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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滦阳消夏录四(2)

农夫陈四,夏夜在团焦守瓜田,遥见老柳树下隐隐有数人影,疑盗瓜者,假寐听之。中一人曰:不知陈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陈四不过数日,即来从我辈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见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陈四延寿矣。众问何故,曰:某家失钱二千文,其婢鞭数百,未承。婢之父亦愤曰:生女如是,不如无。倘果盗,吾必缢杀之。婢曰:是不承死,承亦死也。呼天泣,陈四之母怜之,阴典衣得钱二千,捧还主人曰:老妇昏愦,一时见利,取此钱,意谓主人积钱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实惶愧。钱尚未用,谨冒死自首,免结来世冤。老妇亦无颜居此,请从此辞。婢因得免,土神嘉其不辞自污以救人,达城隍。城隍达东岳,东岳检籍,此妇当老而丧子,冻饿死。以是功德,判陈四借来生之寿,于今生俾养其母。尔昨下直,未知也。陈四方窃愤母以盗钱见逐,至是乃释然。后九年母死,葬事毕,无疾而逝。

外舅马公周箓言,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余年矣。雍正初,东光大疫,廖氏梦百余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君乞焚纸旗十余,银箔糊木刀百余,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

沙河桥张某商贩京师,娶一妇归,举止有大家风,张故有千金产,经理亦甚有次第。一日有尊官骑从甚盛,张杏黄盖,坐八人肩舆,至其门前,问曰:此是张某家否?邻里应曰:是。尊官指挥左右曰:张某无罪,可缚其妇来。应声反接是妇出,张某见势焰赫奕,亦莫敢支吾。尊官命褫妇衣,决臀三十,昂然竟行。村人随观之,至林木阴映处转瞬不见,惟旋风滚滚,向西南去。方妇受杖时,惟叩首称死罪。后人问其故,妇泣曰:吾本侍郎某公妾,公在日,意图固宠,曾誓以不再嫁。今精魂昼见,无可复言也。

王秃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于姑家,冒姓王。凶狡无赖,所至童稚皆走匿,鸡犬亦为不宁。一日与其徒自高川醉归,夜经南横子丛冢间,为群鬼所遮,其徒股栗伏地,秃子独奋力与斗。一鬼叱曰:秃子不孝,吾尔父也,敢肆殴!秃子固未识父,方疑惑间,又一鬼叱曰:吾亦尔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齐呼曰:王秃子不祭尔母,致饥饿流落于此,为吾众人妻,吾等皆尔父也。秃子愤怒,挥拳旋舞,所击如中空曩,跳踉至鸡鸣,无气以动,乃自仆丛莽间。群鬼皆嘻笑曰:王秃子英雄尽矣,今日乃为乡党吐气。如不知悔,他日仍于此待尔。秃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语。天晓鬼散,其徒乃掖以归。自是豪气消沮,一夜携妻子遁去,莫知所终。此事琐屑不足道,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制之。

戊子夏,京师传言有飞虫夜伤人。然实无受虫伤者,亦未见虫,徒以图相示而已。其状似蚕蛾而大,有钳距,好事者或指为射工。按短蜮含沙射影,不云飞而螫人。其说尤谬。余至西域乃知所画,即辟展之巴蜡虫。此虫秉炎炽之气而生,见人飞逐,以水噀之,则软而伏。或噀不及,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疮则瘥。否则毒气贯心死。乌鲁木齐多茜草,山南辟展诸屯,每以官牒移取,为刈获者备此虫云。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旧有遣犯妇缢窗棱上。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一夜明烛观书,闻窗内承尘上簌簌有声,仰视,见女子两纤足,自纸罅徐徐垂下,渐露膝,渐露股。陈先知是事,厉声曰:尔自以奸败,愤恚死,将祸我耶?我非尔仇,将魅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丛,尔亦不能惑,尔敢下,我且以夏楚扑尔。乃徐徐敛足上,微闻叹息声。俄从纸罅露面下窥,甚姣好。陈仰面唾曰:死尚无耻耶!遂退入。陈灭烛就寝,袖刃以待其来,竟不下。次日仙游陈题桥访之,话及此事,承尘上有声如裂帛。后不再见。然其仆寝于外室,夜恒呓语,久而疾瘵,垂死时,陈以其相从二万里外,哭甚悲。仆挥手曰:有好妇尝私就我,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陈顿足曰:吾自恃胆力,不移居,祸及汝矣。甚哉!客气之害事也。后同年六安杨君逢源代掌书院,避居他室,曰:孟子有言,不立乎岩墙之下。

德郎中亨,夏日散步乌鲁木齐城外,因至秀野亭纳凉,坐稍久,忽闻大声语曰:君可归。吾将宴客。狼狈奔回,告余曰:吾其将死乎?乃白昼见鬼,余曰:无故见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见鬼,犹到人家见人尔,何足怪焉?盖亭在城西深林,万木参天,仰不见日,旅榇之浮厝者,罪人之伏法者,皆在是地。往往能为变怪云。

武邑某公,与戚友赏花佛寺经阁前。地最豁厂,而阁上时有变怪,入夜即不敢坐阁下。某公以道学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热,盛谈西铭万物一体之理,满座拱听,不觉入夜。忽阁上厉声叱曰: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为乡宦,既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民胞物与,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忽一城砖飞下,声若霹雳,杯盘几案俱碎,某公仓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学,此妖之所以为妖欤。徐步太息而去。

沧州画工伯魁,字起瞻——其姓是此伯字,自称伯州犁之裔。友人或戏之曰:君力不称二世祖太宰公,近其子孙不识字,竟自称白氏矣——尝画一仕女图,方钩出轮郭,以他事未竟,锁置书室中。越二日欲补成之,则几上设色小碟,纵横狼藉,画笔亦濡染几遍,图已成矣。神采生动,有殊常格。魁大骇,以示先母舅张公梦征,魁所从学画者也。公曰:此非尔所及,亦非吾所及,殆偶遇神仙游戏耶?时城守尉永公宁颇好画,以善价取之,永公后迁四川副都统,携以往。将罢官前数日,画上仕女忽不见,惟隐隐留人影,纸色如新,余树石则仍黯旧,盖败征之先见也。然所以能化去之故,则终不可知。

佃户张天锡,尝于野田见髑髅,戏溺其口中,髑髅忽跃起作声曰:人鬼异路,奈何欺我!且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是尤不可。渐跃渐高,直触其面,天锡惶骇奔归,鬼乃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天锡遂大发寒热,昏瞀不知人。阖家拜祷,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众叩首曰:然则当是高祖母,何为祸于子孙?鬼似凄咽曰:此故我家耶,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众陈始末,鬼不胜太息,曰:我本无意来此,众鬼欲借此求食,怂恿我来耳。渠有数辈在病者旁,数辈在门外,可具浆水一瓢,待我善遣之。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故遇事辄生衅,求祭赛。尔等后见此等,宜谨避,勿中其机械。众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秽气不可忍,可至原处寻吾骨,洗而埋之。遂呜咽数声而寂。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饱,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伪造斯言。闻之,使人追远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有闽士赴公车。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越十余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子,先生明日不迁居,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屋。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由苍岭先生名丹,谦居先生弟也。谦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爽豪,而立身端,介则如一。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先生以两家皆士族,劝妇父兄勿涉讼。是夜闻有哭声远远至,渐入门,渐至窗外,且哭且诉,词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讼。先生叱之曰:姑虐妇死,律无抵法,即讼亦不能快汝意。且讼必检验,检验必裸露,不更辱两家门户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无狱,父子无狱,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谦居先生曰:苍岭斯言,告天下之为妇者可,告天下之为姑者则不可。先姚安公曰:苍岭之言,子与子言孝;谦居之言,父与父言慈。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赀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以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返。

余长女适德州卢氏。所居曰纪家庄。尝见一人卧溪畔,衣败絮,呻吟。视之则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内,后足皆钩于败絮,不可解,解之则痛彻心髓。无可如何,竟坐视其死,此殆夙孽所报欤。

汪阁学晓园,僦居阎王庙街一宅,庭有枣树,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翘着向月,殊不顾人。迫之则不见,退而望之,则仍在故处。尝使二人一立树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见树下人,手及其足,树下人固无所睹也。当望见时,俯视地上树有影,而女子无影。投以瓦石,虚空无碍,击以铳,应声散灭,烟焰一过,旋复本形。主人云,自买是宅即有是怪,然不为人害,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变幻者居多,兹独不动不言,枯坐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晓园虑其为患,移居避之,后主人伐树,其怪乃绝。

廖姥,青县人,母家姓朱,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适,依先太夫人终其身。殁时年九十有六。性严正,遇所当言,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然稍不循礼,即遭呵禁。约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阴憾之。顾司莞钥,理庖厨,不能得其毫发私,亦竟无如何也。尝携一童子,自亲串家通问归,已薄暮矣,风雨骤至,驱避于废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遥闻墙外人语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树下?又闻树下人应曰:汝毋多言,廖家节妇在屋内。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恶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恶而避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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