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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逾月,古媪寝疾,杜携女郎来,候坐未安,忽有人传报上宅:“小娘子亲来问姆疾。”杜与女郎颇遑遽,急走出迓。云匿乔于厨,亦整衣趋。乔不知是何贵客,潜窥于窗。见朱茀绣 ,驻一小车,女奴十余辈,拥一女子出自车中,素面画衣,非常艳丽,酷似画工所绘仙女,年可十五六。杜与女郎及云,咸跪路侧。女子曳杜起,曰:“姆亦在此耶?”杜曰:“知主姑眷念老乳妪,闻其疾,必劳玉趾,故率翠翠预候于此。”乔始知女郎名翠翠也。翠与云,亦再拜起居。女子曰:“起。”云侧行左辟为导。女入室,握姑之手而问曰:“姆病户绮窗,广阔如大厦,几榻悉白石为之,器玩珍奇,位置精雅,名花异卉,罗置栏前,实天辟之洞天福地。侍女曳罗绮者,数十百人,莫不妖冶,顺承指顾,争先恐后。乔为禁锢,日供役使,且女子性严,稍不称意,辄施鞭扑。此间不乐,日思云而无由得面也。私询诸女,主姑与香云名分若何,皆笑而不答,愈滋疑惑。一日值女初度,乔见亲戚来拜祝者,咸执婢妾礼。杜、翠亦在,不敢复与乔语。有顷,古媪与香云亦至,与乔相见,各泣数行下。女子出见之,怒曰:”淫婢逞媚,尚恋恋旧情耶?“令侍女褫其衣,缚之树上,既而曰:”今日有庆,不便刑人,俟明日当行死耳。“诸亲战栗,无敢出一语以求宽者。乔中心痛绝,前往觇之,云泣曰:”郎独不能舍身见救乎?“乔大痛,手缓其缚,窃取故衣衣之。适林外有将主姑命,呼乔者,云遂遁去。女侦知之,愈怒,鞭乔数十,血流被踵,古大哭曰:”主姑杀老身矣。老身何负于主姑?乳哺之情纵不念,独不念扈十郎肆恶,老身横蔽主姑,以头撞十郎腹,夺取玉如意,免主姑于窘辱时乎?奈何不赦小过,致人骨肉生离!香云纤弱,即不饱狼虎,亦必为强暴所污矣,岂不痛哉!“女亦怒曰:”老魅尔何知!行且索尔死!“古哭叫,语侵女,亦不少让。女怒甚,复欲逐乔,乔折伏不起。女怜之,气稍平,问知过能改乎?”乔曰:“改矣。”“尚思香云否?”曰:“虽死九幽不忘也。”女不意其出此语,为之咋舌,移时乃叹曰:“痴儿郎知义者也。”向古媪慰谢再三,即使人分途求香云,得者赏一术。群女欢跃争往,古始止涕。

翌日,一女走告曰:“香云走匿山谷中,为扈十郎所得,逼欲污之,不从,锢石室,不与饮食已一夜矣。”古媪闻之,泣曰:“吾儿贞烈,必不辱身,然而命蹇,何遭沙叱利之多也!”盖扈十郎者,女之表兄也。女使杜媪往索之,十郎曰:“欲释香云不难,主姑须自来易之去。”杜大怒,还述于女,女怒极,乃仗剑跨白鹿,诸女皆短衣持兵以从。命乔与翠翠,伏林内为疑兵,亲往索之。

十郎腰弓矢,挺画戟,护卫甚众。兵刃既接,两军大开,十郎勇甚,诸女力不敌,各鸟兽散。女急退,鹿中流矢死。女被发徒奔,身被数创,失其双履。蹶不能兴,适乔奔至,负之以归。诸女亦渐集,无不心胆堕地。女大恸良久,感乔之德,呼之以兄,饮食器用,皆与己等。复聚众谋雪耻救云之举,众曰:“勍敌不可当也。”独翠翠进曰:“彼强我弱,非救助不可。欲求功,非太君来不可。”是夕,即使翠往。夜未央,翠返命曰:“太君来矣。”女率众跪迎,乔亦从众。太君亦曲背一妪耳。女泣诉致辱之由,太君曰:“有太婆在,儿勿气苦。”亟探袖,出一囊,呼翠至前命曰:“可将此往贮十郎。速与香云偕来。”翠诺而去,一饷时与云俱至,手提巨囊。开之,闯然一黑雄狐,觳觫而出,俯伏于太君之前,岳岳若乞哀状。太君呵之曰:“堕孽子!尚未克洗髓伐毛,辄尔堕落耶?不念尔祖,当亟殛之!”狐叩头谢。女子前,以鞭鞭之曰:“恣戾奴!平日赫耀之势,之态,今胡不肆耶?”太君止之曰:“儿休矣。老身必痛惩之。”又曰:“儿居此,终非了局,曷不举族从我?香云与乔郎,彼有夙世缘,未可摆脱,且听其去。伊母姑留我处,俟之三十年后,当大归也。”香云顿首奉教。太君赐乔名曰复。命驾先归。女赠乔、云甚厚,束缚辎重,令侍女护之先往,己乃与古杜二媪并翠翠送乔云出山,临歧泣别,然后归。

乔携云之襄阳,出资造舟,名“满江红”,专载游宦,以走江、黄、吴、楚。一日,载某太守公子并眷属之江南。住舟汉口。云偶出汲,为公子所见,迷惑失志,伺乔不在,密遣二女随侍,将吴绫越缟,往说云曰:“公子年少情多,富贵有权势,所谓炙手可热者。今艳子之貌,降心俯就,不惜珍宝之物,委贽于子。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子不从,则祸不可测;从之则珠翠环绕,锦绣纷披,饱粱肉而厌珍馐,一生吃着不尽。讵若作舟子妇,衣粗食淡,埋首舱中,何啻明珠暗投哉!且子不闻乎,守经者立身之要也,通权者处世之方也。譬彼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而络其口,穿其鼻,人得而左右之矣。今以势论,乔,马牛也,公子,人也。欲不为强驭,可得乎?惜子怜子,故陈利害于子,唯子图之!”云嫣然曰:“贤姊之言是也。公子风韵都美,儿亦慕悦久矣,幸即借二姊为羔雁。今夜人定后,请扣舷为号,可谋一会矣。”二婢大喜,归炫其能于公子。公子喜欲狂,重赏二婢。

至三更,举舟鼾寝。公子起坐不定,如鹿撞心。侧耳静听,移时果闻扣舷声,止而复作。急启窗纳之,果云也,不衣而至。公子此际,如在梦境中。不暇一言,即与狎匿。云忽惊,叱问何人,公子兴方阑,俯身若罔闻者。云又惊叫,家人惊起,疑有盗贼,执烛入窗,见二人赤身卧地上,烛之则公子与其妻媾耳。咸避去,夫妇赧然者久之。问妻何故赤身自窗外来,妻曰:“我在后舱睡熟,实不解何由到此也。”公子羞且怒,执乔送太守,谓其以妖术惑人。太守不明,锻炼成狱。

乔居犴狴,方痛覆盆,而夜半云忽至,手拂械锁,械锁自脱。携之出狱,人无见者。遂流寓南昌,仍为富室。二年间,有巨舟二十余艘。江楚操舟人莫不健羡焉。云从乔三十年,常如十七八岁人。生二子一女,女美丽有母风。乔乘间问云出处,云曰:“初不遽以诚告君者,恐君以异物见弃。亦既抱子,似亦无害。”因自言是狐,所谓主姑之女子,亦狐而为一山之主者。杜与翠与诸女子,皆狐也。唯庆君则天狐矣。乔始恍然,后渐泄于人,有求见者,云有见有不见。而见者辄自颠倒,云恶其聒,再迁于夔州。

一夕,方坐话,翠忽至。乔云惊喜,降席而拜曰:“翠姨别来无恙?”翠答拜曰:“离别几何,乔郎须髯似戟,且就斑白矣!旧时风采可复再耶?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痴猿觑镜,不能自识,譬夫以水和土,见日则燥,重为垩焉,非故物矣:何如金石其质,历劫不变者乎!人而无人道,是谓之陈人。人道者何?性命之原,不汩不没之谓也。夫泰山之囗穿石,单极之囗断干,渐靡使之然也。形骸情识,人之囗、囗也。此生不卒万死,非终也。子不见夫墦间之瘗者乎?路人过而伤之,伤之者,非徒伤也,伤其终不免于是也。虽然,沧桑之变,彼恶知之?是累累者,数十百年后旋夷为都邑,旋坎为洿池,旋祀为坛灶,及为井墓。其循环往复,鸟有穷期。而其间之穷期,已无穷矣。凡此宜各自努力,人不能越俎而代之庖也。闻子在山中时,泊焉而无求,又能于屏风上行,质美若此,胡自弃之!”向云曰:“姊从乔郎数十年矣,宁吝所得,不一唤醒乎?”云曰:“奈其五内俱浊何!”翠曰:“不然。金注瓦注,固有不同,而其为注则一也。”云太息曰:“庄则不亲,狎则相简,虽有巧匠如工倕,但缩手袖间而已。”翠惨然而为之下泪,乔亦郁郁。是夜云伴翠宿于内寝,翌日向午不起。乔呼之不应,大疑,排闼入视,已失二人所在。举家惊扰,乔大哭,靡日不思。

乔年八十余尚健,二子生孙,孙又生子。女适诸生某,亦弄孙矣。每隔五六年,云必来一探。又三四年不绝,容色终不少减。亲戚初面者,往往母其女,而女其母焉。予于乾隆庚午岁,从先祖父从三秦入七闽,路经武昌,月夜沽酒,聚舟人而饮食之,俾各述见闻,离奇怪诞,舟人共举此事,争说纷纭,且指江上一湘船见告:“此即乔家物也。”

闲斋曰:世间尤物,得一可以倾城。乔以匹夫落魄,寝处诸尤物之间,卒至富豪名,以寿考终。其操持必有大过人者。翠必欲引而登之长生之域,亦婆心太挚矣。

兰岩曰:乔业操舟,已属微贱,且无闻其有出类之才,其五内俱浊不待言矣。云何钟情至此?而主姑与翠翠,亦大有不能忘情者,岂果乔为情种耶?抑云喜其诚笃,可托终身乎?我辈不获有此奇遇者,殆择术之未精欤?五内之未尽浊欤?吾观香云事,而慨然矣。红丝系定,何啻千里之牵;破镜重圆,终作百年之合。偶参色相,致醋海淹断蓝桥;忽起干弋,令妖气生于内境。以德报怨,乔与女翻成附体之缘;祛死复生,翠与云永享飞仙之乐。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龙化李高鱼枕碧山房,壁挂古剑。一日大雨雷,瞥见一黑物,长尺余,细如线,后一红线逐之,自窗凌空而入,绕室飞行,俄延壁上,穿入剑鞘中。即闻戛戛作声,旋出旋入,无所阻碍。良久,忽又飞出,蜿蜒空际,甫及檐,霹雳一声,屋宇震动,红光烛天,不及察二物所至,唯见窗下落鳞数片,酷似穿山甲。取剑视之,锋刃尽穿小孔,密如虫蛀,鞘亦如之。或曰:“此龙之变化。”想当然耳。

李 翘 之石商李翘之,名林魁,五台人。其微时为石工以食力,尝与同行者十余辈,往村中观剧,二更始归。际晦日,夜黑如漆,正苦迍踬,忽山川大地放大光明,迎面十余里外现一菩萨宝相,高可数十丈,衣纹璎珞,灿若云霞,月面星毫,靡不华采,映彻世界,尽如琉璃。李且瞻且拜,口诵佛号不绝。顷之始隐,询之同人,悉蔑之睹也。

李今年已望七矣,性正直,无私曲,重义气,好施与。初入都,即受知于大司农涂勤恪公,得为大工石商,致富数十万。公薨,李感恩不忘,岁修墓道。李以德报,为今人中之古人。二子亦岐嶷。天报善人,理自不爽。宜其于稠人之中,独瞻法相,非福德兼厚者,又乌得有此?自言有德必报,非沽名,行其所安耳。

兰岩曰:此李心地自放光明耳。菩萨何来,独示之以宝相哉!人能洗心涤虑,自去其污,何处非菩萨宝相,琉璃世界耶?

洪 由 义洪由义者,靖远协汛一洚子也。性慈善,喜放生。暇时坐黄河畔,见渔人起网,凡所弃小鱼细虾暨螺蚌之属,悉拾之投于水中。积数年不倦。

一日渡河,失足落水,随波逐浪者十余里,昏迷间,觉有人捉其臂,拖至一处。视之,则身在一大门下,四面黄水如壁立,门前二石赑屃,大约数亩。洪大骇异,方怀惑间,门忽启,见紫衣纱帽者二人,出谓洪曰:“可亟入,勿惧失仪也。”洪从之,至一广殿。殿上有贵人,年可四十许,衣冠奇古,左右侍从甚都。洪蒲伏阶下,贵人劳之曰:“汝大有恩于我部下,不但脱汝难,且当少为润泽。”因命取一珠,大如豌豆,赐之曰:“此如意珠也。握之凡有所需,无不如意。三年后可见还也。”洪唯唯拜赐,贵人仍命二紫衣吏送出。二吏嘱闭目。但闻波涛汹涌之声,顷刻而息,徐开其目,则已脚踏实地,而二吏失所在矣。珠犹在手,遂秘之以归。归则家人已成服,相见各惊疑。洪绐以得抱枯木,故不致死。家人喜而信之,乃释服。

洪素喜樗蒱,得珠后,重与其徒博。分明枭色,呼之,皆成庐雉,于是有博必胜。家业渐丰。适奉官之西安。西安为省会之处,汉唐故都,俗尚豪华,人情奢侈。王孙公子,肥马轻裘,一食万钱,一掷百万。洪侧身而入,掉臂而前,自午至晡,腰金百镒。旁观者但挢其舌,当局者徒热于心。满载而归,遂成巨富。为长子捐官,次子纳监。始以得珠之事,告其妻孥。愈以放生为务,由此河上人,称为洪善人。五原称富室者,推洪为巨擘。三年后,秋夜方寝,梦见前二紫衣吏至,曰:“瓜期届矣,珠当见还也。”洪跪而奉之,既寤而珠已失矣。后洪寿至期颐,无疾而殁。予在靖远时,洪之孙已五十余,犹为富家翁也。

兰岩曰:凡人意之所在,无不如愿以偿,不必功名富贵也。斯如意之最为难耳,乃得珠后,徒事樗蒱,以毕三年之愿,志亦小矣。虽然,人苟巨富,凡所欲得欲为者,无不能。洪可谓握要以图哉!

某僧铭镜石三为予言:佑圣寺无凡上人,有弟子某者,少年韶秀,有人诱之为龙阳,某亦不拒。上人闻而责之,某曰:“然则不可乎?”上人曰:“如之何其可也!此间不可复居矣。”曰:“去之可乎?”曰:“可。”曰:“承师命。某日当行耳。”至日,房中寂然。视之,已化去矣。

兰岩曰:浑然天真,洞然大道,此僧来去自如,人己无间,何毫无窒碍耶?

邵 廷 铨江右峡江县,濒江有周瑜庙。颜曰:“巴丘古迹。”庙中旧有厝棺,尘封已久。天台邵囗为临江府经历,三年考绩,授峡江令。在县两月,政声大作,其少子廷铨,妙龄韶秀,性恬淡,所至则多流览。爱郭外江山,白诸囗,筑瓦屋数椽于周郎庙西,编竹为墙,辟畦莳花,为肄业之所。与邑庠边、魏二生相莫逆,暇则相寻往来,不间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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