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考生住的楼里,他在楼梯下搭的地铺那儿,形成了一个中心。大家争看他的画。离考试还有两天,大家结伙去西郊公园写生。杨玉琪初到上海,第一件大事是想画熊猫。两个考生紧随着他,一个非要帮他拎包,一个非要为他端着一杯画水彩画的水。他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叫他们不拎或是不端。他飞快地画下一只熊猫,然后把这幅水彩画用水一冲,熊猫变得毛茸茸的,不摸都能感觉着这种手感。考生们尊称他为熊猫画家。哦,他成了画家了!很多考生送他照片,都写上:送给熊猫画家。风头出足。到考试时,临考老师走到他桌边,敲敲他的桌子说,你不要紧张,慢慢画,你不受考试时间限制。考生们当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是一个一定要录取的佼佼者幸运儿。
两天后初榜公布,名单上没有熊猫画家的名字。杨玉琪到底没被录取。
考生们哗然了,像这样突出的考生不录取是为什么?他们到接待部门要求回答。回答涉及种种原因,其中有一条,要考虑政治因素。
明白了。对杨玉琪来说,就是主要考虑政治因素了。像他这样生来带着“政治因素”的人只能是高等学府的门外汉。一个梦,软弱就走不下去,就将失去自我,就将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痕迹。
那是他的一个最辉煌、最隆重的梦。
他躺在楼梯下的地铺上,两三天不吃饭。
考生们纷纷下来劝慰。他们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如同一级级楼梯的断裂、塌落,活活地压迫着、掩埋着、窒息着杨玉琪这个不安分的生命。
“养老”
他回泰州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从来不准弟妹碰的纸和颜色全部送掉。他送掉的是照耀着他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梦。朋友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也不需要别人明白。他从小埋下的孤独感,如今渗遍了他的全身。他已无所寻无所觅,他觉得他开始养老了,时年十七岁。
他“养老”不久又开始画画。他不承认这是画画,他说涂涂玩玩的,也无非在寻找心理上的托词。直至“文革”开始,抄家时烧尽他一张一张积累起来的万多张画页和他自己所有的作品。他青少年时代的画一无痕迹了。他今天回想起来,他在人生路上稍息了,他的心灵平静到近乎麻木,从此他反而可以屏除尘念静心画画。
这种经过磨难的超脱,屏弃了乖巧甜滑小智小技。苦难是一种积蓄,一种不断给他的艺术生命补充养分的积蓄。尊崇人类的苦难吧。
画出自己
他觉得水彩画终究欠深沉,从此改行习花鸟画。他想法找来旧的美术书刊,裁开,剪断。每天到厂里劳动时藏几张在身上。万一被人查出只说地上捡的。上厕所时能读一点是一点。被人撞上只说这是手纸。他每天画画的高峰期在半夜到凌晨。当此之时,人们都进入梦乡了,他感觉中好似进入一个空旷的大厅,讲话都有回声。世界有多大,这大厅就有多大。这厅里、这世上只有他。他旁若无人,或者这世上本来就前无古人,除了大自然就是他。他的笔只听他的使唤,他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他的笔需要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光华。他想尽办法去踏遍名山大川。听说雪天峨嵋山的金顶,偶有佛光的显示。1975年12月,他爬了六十里山路上到峨嵋山的洗象池,找个庙宇借宿。庙内空洞阴森,空无一人。当晚玉琪娘和玉琪所有的亲人朋友三十来个,一个个来和玉琪言别。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一起来看我?杨玉琪这一问,他们一个都不见了。是不是娘来托梦告别了?这梦分别是告诉他这山是上得去出不来的。从洗象池到山顶的三十里山路,都是半米厚的雪。认不出路,辨不出坑。悬崖边上都堆着雪,叫你看不准就一脚踩空。如果命定今天他气数将尽,那他更要去看佛光、画佛光。上山走是走不了的,每走一步不知那雪的下边是人间还是地狱。只能爬。爬的时候他得“鼠目寸光”,只想眼前几秒钟内的事:这一步不要滑下去,踩实了。也许他一生的一步步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就是比常人多花十倍百倍的代价?
上了金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佛光显现的时分。天,蓝得不能更蓝,蓝得简直像假的。这个山头和对面那个山头之间有云海。一阵阵清风把云海一层层吹起,飘起一幅幅轻纱般的淡雾或淡雾般的轻纱。就在这淡淡雾轻轻纱上,突然显现一个七彩的光圈,很大很大的光圈。茫茫云海翻动着,向这个七彩佛光顶礼膜拜。佛光里有一个人头像,戴着鸭舌帽。这个戴着鸭舌帽的“佛”,不就是他杨玉琪吗?他虽死不辞地来画佛光,结果画进了他自己。佛的昭示竟是人本身。
成名
1984年,三十八岁的杨玉琪终于进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进修。他看看同班的同学,大都二三十岁。他三十八岁上学,而十四岁的时候却当了老师。那时娘说他在家里是老大,既然没资格念高中,那就去教小学。从此他在家是老大,出门人称老杨或杨老师。现在三十八岁的货真价实的老杨坐在课堂上,觉得周围的学生这么小,自己坐在他们中间像只大河马。他每晚画到天亮,笔放下人才倒下。醒来就是中午。他端一只小脸盆上学校食堂买一盆饭,上边浇上份菜。他在这盆饭上划一道线。中午吃线这边的一半热饭,晚上吃线那边的三分之二份冷饭。到夜里画饿了,再泡上开水吃下最后那些剩饭。既然不是早晨醒来,往往也就免去了洗脸等“晨课”。但他正是在南师大老师们的肯定下,看清了自己,使他开始希望得到社会的承认。他至今想起南师大的老师们,心里就涌着一股热呼呼的感情。
1986年5月23日,杨玉琪画展在南京展出。老画家亚明和当代大书法家林散之都为他题了展标,画展这天南京画界的亚明等前辈差不多都来了。前辈画家的学生们,南师大美术系的师生,还有泰州市、南京市和江苏省的多方领导,更有各路记者都来了。画展挤得像庙会,挤得看画竟不能远观只能近视。一位美国教授说无论出多大价他都要买下杨玉琪的一幅《江南春雨》。杨玉琪只是不卖,不想卖,不愿卖。当各种贺词像鲜花般撒向他的时候,当各种镜头为他涂上亮色的时候,他内心深处真正为之激动的是林散之先生对他写的评语:“画是佳品,用笔用墨得传统法度,有力量,将来成大名,驾江苏之上。”林老说“驾江苏之上”?江苏画界人才荟萃,群雄鼎立。林老怎么会这么说?这张评语可不能给任何人看。至于笔者怎么窃得这张纸,这里不想披露了。
在泰州市的大力支持下,杨玉琪画展在南京结束后一周,又在泰州举行。继而在1988年底,香港印制、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杨玉琪画集》发行了。杨玉琪的画已经遍及美国、法国、日本、新加坡、加拿大等二十多个国家。他这个名字正式载入《中国当代国画家辞典》,人们不再记得他只是江苏泰州市包装公司的一个美术设计师。你看看他的画集,那种传统基础上的反传统,那种一反文入画的令人感奋的力度和气韵,那种抓住自然界瞬间变化达到的浑化无迹的强烈的艺术效果,那种有些无所不用其极的表现手法上的创新,尤其是他那种自身经历过大痛苦、牢记着苍生的疾苦、而奋力去承受生命的盛衰去拥抱世界的大气魄、大胸怀。这是只有少数幸运的、更是不幸的大艺术家才具有的生命意识。我看着吴作人、廖静文题的《杨玉琪画集》,看着蔡若虹在画集前边作的很见精神的序,这本画集对于杨玉琪,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句号——不,是间歇号。
但是杨玉琪一点看不上已有的成绩。他一点高兴不起来,他感到索然无味。他的心如新的荒野。他苦闷、怅惘、困惑、焦躁不安,除非他分娩一个新的高度。他最怕听到别人说:现在你是名人了。这种不理解使他感到孤独。他已经四十三岁了!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他要来不及了!他要探索,要探索。他能画到他的画集那水平,一步一艰辛如同登峨嵋山;他要抛开自己达到新的高度,更要经受登天之难。
他不笑的时候,是沉郁的,看起来可不止四十三岁。他笑得快活时,像十三四岁,乃至像三四岁。毕竟他把沉重的过去翻过去了。他十四岁开始人称老杨、杨老师,从来没被人称过小杨。大概因为惯于装大人加之惯于夹起尾巴做人?步入中年后开始倒插进孩提状态。他鼓起两颊喷红地笑着,我想,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抑或他现在就是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