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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镫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蘐,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生平知已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

孟娵下浣,将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休问冰华旧镜台,碧云日暮一徘徊。锦书白下传芳讯,翠袖朱家解爱才。春水已催人早别,桃花空怨我迟来。闲繙张泌《妆楼记》,孤负莺期第几回?”“却月横云画未成,低鬟扰鬓见分明。枇杷门巷飘镫箔,杨柳帘栊送笛声。照水花繁禁著眼,临风絮弱怕关情。如何墨会灵箫侣,却遭匆匆唱渭城。”“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鲁鱼笺。”“一翦孤芳艳楚云,初从香国拜湘君。侍儿解捧红丝研,年少休歌白练裙。桃叶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勋。关心明镜团栾约,不信扬州月二分。”姬读至末章,慨然曰:“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因即饯余诗曰:“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几生脩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月落乌啼霜浓,马滑摇鞭径去,黯然魂销。

湖阴独游,新绿如梦。辍茗看花,殊有春风人面之感。忽从申丈处,得姬芳讯,倚阑循诵,纪之以诗曰:“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双鱼。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纸书。寄向江船回棹后,写从妆阁上镫初。樱桃花澹宵寒浅,莫遣银屏鬓影疏。”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纕,促践佳约。余曰:“一面之缘,三生之诺。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闻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义,非寻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获与偕,蹇脩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挂霜颿重阳渡江,风日清美,白下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六一令君,将赴之江新任。闻姬父母言姬雅意属余,倩传冰语,因先访余于丁帘水榭。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联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滞燕台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归,端为成此一段佳话尔。”余袖出申丈书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约之言,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浆亲迎,令君乃属其夫人,与姬母伴姬,乘虹月舟连樯,西下小泊瓜洲。重亲更遣以香车、画鹢迎归焉。

姬同怀十人,长归铁岭方伯,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乐安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蕙绸居士序余《梦玉词》曰:“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渤海生高阳台词句有曰‘素娥青女遥相妒,妒婵娟最小,福慧双修。’论者皆以为实录。”姬亦语余云:“饮饯之期,姻娅咸集。绿窗私语,佥有后来居上之叹。”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两行红粉服其诙谐、吐属之妙。

吴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属之说,安定考功戏语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所谓仙露明珠者,讵能方斯朗润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疗相如之渴耳!”盖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戏云。

余朗玉房瓶兰,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国香之征也。”因为姬营新室,署曰“香畹楼”,字曰“畹君”。余因赋《国香词》曰:“悄指冰瓯,道绘来倩影,浣尽离愁。回身抱成双,笑竟体香收。拥髻《离骚》倦读,劝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语,叶样娉婷,花样温柔。比肩商略处,是兰金小篆,翠墨初钩。几番孤负,赢得薄幸红楼。紫凤娇衔楚佩,惹莲鸿争妒双脩。双脩漫相妒,织锦移春,倚玉纫秋。”一时词场耆隽,如平阳太守,延陵学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极赏余词曰:“君特叔夏。”此为兼美,余素不工词,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闺人情以梦玉名词,且笑曰:“桃李宗师合让扫眉,才子矣。”

闺中之戏,恒以指上螺纹,验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说。余左手食指,仅有一螺。紫姬归余匝月,坐海梅窗下,对镜理妆,闺人姉妹,戏验其左手食指,亦仅一螺也。粉痕脂印,传以为奇。重闱闻之笑曰:“此真可谓巧合矣!”

莲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抚惜花小影见贻。衣退红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时广寒外史有香畹楼院本之作,余因兴怀本事,纪之以词曰:“省识春风面,忆飘镫琼枝照夜。翠禽啼倦,艳雪生香花解语,不负山温水软,况密字珍珠难换。同听箫声催打桨,寄回文大妇怜才惯。消尽了,紫钗怨,歌场艳赌桃花扇。买燕支闲摹妆额,更烦娇腕,抛却鸳衾兜凤舄。髻子颓云乍绾,只冰透鸾绡谁管。记否?吹笙蟾月底,劝添衣悄向回廊转。香影外,那庭院。”姬读之,笑授画册曰:“君视此影颇得神似否?”乃马月娇画阑十二帖,怀风抱月秀绝尘寰,帧首题紫君小影四字,则其嫂氏闰湘手笔。是册固闰湘所藏,以姬归余为庆,临别欣然染翰,纳之女儿箱中者。余欲寿之贞珉,姬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余乃止。

蔻香阁狂香浩态,品为花中芍药,尝语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也,宜哉!”芳波每称其言,辄为叹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画舫录》,以倚云阁主人为花首,此外事多失实,人咸讥之。余以公羁秣陵,仲澜招访倚云,一见辄呼余字曰:“此服媚国香者也。”仲澜与余皆愕然。时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颇为所厄,后归以语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挤君,倚云识君之字而企君,彼录定为花首也固宜。”

余受知于彭城都转,请于阁部节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库藏三十七万,责余司其出纳,余固辞不可。公愠曰:“我知子猷守兼优,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习矣。”余曰:“不司出纳,诚蹈取巧之实。苟司出纳,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无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报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无他,乃止。时自戟门归已深夜,闺人方与姬坐香畹楼玩月,闺人诘知归迟之故。喜曰:“君处脂膏而不润,足以报彭城矣。”姬曰:“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余夫妇叹为要言不烦。

余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曰:“仲澜属为捧花生《泰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耦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尔。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讌,心识石翁,后亦卒为一山所误,坐让葛嫩武功,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蚁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词翰,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当日,主持风雅,各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红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幸,尚不致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虑知己晨星,前盟散雪,母骄钱树,郎冒璧人,弦绝阳春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莸合器,臭味差池,鹣鲽同群,蹉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就镫花,黯然罢酒。维时仲澜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语,夫白门柳枝,青溪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繇来尚已,迨至故宫禾黍,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澹心板桥杂记》所繇作也。今捧花生际承平之盛,联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擫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摅怀璚翰。《澹心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澹粉间,当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此一时伫兴之作,忽忽不甚记忆。迨姬归余后,允庄谈次戏余曰:“君当日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垒。兴酣落笔,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谓秦无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闺侣咸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却埽,炉熏茗碗,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脩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曰鲜宁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剪镫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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