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想起两年前的年夜,我大病——人家辛苦一年下来该过节了,我辛苦一年下来该病了,几乎逢年必病。那回梦溪说要为我做一只香酥鸭,也是他在单位聚餐时刚听人说的。印象里,大年夜他把一只鸭放进大油锅,乒乒乓乓一通炸。吓得我直怕引起煤气爆炸。然后再蒸,然后从大蒸锅里端出滚烫的鸭再炸,然后再怎么着。他说是他听来的程序。历经苦难久经考验的香酥鸭终于出现在餐桌上时,全身乌黑,像涂了金鸡鞋油似的。只好请鸭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走了。不过这番香酥鸭历险记还是给家里增添了过年的气氛。我不会忘记梦溪一会儿端下大蒸锅,一会儿端下大油锅的特技动作和敬业精神。
梦溪忘了那个壮烈的年夜了,他很得惫地买回一块带皮带肥的肉。东坡肉是杭州名菜,一层皮一层肥一层瘦。我虽病,还是想起来都觉得好吃。不过他怎么会做呢?
傍晚他走出书房去厨房,又走出厨房喊糟了,说不知道买来的肉是冻的,要化了冻才能烧,今晚吃不上了。我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开始了,梦溪也像节目主持人那样特喜兴地宣布:东坡肉有希望了。我说怎么了?他说开始化冻了。
凌晨我歪在电视机前看完了春节晚会,就算过完了节。梦溪把烧了好几个小时的肉端上阳台。他说东坡肉成功了,我说是吗?他说都烂了就是成功了。
初一上午他把肉从一大锅汤汤水水里捞出放进另一只锅,加上酱油又煮。中午近两点,我们过年总箅有一块肉吃了。我晕乎乎地夹了一点肉吃了就要喝热粥,他说你没有什么感觉吗?他期待的目光,定格般地、大特写般地挡在我面前。我才想起他为了这块肉从大年夜忙到初一,这块烧了一年的肉浪费了太多他做学问的时间。我的脑子刹时间清醒了,我清晰地说好吃。他笑道那你多吃。我说东坡肉怎么没有皮?他惭愧地一笑,说皮和肥肉全烧化了。怪不得,一块瘦肉泡在一锅油汤里。我想我总得多吃才对得起他。好吃吧?好吃!我笑。他大得意,说你一吃上东坡肉就笑了,这人也不能这么势利呀!
初一晚上他回到书房,说他感觉中离开书房得有一个月之久了。我感觉中也觉得好像他巳经牺牲了一个月做学问的时间。只求自己快退烧,好为他做饭,虽然我的水平决不在他之上,更不具有从东坡肉到香酥鸭的想象力。
初三我退烧了。中午一点他走出书房问我吃什么饭呢——不到肚子饿了他不会想起买菜做饭的。我说只要不吃冰箱里剩的东坡肉就好。他说那么他出去买点什么吧。
这个“买点什么”,常常会给人带来美好的期望。他买回了水果和速冻饺子。因为饿过头了,下得快吃得也快。不过,好像是生的?不生,他边说边快快地吃。我还无力去分辨是生是熟,就是一边吃一边总觉得是生的。他说你吃的时候不要去想是生是熟。也对。速食完毕,我笑问:这就是我们的病号饭?他说陈小姐,你要是想提高伙食标准,还得增加预交金。
然而那生的感觉一直未能淡出,直至连着去洗手间相信一切均付之东流。而梦溪在他的书房里并不知道部分速冻水饺的去向。
我实在希望只是我为他做饭。虽然我一直想象着科学发达后能有一种药丸,每天吃三粒便可免掉一日之三餐。
说起来,女人有一个自己心甘情愿为之做饭的丈夫,是一种难得的福分。于是生活更加生动,生命更加实在,情感更加饱满,脚步更有力度。不过,女人不能生病。
我的两个“电话娃娃”
传说作家中我最喜欢电话,这个传说最后传到了电话的老家——电话局。电话局纵有万千子孙,也清楚自己每一个孩子落脚在哪家。于是打电话找到我,要我给电话局的报纸写段话。
我接电话的时候,我家的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家有两个电话号,像两个娇养的争风吃醋的不讲道理的孩子。我接一个电话,另一个电话常常哇哇乱叫着要我跑去亲近他。待我匆匆放下这个电话跑到那屋,那电话生着气不理我不吭声不说话了。而这个电话看见我跑到那边,也哇哇乱叫起来。家里好像有了两个年龄相仿的老打架的孩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两个电话都是安装费四百元的时候投奔我家的。这两年涨到五千元。安装费是随着人们对电话的需求涨价的(寻常百姓要拿出这笔钱那么不容易)。反过来可以想象,当电话安装费只有四百元的时候,大家不大认识家里要有一部电话的好处。我么,觉得如果家里一部电话出了故障,那怎么办?跑出去打公用电话这浪费的时间怎么受得了?再遇上等三五个人,再遇上前边的人拿起话筒就放不下,好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任他叹天地之悠悠。我便急得像燃烧的火球,或者气得像膨胀的气球,眼看下一秒钟就要嘭地一下炸个粉碎。
一九八八年,我家装了两个电话。又怕两个电话老响写不了文章,所以一个告诉大家,一个只能打出去用。然而一条线路上人头挤挤,只好把另一个号告诉一个好友,再告诉一个好友再告诉了所有的人。在两个电话的交响中,我和丈夫梦溪来回穿梭于房间里,像立体交叉桥上的车流。只好分工清楚,一个号归梦溪的朋友打入,一个号归我的朋友打入。然而夫妻是分得清楚的吗?有时我们从外边回来,在门外就听得屋里电话铃响。我们走进门庁,梦溪面对四间屋,急急问我:哪一间的电话在响?我的听力比他强,我像站在四叉路口指挥红绿灯的交通警那样手臂一挥,梦溪便顺着我指的方向急驰而去。
我喜欢电话,是因为我不喜次说话,尤其不喜欢交际,不喜欢参加活动。写作和采访和家务,已经塞满了我的时间。就像一只给塞了又塞的壁柜,明明已经塞不进东西,还得往里塞,又往里塞,再往里塞。然而要做事总要和人打交道。接电话打电话,不用上路赶车,不用穿戴整齐,不用正襟危坐,可以不梳头,可以光脚丫,可以人趴地上,可以脚搁桌上。最大的身心自由和最少的时间付出。
当然,有时一天上午来几个电话,光当话务员写不了文章,也急死人。然而,如果像停电似的电话也一周停一天,那所有的电话用户都该哇哇乱叫了。
我家的移民
我和梦溪每次从外地回家,常常背着森林,抱着海洋。进家把树枝、石头往厅里一铺,梦溪总啊呀呀地喊着:“太精彩啦!”我不能不考虑国计民生问题:怎么放得下?梦溪说都能放。当然,他已经具有了宁可自己放不下也要放下木石的精神。譬如不要沙发,如此可为日后不断迁居来的树们石们多一些落脚之地。有时我乏极,也只能直挺挺地绷在椅子上。有只沙发懒一懒多好我不由得望着梦溪。他一笑。我也一笑。沙发问题讨论完毕。
我们从东北抱回的树结,是个半人半蛙。高高的后半部,完全是人的臀部。曲线、沟纹几乎与真人无异。前半部似趴着的青蛙脑袋。身子左侧有一只蛙脚。这个桦树结会不会是树与人相恋的产儿呢?
梦溪把它抱到他大书房正中的条案上。我说尻入书斋是不是有点欠雅驯?每有雅客罕:,见半人半蛙正高耸尊臀,不免发笑,又不绠道破个中缘由。趸有美丽女客一坐到半人半蛙旁,用纤纤五手不着痕迹地将尊臀悄悄偏离她的玉体唯梦溪一扫儒雅之风,拍着馋臀说:“这真正是个宝啊!这是胎儿。是母体,是五体投地,是禅。”客们被梦溪不容贳疑的激情所迷惑,所慑服,懵懵備懂地颔首称是。从此凡有客至,除清茶一盅外,待客上品梗是共赏尊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