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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于是昼夜乖戾,妖异旋生。二郎乘马上衙,往往途中失去二镫。海棠如厕,猝遇紫衣少年,搂之接吻,力拒久之,旋失所在。他侍女所遭尤强暴。大郎新授中书舍人,同僚出资公贺。至日,门庭若市,庖 人喧。宾来,丝肉并陈,水陆咸备,乃举酒献酬,则酒皆马溺;下箸款友,则箸皆粪蛆。客大哗,以为秽弄。大郎悟为狐祟,力白其故。客甚无聊,踵接而散。大郎送客去,恨愤至楼下,跳骂逾时,二弟劝归。馁甚,妻曰:“厨下馐馔极多,盍取食乎?”乃命婢索点心,啖之颇美,及入喉,觉蠕蠕动,啯啅有声,即吐哺视之,则尽疥癞小蛙也。遂大呕,不敢复食。日暮,出饱于市,亲族相戒不饮食于其家。

大郎有内弟,为侍卫,少年好事者也。来省其姊,话及狐事,侍卫笑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汝家无胆勇者,何以弹压妖魅,我今夜住此,必获宁贴。不然,亦当为彼勍敌。”大郎曰:“汝状如妇人女子,狐见之且恐有异图,夫何能镇靖之有?”侍卫忿然曰:“姑待之,今宵即见功效也!”会夫人归宁,大郎乃留之。及暮,欣然携襆被,独宿楼下。其姊及二郎、三郎谏止之,悉不听。入夜,初无声响,益坦率。久之体倦,即就枕。至四更,大郎寤,拥衾起坐,敲火吸烟,闻床下似有鼾声,异之,撼醒其妻,共起烛之,见一人裸卧床下,身无寸缕,大惊叫有贼,婢媪毕集,禽而挞之,其人惊寤,则侍卫也。众大骇,侍卫惭愧无地。大郎以衣衣之,叩其故,不解何以于此。昧爽,驱马而归,衣服履袜,得诸圊中,污秽不可复着。三娘昼寝,为火烧其衣,扑之愈烈,仓皇脱去,衣固依然无恙也。怒骂不已。自此为患益盛。闺中秽物,悬诸大门,或下体亵衣抛之当路。衣未制而先毁,镜甫淬而旋昏。

浃数旬,宗伯游山回,夫人备述家中事,议迁居以避之,宗伯曰:“妇人信邪,偏多疑惧,勿复扰攘,自获宁谧矣!”越半月,上下果相安,咸以为主人福估。宗伯亦颇自诩,曰:“何如?可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又数日,忽阍人坌息入,曰:“方大人来拜矣。”益少宗伯方公,文名籍甚,且为宗伯乡试座师,一朝枉驾辱临,举家欣感,急索衣冠出迓。拱之升堂,再拜起居。云坐则坐。方公久坐不去,言语葛藤,又深怪宗伯疏慵,不常存问。宗伯汗流浃背,谢罪不遑。方公未刻入门,酉时进馔,自漏下以迄午夜,语犹刺刺不休,宗伯精耗神昏,百骸俱倦,支持鼓励,强作笑言。久之不复闻方公声息,若哑若聋,宗伯罔测其故。颐使大郎侍侧潜窥,但见面上茸茸,不辨何物。耳语宗伯,宗伯大疑,即前审谛,乌得为方公,但一刍灵踞右席耳。父子不胜骇异,既而知为狐所弄。乃大笑曰:“骗得好!骗得好!”当时上下无不捧。

迟明,宗伯扶筇至楼下,曰:“主人寄声阿紫:吾闻社鼠不灌,屋鼠不薰,以所凭者,得其地也。况狐之为物,岁久能仙,既能于兽有灵,何必与人为祟?如为炫其幻术,则幻术岂足服人;倘用以惊愚,则惊愚何堪利己?胥出下策,终非上乘。吾今与汝约请画粉墙为界,楼九楹任汝所为,墙以南主人居之,两不相侵,言归于好。如复相扰,则背城借一矣!”楼上无有应答者。遂鸠工垩粉墙,横亘东西,长逾十丈。一夕,深宵独坐,见一翁一妪,貌殊奇古,率男女五七辈同拜于地,谢曰:“公真豁达大度人也!昔者之言,敢不受命。特四公子,将有大厄,愿以三女阿 囗者充公子妾媵,至旦夕呵护,聊以报德,幸公勿弃也。”宗伯问阿囗安在,翁指示之。宗伯谛视,秾不短,纤不长,国色无双,平生所未睹,喜而诺之。问何日亲迎,翁媪曰:“旗俗不亲迎,且既承慨许,当即令其趋事舅姑,敢议礼乎?”寻辞去,不复为祟。

越三日,宗伯与夫人方坐谈,蓦见一女子褰帘入,画衣素面而拜,自称阿囗,奉父母命,来侍四郎。夫人见其慧丽,亦喜而安焉。女事舅姑极婉顺,妯娌之间亦甚和好,夫妇异常缱绻,操作甚勤,女红精妙无匹,与海棠尤相得。会夏日,大雨大雷,女惊惶失措,抱四郎卧帐中,现形为一黑牝狐。四郎无计摆脱,不胜忐忑,霹雳绕屋,奔腾逾时。始定,狐复化为女,跪谢四郎,欣喜之色可掬。夜半遂失所在,后不复来。四郎思之不置。后四郎早贵,官至阁学。是盖狐欲避劫,故托庇于四郎前。老狐言公子有厄者,妄也。观其逃劫而喜,去不复来,始有意,终无情,概可知矣。

兰岩曰:为避劫而自来,甫逃劫而竟去,窃为狐所不取。

娄 芳 华娄芳华籍辅氏,二十未婚。从其舅氏杨尉于蓝田。邑有董孝廉者,辋川人,富于学,杨使娄从之游。往返颇遐,中途有古刹,至则信宿焉。率一月一归省舅。居无何,缁衣寥落,一老僧仅存,目且双瞽。娄至,惟独宿西院,无可与谈。

值仲夏,复经其处,日将暮,枯坐无聊赖,散步寺门前,觉有异香。有顷香渐浓,倏见一女郎,从一婢,遵山径自东而西。年十六七,姿容美丽,目所未睹,掩袂而过,数回首盼娄,若甚注意者。婢年亦相等,明眸皓齿,颇妩媚。娄心荡,绕出捷径,要遮而揖之曰:“山深日暮,小娘欲安之乎?”女却步羞涩,仓皇裣衽。婢极坦率,直前以身蔽女,而应答曰:“何处小郎,强来与人家闺秀语!我家小娘子出身矜贵,门楣王榭,甲第金张,虽至亲如弟兄,稍涉疏远者,未尝轻交一言,况于葭莩,更何论行路!郎君冒昧乃尔,其欺我双鬟雏稚,不能握拳透爪,徒为嚼齿穿龈耶?”言讫掩口,视女而笑。女亦粲然。娄察其色不愠,乃伪为跼蹐,再拜而谢曰:“小子无状,见子从小娘,日暮偶行,未免有情虑及豺虎。意者蜗居伊迩,草榻空悬,私愿孔奢,欲留一宿。小子万幸,得滥厕居停。小娘或不肯,犹望子善为缓颊,胡为翻来诮让?所谓可儿者,固若是耶?”婢格格笑曰:“书痴愚而诈,几令儿无以应,当怂恿小娘子,与汝角口矣!”于是耳语女子者久之。女掩口笑曰:“男女不亲受授,可同宿乎?”娄闻之喜,鞠躬而前曰:“兰若虽隘,足以偃息,否则同榻亦权宜之道也。”女不言而笑。婢因一手把娄袖,一手揽女腕,搴之使相就,曰:“好,好!千里姻缘似线牵也。今日郎有言,操蛇之神,无不闻之;泉水松风,悉为羔雁。行矣!无辜负普救佳会也!”乃与娄同掖女子入寺。

娄以寒俭,恐贻笑丽人,颇形惶遽。女子笑语婢,婢笑曰:“主人仓猝如此,何苦谆谆款客耶?”因命娄于佛殿前,设长梯,婢旖旎而升,巡檐探取雀騦数十枚。袖中出银铫一具,复出一漆盒子,取油少许,色如酥,炙騦盈铫,又出酒一樽,色碧而香烈,味极醇。娄与女对食,香美无区。是夕同寝,娄几死于温柔乡。诘朝握别,共订后期。女曰:“此间虽僻,犹结庐在人境也。儿家去值西仅十余里,有屋数椽,可以避嚣。白板扉外,有古杏五株,甘棠一树,可志。暮当遣侍儿来导,郎君一见过。”娄诺之,女与婢出门而去。娄怅望良久,遂不复之辋川。出入寺门,引领以待。

抵暮,婢始至,见娄辄笑曰:“郎君玉立林下,缥若神仙,无怪娘子殷殷注念半日,数十次促奴来也。”娄见之,惊喜欲狂,问小娘所在。婢曰:“但踵奴行,无多问。”乃相与越涧循壑,迍踬于峻赠荦确间。历数嵚崎,娄履袜尽穿,不堪其惫,而婢子践流蹑石,其行如飞。约十余里,于山谷中入一橡林。时日已西没,风声如吼,但觉浓荫染袂,空翠爽肌,渐觉异香扑鼻。

宛转间,抵一精舍,花木繁盛,泉石清幽。婢曰:“至矣。郎君非仓猝客,可即入也。”娄入,见女倚栏待,相见欢然。婢治具作供,罗列山珍,而以雀騦为上品,意女羊枣之嗜也。房中位置,悉与世异。女喜作古妆。小婢外,更有垂髫女六七人,尽苗条婉媚。女驭下极严,诸婢无不仰其眉睫。而侍前婢独宽,常呼其名曰:“收香。”八人中,收香慧黠尤甚。又有老婢,年约七旬,独司庖囗,亦来窥娄,转身即笑谓诸婢曰:“阿堵贫儿,乃老身百十年前药宠中物耳。娘子少见多怪,辄一交若醴,窃恐非耐久交也!”娄闻之,颇恚赧。收香为之御侮曰:“彼自惠好,无尤于汝,可干涉百十年前事!污人耳久矣!奈何复举以告人,肴善之外,缝纫补缀为汝事,其他不必干预!且郎君处此,于汝亦大有波润,独不念碗中余沈,柈中剩胾,又谁曾与汝争一匕一箸耶!”七婢笑以和之。娄与女亦各拊掌。老婢惭而去。

居月余,娄欲归省其舅,女难之,收香悻悻,以两手抚娄背,推之出门,曰:“郎君心坚确,即强留在此,亦寡欢情,请速去,勿稍淹也!”娄未及应,而双扉已合,乃悒悒觅路而返。甫至僧舍,已遇其舅,率数仆抢攘而至。见娄大哗曰:“汝一人何之耶?”娄不得已,以实告,冀舅唤冰人为娶女也。而舅大惊曰:“深山之中,何所不有,据所遭必妖魅也。”亟纠合乡勇数十人,促娄导入谷中,至橡林,娄颇俄延。舅怒,以马箠挝之,娄终托言迷失,不复能记忆。舅束手曰:“然则奈何?”方欲谋归去,忽林间有异香袭人,众异之,复返入林,循香气至一山洞,藤萝附石,乔木千章。洞口香气倍浓。舅曰:“此必妖物窟宅。未可擅入,以火薰之可也。”于是代枯积朽,爝火烧之。烟入洞中,为风所吸,声艻艻然,俄有兽突出,乡勇以锄奋击,尽毙岩下。一食顷,得香獐二头,狐七头,苍狼一头,以驴载归县中,食肉寝皮。娄由是痛恨,眠食俱废。一月后,病遂不起。

闲斋曰:“麝之见猎,以脐之有香也。象有齿,犀有角,鹖有尾,雕有翎,鲏有皮, 囗有膏, 囗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皆麝类也。彼方自以为天之笃之,而不知天之毒之也。惟人亦然,女有色,士有才。

兰岩曰:二獐以情死,以香败。倘能自守一时之欲,则古洞幽深,谁复得而扰之哉?甚矣!情欲一动即死机也,香气所闻即败兆也。惜哉!

噶雄噶,少小也。雄,俊美也。抱罕人称“噶雄,”狱中土人之称“少俊”也。噶雄者何?人名也。人而名噶雄,以其人少且俊也。雄,杨姓,本粤东人,其祖为河州副将,卒于官,路远,柩不能归,葬河州。遂家焉。父锟为守备,四十而死。雄幼孤,长养叔婶。叔 为千总。是时大同周公文锦,为河州副将,怜其宦裔,落拓,乃以雄为余丁,令掌书记。

雄年甫十七,慧黠得人心。周有少女,尤眷爱雄,时与饮食什物,虽无他事,而两心相慕悦,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有务子者,年与雄埒,为人亦狡狯颖秀。日与雄同供书房役使,夜则值宿斋中。际夏月,务子宿廊下,雄宿轩内,因苦热,户牖不闭,一梦初觉,映着月光,见一女人立榻前,大惊,蓄缩不敢动。女以手抚之,小语曰:“莫怕,我来矣。”声似周女,审谛不讹,化惊为喜,急起问曰:“深夜间何事到此?”女笑曰:“怜子鳏寂,来相伴耳。”言讫,急解衣升榻,启衾而入。肌理腻洁,拊不留手,香气馥馥,夺魄消魂,欲为柳下惠,不能黾勉矣。是夜绸缪,至五更始去。雄冥思其乐,如醉如梦,恍惚之况,犹云雨之锁阳台也。

次日入内,周女方晓妆,雄目之微笑,女亦笑迎之。雄终虑泄于务子,假周命,令务子宿于箭亭。务子谓箭亭自有老军值宿,何事需我?雄曰:“主人命,谁敢致诰?”务子唯唯。虽移襆被去,而心疑之,夜半逾垣,观其动静。甫至阶下,即闻房中笑语。由暗处窃窥窗隙,月射四壁,纤毫毕照,见雄主与女狎,辨为周女。心大动,精泄而返。老军方反侧于床,问焉往。务子以登溷对。老军怒曰:“吾通宵常不寐,何事不能觉察!汝二更去,四更始回,必有非为。不吐实,亟当扭禀辕门官矣!”务子惧,因以实告。老军本冬烘,闻之骇曰:“以下蒸上,丧无日矣。汝知而不举,罪亦同坐。听我教,首之可也。”务子因嫉雄之宠,承老军教,密白于周。周大怒,入宅让其夫人。夫人曰:“女日夜在我侧,不离跬步,何所见闻,辄来唧聒,其为选事乎?即好选事,亦不应自衅乃尔。正所谓自将马桶向头上戴者!尚堪作朝廷堂堂二品官耶?”周忿极愧极,反目大哄,女涕泣不食,周杖雄二十,逐之出境。

雄无依,栖身洮州一古庙中。一日乞食已,方清夜自伤,忽见女致前谓曰:“子勿忧,以天地之大,何处不可托足。请与子偕隐,何如?”雄见女,悲喜交至,泣且拜曰:“一身之外,别无长物。子虽钟情之笃,我宁忍见子为乞人妇乎?”女曰:“何至于是。子姑携我向湟中,有我在,保子一生吃著不尽也。”乃相与之西宁。女出资置房产、器用、仆婢,俨然富室。而雄窃察之,初不见女有一囊一箧,良不解取给何所,殊为怀惑,居无何,会其叔 因公至湟中,遭雄于阛阓间,乘肥衣轻,不敢遽认。询诸市人,佥曰:“河州杨公孙也,新寓于此,才半年耳。” 怏怏归逆旅,使老仆密侦之,果雄也。仆私指其家,传语曰:“郎君何以发迹?老奴从二爷来此数日矣,郎君独不一念其鞠育情,一往起居耶?”雄入白于女,女曰:“大恩不可忘于路人,况从父耶”且子为富家翁,而使叔寄身传舍,可乎?“雄乃往谒 ,再拜敦请。 许之,甫登堂,侄妇出拜。视之,周女也。大惊。密询其故,雄俱言之。 叹异,默思于来时,不闻署中有失女事,岂其本官讳此,恐招物议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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