绝不与通。东宫出阁,大臣请选正人为宫僚,鏊以本官兼谕德。寻转少詹事,擢吏部右侍郎。
尝奏陈边计,略言:“昨火筛入寇大同,陛下宵旰不宁,而缘边诸将皆婴城守,无一人敢当其锋者,此臣所不解也。臣窃谓今日火筛、小王子不足畏,而嬖幸乱政,功罪不明,委任不专,法令不行,边圉空虚,深可畏也。比年边将失律,往往令戴罪杀贼。副总兵姚信拥兵不进,亦得逃罪。此人心所以日懈,士气所以不振也。望陛下大奋乾刚,时召大臣,咨询边将勇怯。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专主将之权。起致仕尚书秦纮为总制,节制诸边,提督右都御史史琳坐镇京营,遥为声援。厚恤沿边死事之家,召募边方骁勇之士,用间以携其部曲。分兵掩击,出奇制胜,寇必不敢长驱深入。”从之。又言:“宜仿前代制科,如博学宏词之类,以收异材。六年一举,尤异者授以清要之职,有官者加秩。数年之后,士类濯磨,必以通经学古为高,脱去謏闻之陋。”时不能用。寻以父忧归。
正德元年四月起左侍郎,与韩文诸大臣请诛刘瑾等“八党”。俄瑾入司礼,大学士刘健、谢迁相继去,内阁止李东阳一人。瑾欲引焦芳,廷议独推鏊。瑾迫公论,命以本官兼学士与芳同入内阁。逾月,进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明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
景帝汪后薨,疑其礼。鏊曰:“妃废不以罪,宜复故号,葬以妃,祭以后。”
乃命辍朝,致祭如制。宪宗废后吴氏之丧,瑾议欲焚之以灭迹,曰“不可以成服”。鏊曰:“服可以不成,葬不可薄也。”从之。尚宝卿崔璿等三人荷校几死。鏊谓瑾曰:“士可杀,不可辱。今辱且杀之,吾尚何颜居此。”李东阳亦力救,璿等得遣戍。瑾衔尚书韩文,必欲杀之,又欲以他事中健、迁,鏊前后力救得免。
或恶杨一清于瑾,谓筑边墙糜费。鏊争曰:“一清为国修边,安得以功为罪。”
瑾怒刘大夏,逮至京,欲坐以激变罪死。鏊争曰:“岑猛但迁延不行耳,未叛何名激变?”时中外大权悉归瑾,鏊初开诚与言,间听纳。而芳专媕阿,瑾横弥甚,祸流缙神。鏊不能救,力求去。四年,疏三上,许之。赐玺书、乘传、有司给廪隶,咸如故事。家居十四年,廷臣交荐不起。
世宗即位,遣行人存问。鏊疏谢,因上讲学、亲政二篇。帝优诏报闻,官一子中书舍人。嘉靖三年复诏有司存问。未几卒,年七十五。赠太傅,谥文恪。
鏊博学有识鉴,文章尔雅,议论明畅。晚著《性善论》一篇,王守仁见之曰:
“王公深造,世未能尽也。”少善制举义,后数典乡试,程文魁一代。取士尚经术,险诡者一切屏去。弘、正间,文体为一变。
刘忠,字司直,陈留人。成化十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弘治四年,《宪宗实录》成,迁侍讲,直经筵,寻兼侍东宫讲读。又九年进侍读学士。
武宗即位,以宫寮擢学士,掌翰林院,仍直经筵。正德二年,刘瑾用事,日导帝游戏,乱祖宗旧章。忠上言戒逸游、崇正学数事。已,因进讲与杨廷和傅经义,规帝阙失,而指斥近幸尤切。帝谓瑾曰:“经筵,讲书耳,浮词何为?”瑾素恶两人,因讽吏部尚书许进出之南京。南京诸部惟右侍郎一人,进特请用为礼部左侍郎。命下,外议籍籍,进患之,甫两月,即擢忠本部尚书。其冬,就改吏部。时留都一御史,素骄横;一郎中,张彩所昵也,秩满,皆署下考。疾吏胥诡名寄籍,督诸曹核汰千人。大计京官,所黜多于前。又疏请不时纠劾,以示劝惩,无待六年考黜。诏可之。忠在南京正直有风采。然是时,瑾方以严苛折辱士大夫,而忠操绳墨待下,纠劾过峻。时论遂谓忠附会瑾意,颇归怨焉。
五年二月改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专典制诏。两疏乞休,不报。瑾诛,以本官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甫数日,以平宁夏功,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故事,阁臣加官无遽至三孤者。忠无功骤得,不自安,连疏固辞,不许。瑾虽诛,张永、魏彬辈擅政,大臣复争与交欢,忠独无所顾。永尝遣廖鹏谒忠,忠仆隶遇之,又却其馈,由是与永辈左。前后乞休疏七八上,皆慰留。明年命典会试。甫毕,帝以试录文义多舛,召李东阳示之。忠知为中官所掎,乞省墓。诏乘传还。
抵家,再上章乞致仕,报许。给月廪、岁隶终其身。
世宗即位,屡荐不起。遣行人存问,忠奏谢,因有所献纳,帝褒其忠爱。嘉靖二年卒,年七十二。赠太保,谥文肃。
赞曰:徐溥以宽厚著,邱濬以博综闻。观其指事陈言,恳恳焉为忧盛危明之计,可谓勤矣。刘健、谢迁正色直道,蹇蹇匪躬。阉竖乱政,秉义固诤。志虽不就,而刚严之节始终不渝。有明贤宰辅,自三杨外,前有彭、商,后称刘、谢,庶乎以道事君者欤。李东阳以依违蒙诟,然善类赖以扶持,所全不少。大臣同国休戚,非可以决去为高,远蹈为洁,顾其志何如耳。王鏊、刘忠持正不阿,奉身早退。此诚明去就之节,乌能委蛇俯仰以为容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