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上回虽因给宇文护治病而被暴打,却仍不排斥给豪门治病。因在孙思邈眼里,患者无分贵贱。这样他后来的治病对象,上有朝廷将相,下有普通百姓。孙思邈有时在家接诊,有时送医上门。他不仅对自己严格要求,也以此标准告诫同行。请听他言:
又到病家,纵绮罗满目,勿左右顾眄;丝竹凑耳,无得似有所娱;珍馐迭荐,食如无味;醽醁兼陈,看有若无。所以尔者,夫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而况病人苦楚,不离斯须,而医者安然欢娱,傲然自得,兹乃人神之所共耻,至人之所不为,斯盖医之本意也。[40]
现在孙思邈见了杨坚,当即察出病由。为树立其信心,孙思邈先请对方放心,病情虽急,却无大碍,必能治好。为尽快缓解杨坚痛苦,他决定先施艾灸。不料孙思邈才拿出长圆形灸条,准备点燃施治,杨坚却本能地害怕了,反厉声呵斥:“你想害我?”
孙思邈忙伏地磕头:“启禀随国公,鄙人只长了一个脑袋。”
“那你为何要用这个来烧?”
孙思邈哭笑不得,连忙解释:“启禀随国公,这不是烧,这叫灸,是传统治疗方法。大将军这病,只须灸上二三十壮,病痛便可缓解。”
“有意外怎么办?”杨坚仍盛怒难解。
“随国公还信不过,不妨让卫士持刀立于殿外。鄙人若有二心,您可当即拿下。”
杨坚打个手势,果然叫来两名持械武士。
孙思邈心里有底,手头不慌,就在利刃下不急不忙给杨坚做着灸疗,一壮一壮灸过,使药性渗入体内。杨坚初不以为意,后来便有身子发热感觉,由局部慢慢扩散,最后明显感到,一股热流直下脚心。杨坚确知对症,这才面露喜色:“你小子果然有两下。”
“启禀随国公,您这病尚未完全脱体,还需继续观察治疗。”孙思邈冷静答道。
孙思邈细察杨坚神色,知其病在胞囊,系脏腑内热所致。杨坚排尿严重受阻,早晚会血尿加剧。孙思邈苦无有效对策,急得彻夜难眠,似病症就在自己身上。他苦心琢磨,忽想起儿时手持葱管,耍玩从缸里往外吸水的游戏,顿悟出一个办法,且等着派上急用。
急用时刻终于来到。那日杨坚再次排尿严重受阻,且有血尿。可把杨坚吓得以为“大限”将至,竟抽出长剑往案几上胡乱砍杀,吓得谁也不敢向他靠近。
“启禀随国公,鄙人还有办法。”孙思邈勇敢地近前两步,显得镇定自若。
“你治,你治。只不得胡来。”杨坚语调已不似先前那般生硬。
“不过,开头可能有点疼。”
“只别太疼。能治就行。”
孙思邈听出,杨坚对自己已颇为信赖,由是信心更足。他着人去厨房取来两支细长葱管,比划着对杨坚解说做法。杨坚一听,大为惊异:“你这是要帮我吮尿?”
“启禀随国公,此为鄙人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孙思邈将葱管洗净,轻轻掸去水珠。
独孤伽罗立在一旁,闻言亦大受感动,不由得道:“这……合适吗?”
“不碍事,导尿要紧。”
“可还有别的办法?”独孤氏夫人又道。
“启禀夫人,鄙人以为,此法最好。尿憋得久了,会危及生命。”孙思邈重复道。
没错,此正是孙思邈所担忧的。尽管有可能把尿液吸进嘴里,但孙思邈已顾不得自己感受如何。作为医者,首先要千方百计为患者排忧解难。
寝殿里一片沉寂。
杨坚病得久了,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孙思邈手持葱管,半跪在地,毫不迟疑地操作起来。几经反复,才摸得门道。而当他接近成功时,因用力过猛,吸得满嘴都是腥臭尿液,竟至咳嗽不止。
“拿水来,快快,给先生漱口。”独孤伽罗急着对内役发话。
杨坚病痛解除,边点头边赞:“你小子不错,真是不错。”
“深谢随国公信赖。您若不肯配合,也是办不了的。”孙思邈递过茶杯,乐得真想蹦跳。
他又成功了。
孙思邈再针对杨坚多年内热,另处汤药数剂,直至治愈杨坚这一痼疾。
杨坚对孙思邈自是感谢,当场表示要予以酬答。独孤伽罗即要求孙思邈长住杨府,便于面商。孙思邈知杨坚此期特忙,恐旧疾发作,乃同意在杨府小住一段。他仍无他求,只希望允许借阅府上藏书。
“本公所有藏书,你小子皆可检阅。”杨坚大手一挥,慨然答应,“待本公将诸事理顺了,给你小子一个爵位。”
孙思邈照例伏地谢过,后面这话却不曾入耳。他施此救治奇术,可不是冲着杨坚的相国身份。
他之第二个病例,患者便是一名普通农夫,衣衫补了又补,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粗糙如老树皮一般。当来到孙思邈面前时,可怜患者已无法站立,身子蜷缩成团。孙思邈即知他病之所在,立道:“快解裤腰带,快快。请哪位帮我找根葱管,细长,稍硬。”
待明白孙思邈将对患者如何治法,患者并周围人全惊得哑了。
孙思邈用此特别疗法,替多少人解除过痛苦?本人未记,史书也未载。由此说明,孙思邈心态平常,并未将这事看得多重。可以肯定,他以葱管为其排尿的患者,身份有高有低,年龄有大有小,孙思邈皆不嫌污秽,亲自操作。经多次实践,乃有结论:“胞囊者,肾、膀胱候也,贮津液并尿。若脏中热病者,胞涩小便不通,尿赤黄;若腑有寒病者,则胞滑小便数而多白。若至夜则尿偏甚者,夜则内阴气生。故热则泻之,寒则补之,不寒不热,依经调之,则病不生矣。”
孙思邈再述导尿之术:“凡尿不在胞中,为胞屈僻,津液不通,以葱叶除尖头,纳阴茎孔中,深三寸,微用口吹之。胞胀,津液大通便愈。”[41]
十一 陈规不拘 由炼丹转向解石药毒
孙思邈自述年轻经历时,曾有一语:“余早慕方技”,道出自己早年兴致所在。接着又道:“长崇医道”。[42]透过这短短九字,可看出孙思邈从医经历中一个重大转变。
“方技”范围很广,包括丹术、符咒等。孙思邈对符咒的研究且作别论,这里只说炼丹之术。两部《千金方》里,均有许多与炼丹相关的记载,一是炼丹术方,一是解丹石中毒之方。
炼丹乃道家传统业术,为养生重要手段。孙思邈既然为医,自然绕不开。在他之前,不少道家为修炼丹术,做了许多探索。有一书名《黄帝九鼎神丹真诀》,托“玄女告黄帝”之名,将此术说得淋漓尽致。然而关于外丹具体炼法则五花八门,玄而又玄。流行炼丹之法不下三十余种,如岷山丹法、务成子丹法、羡门子丹法、取优丹法、赤松子丹法、石先生丹法、康风子丹法、崔文子丹法、刘元丹法、乐子长丹法、李文丹法、尹子丹法、太乙招魂丹法、采女丹法、稷丘子丹法、墨子丹法、张子和丹法、玉柱丹法、肘后丹法、李公丹法、刘生丹法、王君丹法、陈生丹法、韩终丹法等等,各具其妙。
东晋葛洪,乃道家炼丹派代表人物之一,在其著作《抱朴子·内篇》中,对此亦有详述。葛洪道:“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有如脂之养火而不可灭,铜青涂脚,入水不腐,此是借铜之劲,以扞其肉也。”
抱朴子又道:“小丹之下者,犹自远胜草木之上者也。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凡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神仙独见此理矣。”[43]
孙思邈早岁习读经史,粗知道家之说。后在楼观台修身期间,对炼丹养生之说一度迷恋,觉得学问特深。
孙思邈拿定炼丹决心,与听了一位尊者的布道有关。那日,孙思邈重访楼观台,欲与道友交流游走天下的见闻,同时学些新的医疗术方。
交谈间,忽闻门外有喧嚷之声。孙思邈奇怪,幸临者何人?须知来者虽众,却都怀崇敬之心,踏进楼观台山门,尽皆屏声静气,以示对圣祖的恭敬。
孙思邈乃立于一旁,静候贵人步入内殿。
来者果然不凡,穿一身橘色道袍,蹬一双紫色软靴,戴一顶皂色布帽,摇一柄羽毛团扇。在他后面,众星拱月般跟随着众多信徒,阵容如出巡大员。孙思邈悄声问身旁道友,尊者是何身份。道友附耳答曰:“此嵩山黄道长是也。”
孙思邈“呵”了一声。这嵩山黄道长他早有所闻,为当今道家派系中最负盛名者,尤其精于丹术。孙思邈得见,甚觉有缘,本想立即礼貌地上前问好,又担心有攀附之嫌,乃收住脚步,只恭敬行礼。
黄道长的到来,果然在楼观台引起轰动,道友们争着向他示好,每日用最好的食物款待,还为他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仪式,请他登台布道。黄道长也不谦让,用橘黄色袍袖抹了抹厚唇,以谷雨新茶漱了漱喉咙,开始大声宣讲。
孙思邈怀着崇敬之心坐着恭听,所述全是炼丹之法。黄道长先述金丹妙处:金玉留存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盐卤沾于肌髓,则脯蜡为之不烂。况此宜身益命之物,纳之于己,何怪其令人长生乎?又称,五谷犹能活人,人得之则生,绝之则死,又况乎上品之神药,其益人岂不万倍于五谷耶?
这使孙思邈将信将疑:仙丹竟有这等功效?昔时秦始皇、汉武帝皆盼长生不老,一个欲入海求仙,一个尚服丹增寿,结果两人皆不得寿长。较之生活在民间的八百岁彭祖,都只算作夭亡了。以帝王生活条件,谁可攀比?
孙思邈待黄道长布道既毕,众徒皆散,才主动上前施礼,道:“敢问道长,人间果能炼出仙丹?”
“当然,这还用得着怀疑?”黄道长边走边说。
“敢问道长,炼丹原料如何准备?”孙思邈还不甚明白。
“上品之丹,须用铅、砂、铜、云母、汞、水银等。”
“若没有咋办?”
嵩山道长不屑于继续同他说话,已转过墙角,看不见了。孙思邈追不上道长,只好自己琢磨。
孙思邈攀上秦岭最高处的太白山,择一巴掌大小平地,照嵩山道长所授办法,果真开始炼丹。他造一陶炉,将所备材料反复洗净后放进炉内,盖得严丝合缝,再照程序操作。为使炉火始终符合要求,他在旁边搭一茅棚,日餐夜卧都在其间。规定的日子到了,才恭谨地将丹丸取出,以做药用。
孙思邈苦熬若干日子,总算炼出一些东西。为探得个中奥秘,每炼出一种丹丸,先由自己亲尝,以辨其味,并究其效。这些东西吃进肚里,相互冲突,常使他恶心呕吐,不思五谷。这又苦了他了,几年下来,不仅体重减轻了许多,肠胃还损坏得厉害。他咬着牙关,不顾疼痛,只将感受记下,而不轻言放弃。
关于孙思邈在太白山隐居之事,《新唐书·孙思邈传》里只是说,周宣帝时,孙思邈因王室多故,乃“隐居太白山”。至于他在太白山具体干啥,没有下文。现今太白山深处,有多处石窟和洼地,皆与孙思邈名字紧联在一起。有称“药王洞”者,有称“炼丹窟”者,还有“捣药臼”“晒药坪”等。这事到了某些道学著作家手里,则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如“序篇”中提及的《酉阳杂俎》,将孙思邈在太白山活动演绎得神秘莫测。只一条可以肯定,孙思邈与太白山结缘颇深,就像与楼观台结缘一样。
孙思邈为弄懂炼丹术原理,费时不少。所炼之丹,亦尝过不少。孙思邈坦言:“余年三十八九,尝(常)服五六两乳。”[44-1]这里,“两”是量词,“乳”泛指仙丹石药。
孙思邈服食丹丸,为的是更透彻地理解丹丸。经这番亲验,果有所获,“自是以来深深体悉”。[44-2]他最后得出结论:丹石药丸并非万能,更非长生不老之药。
请看他的说法:一方面,孙思邈认为石药可服,“人年三十以上可服石药,若素肥充,亦勿妄服;四十以上,必须服之;五十以上,三年可服一剂;六十以上,二年可服一剂;七十以上,一年可服一剂”。且强调乳石质量务必保证,“其乳石必须土地清白光润,罗纹鸟翮一切皆成,乃可入服……紫石、白石极须外内映彻,光净皎然,非此亦不可服”。[45-1]
另一方面,孙思邈郑重指出,若服乳石不当,必有严重祸害。“其非土地者,慎勿服之,多皆杀人,甚于鸩毒。”通过实证,特别指出古方传“寒石五石更生散方”之毒,道:“余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45-1]野葛为公认剧毒物品,孙思邈将五石与野葛相比,足见此期的他,对丹石之害已有清醒认识。此等背离道家主流观念而动的认识,实在难能可贵。
孙思邈又一别于时俗之处,即炼丹目的在于应用,不仅用于士族人等,而且用于普通人家。故孙思邈从用料到炼出成品,皆与一般丹术家不同。
那日他在市上见一商贩,系着兽皮,赤着上身,手持一个托盘,自称盘中丹丸为仙乐长生丹,服食一合,即得百岁,服食五合,三年成仙。见围观者不少,那人还故弄玄虚,宣称货少,欲购从速,且每人只可购得一丸。于是众皆一拥而上,争相抢购。
孙思邈看不过去,乃提醒乡亲们小心受骗。且说明世上绝无成仙之丹,否则皇上能不服用?听这一说,争购者立即住手。贩卖仙丹者不干了,抓住孙思邈手臂,非要他赔偿损失不可。孙思邈严肃地道:“命重千金。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我倒真有丹丸,可以疗疾。你若有活人之心,可送与你。”说时,从背篓中取出一密闭竹筒,内盛若干石药,以手掂之,分量沉重,交与对方。
售假仙丹者其实是知假贩假。听孙思邈这一解释,便知那礼物分量。接过之后,倍觉惭愧,忙向孙思邈施礼,且问价钱多少。
“无价之宝。”孙思邈笑道。
“那,方子多少钱?”
“更无法论价了。”
“你说个价,或者我出得起。”售假药者说时,动手欲解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