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世雄领受完任务，领了赏赐一样歪着脖子美滋滋乐颠颠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住地点着歪脑袋品味着荣耀的滋味。山本正浩指着苗世雄离去的背影轻蔑地跟原田一部说，中国有句成语叫“狐假虎威”，像苗世雄这种人，本来是条普通的狗，但一旦给了他权力和好处，让他有了靠山，他就会变成疯狗，会变本加厉地迫害他的同族，手段比我们还毒辣。我们就要利用这种狗，让他们狗咬狗自相残杀，这种借刀杀人，会收到四两拨千斤的功效。
原田一部不可理喻地摇头。
3
苗志远家里闹了大地震。两个伪军把苗雨欣送回家，苗志远先是一怔。这是咋的啦？咋半上午就回家来了呢？这话不是他嘴说，是那两只睁圆了的眼睛说的。他再用那两只眼睛看送闺女的两个兵，再看闺女那一头乱发一脸仇恨，他不再是俩眼睛睁圆，手脚也跟着慌乱得找不着搁放的地场了。他冲着闺女一个劲地发问，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苗雨欣没理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句话没说，一头扎进了自个儿的闺房，砰地把门关上，插上了销。那房门如同磕在苗志远脑门上，被磕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只好问那两个兵。大憨把苗志远拉到厅堂，嘴巴贴着苗志远耳朵把乐道院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苗志远立时就傻了，一屁股扎在太师椅里再没动，两眼发直，一句话说不出来，再没了一点生气，连大憨临走跟他打招呼他都没一点反应。
白丁香从后院扭了出来，人没露声音先蹿了过来。闹腾甚呢？谁来啦？声音又高又脆。苗志远却像没听到，没回应她，倒像是故意不愿理睬她。白丁香感受到了苗志远的反常，加快两爿屁股的扭摆频率，扭到厅堂，伸头侧脸看老头子，俺的娘哎！这是咋的啦？咋这副德行呢？她赶紧放出娇滴滴的姨太太腔调，急忙挨到苗志远身旁。哎哟！是谁惹你生这么大气啊？都这把年纪了，有甚气好生的呢！
苗志远没接她的话，这事惊得他都忘了抽烟，白丁香的出现才让他想起这事，他拿过水烟袋，装上烟，咕噜咕噜闷头抽着。白丁香随手替他往茶杯里续了水，见苗志远还不开口，她有点气急。你这是咋啦？是生俺的气吗？俺热脸碰你的冷屁股，俺咋着你啦？
苗志远放下水烟袋，没理白丁香那话，也没火，反放低了声音说，你去陪陪雨欣。
白丁香笑出了声。让俺去陪你那宝贝闺女？她好奇地反过来问苗志远，你没吃错药吧？
白丁香十六岁嫁给苗志远做姨太太，大太太已生下儿子苗世雄，接着又生下一闺女，她气得背地里抽自个儿的耳光，拧自个儿下身。没想到大太太生下小女后，得了产后风湿病，白丁香乘机粘着苗志远到青岛逍遥，大太太的病没得到及时治疗，落下毛病，后来引发心脏病而死。生下的小闺女不久得了大脑炎，高烧四十度，她骗苗志远，这种病救过来也会有痴呆后遗症，逼着苗志远把小丫头扔到了北大沟。不知老天报应，还是她命该如此，浑身甚都不缺，大太太死后她缠着苗志远天天做那事没个够，就是怀不上孩子。苗志远都让她做败了，见着她都犯怵。后来她想，抱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养，跟自个儿生的一个样，她到乐道院育婴堂抱了个小丫头。苗志远对大太太和小闺女心怀愧疚，见抱来的小丫头与被扔的小闺女一般大，就仍叫原来闺女的名字——雨欣，扔那闺女出生时正下春雨，禾苗得雨喜，于是就叫她雨欣。没承想这小东西天生与她相冲，四岁那么点孩子，进门竟会说你不是俺亲娘，不愿跟她睡，也不愿叫她娘。听苗世雄叫他香姨，她也叫她香姨。对苗志远倒是进去一声爹，出来一声爹地叫得亲。苗志远就跟白丁香统一口径骗苗雨欣，说她是大太太亲生，她娘得病死后，她多病难养，把她寄养在教会的育婴堂，到四岁抱回来。苗雨欣懂事后，跟她更不亲，白丁香做甚事她都看不上眼。白丁香管她打她，她竟会骂后娘后娘，俺娘就是让你给害死的。这几年，她都不正眼瞧她了。
苗志远让她去陪苗雨欣，白丁香觉得老头子让甚事给气糊涂了，别说她不情愿，就算她丢掉尊严去屈就她，她要她陪吗？她进得了她房间吗？
白丁香说，老头子啊，今儿个谁把你给气糊涂了？你让俺去陪你那宝贝闺女，她能要俺陪吗？
不管她要还是不要，她心里不开心，你去陪陪她咋啦？叫你去陪你就去陪，哪来那么多废话。
按说男人都宠姨太太。白丁香进门那会儿，苗志远也宠白丁香，而且宠得要上头发尖。大太太一死，白丁香一直没生养，苗志远慢慢变了。不知他是意识到白丁香害了大太太，还是感念大太太的贤惠，他对白丁香冷了，她却以为他不行了。白丁香怀不上孩子，怀疑是老头子不行，暗地里悄悄跟人偷情借种，被人家老婆捉了奸，苗志远要休她，白丁香跪着哭天喊地赌咒发誓，苗志远心一软才留了下来。短处在苗志远手里捏着，白丁香在苗家便再没地位。
白丁香从苗志远的眼睛里发觉老头子心里真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事，她不明白的是他不如意，咋要她去陪闺女呢？是闺女气了他，还是他做了对不起闺女的事。看老头这火样，她不敢不依，这几年她也就上了床能拿他一把，人家在外面是商会会长，在家里是一家之主，这个家他是顶梁柱，大小事都是他说了算，她咋敢违拗。
白丁香没辙，犯怵也得去做做样子。她不紧不慢扭到苗雨欣的房门口，勾起食指，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嘴上也放软声说，雨欣啊！你开门，你爹说让俺来陪陪你。
白丁香敲完说完就静静地立在房门口等里边的反应。里面却半天没一点反应，她就只好把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里面还是没有回话，压根就没把白丁香当人似的。
白丁香一扭屁股回到厅堂，借机把气撒到老头子身上。好心当作驴肝肺！俺成甚啦？猫狗去撞门人还照看一下呢，我连猫狗都不如。
苗志远料她也陪不了女儿，不果是心里烦没出处，故意让她也去遭点烦。苗志远心里有些担忧，这么让闺女一个人独自在房里闷着，万一想不开闹出事可咋办。苗志远起身来到女儿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门，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苗志远小着声说，闺女呀，天塌下来由你爹顶着，你可千万别往歪里想，我就你一个宝贝闺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苗雨欣突然在房里吼，别烦人！都离我远一点！
一头碰在南墙上，苗志远没趣地回到厅堂来回踱，一边踱，一边长吁短叹，世事难料、命运难测，最不想发生的事也会发生。这种丑事难说就到此为止，事情的后果还不知会朝哪里延展呢！白丁香看老子头真着了急，她这时才想到，自个儿跟着瞎凑热闹半天，还不知道出了甚事。于是她站起来凑到老头子身边，悄声问，到底出了甚事，弄得家里闹鬼似的。
苗志远扭头朝她瞪了一眼，他知道纸包不住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用不了几天，左邻右舍都会晓得。但是，苗志远不想亲口跟白丁香说这种事，这闺女在白丁香眼里，好像是他跟别人的私生女，她从骨子里不喜欢她，她要知道了这事，不知要咋幸灾乐祸呢！他不想叫白丁香在他面前得意。
白丁香从苗志远这一眼里看清了他肚子里憋着甚屁，她心里委屈起来，俺进你们苗家这么多年，你他娘从来就没把俺当一家人待，在你这老东西的心里，只有儿子和闺女，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把她当掌上明珠捧着、护着、宠着，从来就没有俺。家里出点甚事，你总是偏着儿子闺女，你哪回向着俺啦？我算是看透你了！
白丁香到这会儿才聪明起来，原来她在苗家一直是个多余的人。想到这一层，她心里哇凉哇凉，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没一点意思。于是，她没再在这里找气受，扭着屁股回了自个儿房间。
4
许瑞民踏进苗家大门在苗志远面前出现时，等于给苗志远来了个突然袭击，弄得他措手不及十分尴尬。闺女出了这等丑事，他还没能跟闺女说上一句话，未来的女婿找上门来了，这让他咋办？苗志远的尴尬还不只是闺女出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丢人事，他还没想好咋对付许家，没想这事该咋说，该咋办。等于他还没摆好阵，人家已经攻上来了，你仓促披挂上阵应付，不尴尬还能咋样。
你、你来啦？苗志远真乱了方寸，连招呼都不知道该咋打了。许瑞民也只想着苗雨欣也忘了叫他，于是赶紧补叫大伯，再问，雨欣回来了吗？苗志远这时只能顺其自然到哪山打哪柴了，他既问即答说，回来了，回来了，在后面洗澡呢。
苗雨欣确实在洗澡。大憨和那个兵用三轮摩托把她从集中营送回家，一路上她一直呆着，甚也没看，甚也没想，她让自个儿傻着，傻得比白痴更像白痴。回家进了房门，她一头扎进自个儿房间锁上门，一屁股坐到床上再没动一动身子。惊恐的灵魂还在天上飞旋，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如醉鬼一般在茫茫宇宙间飞旋，她那两只眼睛盯着床前的地板定了神。二十二年啊！没有母爱她自爱，没人娇养她自养，没人爱惜她自惜，没有人尊宠她自尊自宠，她让自个儿活出了样，活在周围人的赞美之中。就在她人生即将发生转折升华的重要关头，人生中最美好最甜蜜时刻就要到来，她的美梦，她的憧憬，她的渴望，她的企盼眼看就要变事实的时候，顷刻之间，没一点意料，没一点预兆，没一点准备，厄运咔嚓砸到了她头上。二十二年的爱护，二十二年的调理，二十二年的珍惜，她把自个儿培养成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的美女，不料竟被这素不相识的禽兽无情地玷污，美玉被砸成碎片，粉碎到没法收拾的地步。她的骄傲，她的美丽，她的高贵，她的尊严，她的名声，她的憧憬，她的未来，就这么没有商量，没有回旋余地，也无法补救地被那禽兽毁于瞬间，付之东流。
她不知道往后将如何面对眼前的世界？脑子里接连不断地冒出一个个刻不容缓的疑问，咋面对许瑞民？咋面对恩师许子衡？咋面对医院的同事？又咋面对邻里……她自觉无颜面对认识她的所有人。一闭上眼，许瑞民的痛苦和失望，许子衡的惋惜与遗憾，同事们的同情与怜悯，邻居们的嘁嘁喳喳，拉洋片一样在她脑子里翻转，她的脑袋要炸了。她想到了死，死能一了百了。让他们说去，让他们笑去，反正她甚都不知道了。
一想到死，马凤琴站到了她面前。她委屈，她不甘，她愤怒地高呼，我不是马凤琴！我是苗雨欣！我绝不能这样去死！这样死如同死猪死狗！一股冤屈油然而生，凭甚就这么了结自个儿的生命，让这畜牲占了便宜还逍遥自在？不行！绝不能便宜了这狗杂种！愤恨冲动地在她心里呼喊。
痛苦就这样一分一秒折磨着苗雨欣，整整两个钟头过去了。她不只经受着精神折磨的痛苦，浑身得了过敏症一样刺痒，身子似被狗舔过咬过，不只留下了伤痛，还留下许多让人反胃恶心的肮脏东西，全身犹被蜗牛、癞蛤蟆、蛇之类腻味人的东西爬过游过，留下许多让全身皮肤奇痒的肮脏。她要洗一洗，还自个儿一个清白。她走出房间，烧了一浴盆热水。苗雨欣把自个儿的肉体泡到浴盆里，她洗啊搓啊，搓得皮肤都破了，咋洗都觉得洗不清洗不净。她在浴盆里泡得大汗淋漓，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袭上来，她才慢慢沉静下来。
许瑞民和未来岳父别扭地坐在厅堂里，两个都越来越不自在。苗志远不清楚许瑞民对女儿的事知道多少，又不好开口主动问；他也不知道许瑞民的来意，这更不便问。苗志远既不好问，也不便问，就只能尴尬地与许瑞民在厅堂干坐着。许瑞民同样尴尬，岳父是未来的长辈，他只有尊敬孝顺的份，他本是来看看雨欣有没有事，她回来了，证明她没甚事，她在洗澡，这么干等下去也别扭。
许瑞民只好自个儿找台阶下，他跟未来岳父说，他没甚事，乐道院被日本人占了，他去看了，日本鬼子杀害了不少中国人，他不放心，来看看雨欣。她回来了，那就没甚事，她在洗澡，就不等她了，我抽空再来看她。说着许瑞民就起身告辞。
许瑞民正起身要走，苗雨欣洗完澡出来了。许瑞民顾不得未来岳父的感受，转身欣喜地迎过去，跟往常一样亲热地招呼她，很随意地跟着她一起往她的房间走。苗雨欣没理他，而且似没见他一样。许瑞民懵了，这是咋啦？来到房门口，苗雨欣进了屋，许瑞民刚抬腿踏进一只右脚，苗雨欣转身伸手把他挡住，绷着脸，甚都不说。许瑞民只能把踏进门去的右脚抽回来，立到房门口。苗雨欣砰地把门关上，就手插上了销，一个字都是没给许瑞民说。
这门关得如同磕在许瑞民脑门上，他傻在那里进不能退不是，这是咋啦？许瑞民一头雾。他不明白，苗雨欣为甚突然这样对他？许瑞民毕竟是记者，头脑既灵又活，善于思考分析。他当即替苗雨欣找到了不让他进房间的缘由。她刚洗完澡，女孩子要换衣服，要梳头整理，他进去有所不便。许瑞民自个儿为苗雨欣找到理由后，自个儿就踏实下来，耐心地站在房门口等待。
苗志远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态，看到许瑞民傻乎乎地仍站在房门口等，明白许瑞民还不知道发生的丑事，可他又没法把这件事直接去跟许瑞民说，当爹的咋把自个儿闺女的这种丑事告诉未来女婿，实在说不出口。不能说，他就只当没看见，随许瑞民在房门口傻等着，顺其自然，丑事已经丑在那里了，只能到哪算哪了。免得尴尬，他干脆离开厅堂去了自个儿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