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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三编(27)

卢京,本名京儿,以妙龄绝色为优于都中,名噪一时。秀水某孝廉,以候选在都,见而悦之,恒流连不去。孝廉綦贫,囊空如洗,不能出缠头费,惟于演剧处所,携百钱日往一游,驾言观场,实则意有所为也。京师名园数十处,每以班名揭于市。孝廉侦之,得其所在,辄竭杖头物,奔赴恐后,虽远弗辞。至则息虑凝神,木坐于场侧,卢出则翘首以观,卢入则曲肱以卧。且于其来也,若睹名画,注目弗移;其去也,若送飞鸿,神往不已。场上一盳,孝廉亦为之一盳;场上一笑,孝廉亦为之一笑。虽诸伶纷沓盈场,而精神有所专主。耳之所闻,非卢若无闻也;目之所见,非卢若无见也。或问所演何剧,则答曰:“予乌能知?”于是戏痴之名,同乡人咸传为笑柄。乃卢以色艺擅长,自矜得意,目中初未有此一人。比及年余,竟无虚日,其坐则尺寸不移,其态则初终不易,目孜孜而神恋恋,只专注于己身,卢亦微有所觉。始犹窃笑,久而以为奇。益阴伺之,孝廉之若送若迎,直将性命之不恤,卢亦不禁感动。既而不得其名,叩之园主,则笑曰:“此戏痴也,随子有年矣,子故未之知耶?”卢深以为异,更物色之,得其详。则虽登桂榜,实守寒毡,非能向梨园中买笑者,心益怜之。踌躇数日,竟弃其业,席卷所有归孝廉。见即泣拜于地,请为仆。孝廉虽钟情有素,初不虞其自来,不禁骇然。力辞之,而并诘其故,对曰:“非敢有他意,感君之青盼,使人不能自已耳。”继以号泣,卒不肯去,孝廉因留之。卢昼则青衣若厮养,代孝廉执炊;夜则市斗酒,易女妆,歌舞氍毹之上,以悦其意。及孝廉将寝,则辞出曰:“非爱此残躯,深虑损公盛德。”孝廉习之已久,亦爱而重之。而赋性聪敏,倚之如左右手。迨选期将届,卢又出己资数百金,为孝廉营干,得铨大邑。孝廉素鲜积蓄,一切赴官之需举出于卢,倍甚感激。抵任,命总衙务,辄辞不谙,曰:“从公本以酬知,若如此,是以为奇货可居也。况优人用事,上宪将为之寒心。”竟不受。故从宦十年,反不若绮筵数夕。及孝廉卒于官,代纪其家,扶柩归里。临穴一恸,始辞归。晚年至京,贫且老,以教歌为活。有浙人知其事者,或以孝廉语之,辄流涕不止,以为失生平第一知己。

外史氏曰:人谓孝廉为情痴,而不知卢之情痴视孝廉为尤甚。何则?辞纷华之境,甘淡泊之天,惟读书明理者能之,此曹何望焉?乃因一顾之知,从以十年之久。事出优伶,殊为可异。若孝廉者,以青白眼待旦,未闻以青白眼待人,尚不免见笑于步兵。抑余闻之,有陶公名某,以甲科授张掖令,下车之始,谨饬时闻。且年逼耳顺,簿书而外只以一卷自随。终岁始召优演剧,盖亦周旋僚友之故也。甘郡某班有旦,名悦生,陆姓,貌颇秀媚。一日奏技于署中,公瞥见之,情不能遏,竟留为近侍,朝夕弗离,所赏赉无算。悦生又媚诸公子,中冓喧争,人为掩口。后公将离任,悦生以万金兔脱而遁,公亦因色致疾,儿不起。呜呼!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如陶公者犹不免于陆沉,岂孝廉之佳遇可以幸致也耶?

○ 苏瑁

郡人苏瑁,弃儒而医,颇谙于岐黄之术,延请者接踵而来。其家居负郭,暮不能归,即借栖于邑内,习以为常。多宿于上元观中,焚修者其莫逆也。一夕,又值下榻,道士置酒与饮,谈晏甚欢。因为苏言,其地近多祟,东庑某真人位下一执拂女子,颇出惑人。又阎君殿内,有赤身女囚,夜间闻嘻笑声,深以为忧。且谓苏曰:“君出旋溺,切自慎。”苏乃戏之曰:“法师纵无符,亦真无福,此诚佳遇也。”言已,大笑而罢。及苏就枕,即闻窗前作弹指声。骇而问之,音绝娇婉,答曰:“侬。”苏每至,辄独居一室,披衣起坐,连叱之,外竟寂然。苏因此竟夜不寐。晨起耻之,不以告道士,惟致谢而去,遂不敢复宿观中。乃奔走诊视,履无定踪,阅数日,又为重关阻隔,即留宿于病者家。寂处无聊,顿思所亲居左近,欲往探之,竟忘其与观为邻。悄然独出,恐主家迎送,主家亦浑未及觉。及晤所亲,盘桓情话,漏下二鼓始旋归。所亲命小奚伴送,力辞之,自持碗灯,孑然而行。至观前,忽忆往事,心已不免忐忑。将过观门,瞥见一物,如积雪立于檐下。惊而注视,仿佛如人,渐近而形状宛然,不觉股栗战战,不能趋。强以所持之炬烛之,闻其笑语曰:“痴男子胆既芥子大,何复以孜孜视侬,将吓杀矣。”挺身而立,则妇人四体裸然,披发垂手,相逼而来。苏因大怖失声,弃炬狂奔。妇复追蹑其后,苏惧而号,通衢皆闻。邑人有未寝者,出视之,颇多识荆。见其状如疯癫,止而与语。苏犹反首顾瞻,绝不见鬼,方始坌息以告。众既密迩于观,咸耳其异,亦骇然。因曰:“先生既知此,似不宜踽踽夜行。”乃相与伴送,直至主家而返。主人闻其遇鬼,亦出问视,苏时已惊定,少话别去。苏甚困惫,亦遂灭烛解衣。乃甫探手入衾,早有人偎枕而卧,肤香入鼻,盖鬼已先据床头矣。苏不胜惶惧,亟欲返身,势将拔关出屋,号呼求救。讵臂为所牵,猝不能脱,因向之乞命。妇笑曰:“何遂无香火情?侬实慕君高雅,忘耻相就,岂能为君祟者,而竟觳觫如此?”苏仍哀之。妇因嗤曰:“君误矣!岂阎摩当殿,竟有潜出之鬼哉?侬本仙人,时出游戏。前所云执拂儿,亦即是侬。人以楚楚衣裳,判而为二,而不知其实一也。”苏故未深信,而腻脂着肌,媚言入耳,且半窥皓体,暗室流辉,一时顿释忌惮。遂去衣与妇共枕,其肌骨之柔靡,意态之颠狂,举非身所经历。苏因深入彀中,反恨相见之晚。侵晨始起,反致叮嘱于妇。妇笑而诺之,裸裎自去。时已赤驭当天,苏益信其非真鬼。越二日,苏宿于家,其妻率子往省母。苏孤眠,颇涉冥想。俄而室门自辟,有人悄然入。初以为盗,亟起视,残檠未剔,兰气遥吹,其人早立于榻侧。苏又意其为妇,观之,则一垂髫少女,衣销金之衣,冠翡翠之冠,容色倾城,嫣然微笑,视妇相去远甚。而麈尾轻挥,衣香肆溢,顿忆道士所云某真人位下者,此其是已。苏既习于见怪,蹶然离榻,身固未及着缕。女即以袂障面,曰:“羞杀阿奴!耳可洗目不可濯,深悔多此一来。”意将反身,苏径揽其绣带,俾不得行,且拥而置之于脸。叩其所从来,女低鬟蹙黛,羞若不胜曰:“作尽诸丑态,夫复何言?惟有委身事君而已。”因置拂几上,连衣入衾。苏近之,见其蜷曲如小儿,怜而抚摩,加以软款。须臾,罗襦衿解,芗泽近闻。及合,火齐渥丹,猩红渍席,而呻吟啮被,宛转随人,温柔乡别有佳处,觉前之淫妖,又直将粪土视之矣。欢已,女始自白来意,曰:“初闻骚狐冒妾,以为二即是一,使君谓我辈露体宵奔,且将勾阑之钱树子不若,因而腼颜夜至,分诉其伪。孰意遭君狂暴,古云‘尤而效之’,则又妾之谓也。”苏乃悟前疑为鬼者非鬼实狐,遂疑今之言狐者非狐即鬼。稍涉猜虞,女即觉之,因笑曰:“君亦有疑于妾耶?妾辈诚多鬼仙,渠实狐之丑类,试留拂为质,君姑访妾于观中,益验予言之非谬。”言讫,披衣起曰:“君心未坚,请以三日为约,再当诣君。爱欲所牵,妾今亦无能自主矣。”甫下床,倏然无踪,而余香未歇,衾褥犹芬,苏早信其为真仙。翌日,袖拂诣观,为道士言,欲穷前之二异,道士欣然导之。先游十殿,果有一女囚,无裤无衣,俯身地上。旁立一巨鬼,以钢义拟之,将入油镬。视之,果肖所遇之妇。方注目间,道士已闻其遇鬼,忽笑曰:“迫君于途者殆此耶?然非木偶者之能为,亦非冥王之疏纵也。”因言某月扫殿,见有狐迹,又于深夜,逐一白狐,入此即不见。始知向之嘻嗃者,狐实为之,于鬼乎无与。苏闻此益信女言。道士又引至一殿,有真人踞狮而坐,侍以二女,貌皆殊尤。苏因凝睇,细观其左者,面容衣饰与若人无少异,心窃骇然。俄闻道士诧曰:“执拂者拂竟安在?”苏不觉捧腹,出之袖中,置诸女手,竟宛然。遂笑语道士曰:“李药师敬来返璧。但惜此真人,独无杨越公之雅度耳。”道士愕然,固诘之,苏不肯言,径笑而趋出,亦不辞道士。而及抵家,其妻已归,方将湔制其衾裯,见苏勃有怒色。苏叩之,则泣而请去。盖妇归宁母家,尚未思复,忽有一妇人素衣綦巾,突至女所,语之曰:“若夫太不自重,诱良家处子相与为欢。子归而视之,杜鹃枝头赤痕且宛在矣。”妇闻而疑,果遄归。展其卧具,艳迹信然,且香犹未息。因忿忿裂被出绵,将以浣濯,而良人固未之知也。妇既讪之云云,苏乃悟,力为分解,并述其相遇之奇。妇不信,诟之倍亟,因以脱辐,竟至数日之久,而琴瑟方调。旬余,苏以诊视出,暮归遇女于委巷,迎而言曰:“狐构吾衅,使不得终事君子。虽然,君家娘子当亦是醋炙者,何竟悻悻如是耶?”苏欲挽之晤言,旋失其所在。自是不再遇女,而闺训綦严,不能复宿于邑内,遂亦绝不遇妇。此苏壮年事也,至其裔孙始举以告人。而上元观倾圮已久,蔓草荒烟,竟无有征其异之所在者。

外史氏曰:不有雅俗之分,几使洛阳好女儿与河间荡妇同讥。夫以狐之行类媚猪,所惑者当非一二,而仅传其嘻笑。女之婉丽如此,乃以煽处特闻,又不独醋炙娘子怒目于衾底之流芳,而忘情于床头之作俑也。苏子瞻竟失朝云,当亦生平第一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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