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份是中学忙碌的时节。闫泰岭医生和李彩凤护士正忙着组织毕业班学生体检。吕易居、艾二妹及各主要课程教研组的其他老师,除给高中、初中毕业班学生辅导外,还得准备参加“中考”的阅卷工作。只有体育教研组和财务股、保卫股几个部门的人不忙。白丽红、夏宏雷几个党员根据整风工作的发展形势,都被抽调到党总支去帮忙。经上级党委批准,胜利中学成立了以党总支书记姜正宗为组长,副书记郭靖国为副组长的“整风领导小组”。主干道两边的黑板上增加了“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和“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两条大标语。
在党总支办公室里,整风领导小组成员又在开会。姜、郭两位书记正在传达上级新的文件和领导讲话精神。与会的六七个人都一脸严肃。姜正宗先简单说了几句,他粗俗的声音里带着冷峻。而接下来,在郭靖国文辞雅致的话语中却带着几分杀气:
“在我们的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拥护共产党,要走社会主义的。但是还有百分之几的人,对我们是怀着敌对情绪的,甚至反对我们的国策,不接受我们的领导,梦想让帝国主义卷土重来,让蒋介石上台,重回到旧社会。他们和大多数人民群众的矛盾是敌我矛盾。在这次党的整风运动中,有善意的批评,有香花,有麟凤龟龙。但是也有恶意攻击,有毒草,有牛鬼蛇神。我们要反击他们,让他们把尾巴夹起来!如果还有人不改邪归正,就让他彻底灭亡。”
在郭靖国传达文件过后,姜正宗接着主持会议。他说,“中央颁发了划分右派分子的几条标准,区教育局根据学校人数和整风实际下达了指标。我们要研究研究,按时完成这项任务!”
白丽红有些不解地问:“整风运动不是由党发动起来,让群众给党提意见吗?”
郭靖国以关爱的口气直拨玄机:“你爸爸还是市委领导呢,你政治上怎么这么不敏感?文件上已经说清楚了,我们党这次的策略就是要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你想想,你提意见的内容和态度与有些人一样吗?不一样!他们的意见,没有哪个不是否定政府工作,攻击党的政策。他们借着整风整我们,我们怎么就不能回过头来给他们穿上个小鞋,也帮他们整整风?”
夏宏雷热烈地拥护道:“‘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上级说到了我们心里,让我对这场整风运动的本质搞清楚了。搞清楚了,就要坚决照文件精神办,照上级的政策和策略办。”他大声说完,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你操了我一次娘,就不许我也操你娘一次!”
白丽红似乎彻悟了,说道:“我思想上的弯子刚转过来,我现在已经明白,整风运动不仅要发现我们自己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更重要的是发现毒草加以清锄,让牛鬼蛇神跳出来,再挖个坑,把他们埋了!”
经过讨论,领导小组成员的思想都统一在了上级文件精神上。
根据中央文件规定的右派分子标准和上级下达的指标,经过领导小组反复研究,胜利中学拟上报的右派分子有民盟盟员吕易居,共产党员艾二妹,无党派人士闫泰岭。这个名单很快在校内传开。
闫泰岭闻讯愤愤不平,却也没有太当成事儿。回到家里,他和往常一样,平淡地问妻子:“茹芝,你们单位上整风运动进行得咋样了?”
葛茹芝半躺在二小子方方身边,显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平静地答道:“快结束了吧!”
“我们学校慢一步,听说刚上报了右派名单,上面还有我一个。”闫泰岭满不在乎地说。
“啊!你说啥?还有你一个?”葛茹芝惊讶地从床上坐起来道,“你乱说啥了?”
闫泰岭仍然心平静气地答:“我没有乱说,就说了几分钟话,提了几条意见。”
“到底说啥了?”
“说了保卫股长打人的事,商店服务态度的事,老家地里长庄稼的事。”
“按说,都是事实,说出来也算不上是右派言论。可是,真的把你定成了右派,事儿就多了。至少运动结束后,你还得坐下来写检讨,组织上会把你当外人。”茹芝停顿了片刻,担忧地说,“我是医院整风领导小组成员,知道上面的精神。”
闫泰岭对妻子的担忧感到莫名其妙,用左手摸着右手说:“什么精神不精神!不用细算咱们跟着共产党也干了十年,咱是他身上的肉。就是定成右派,挨大家的批,也是他的左手打几下他的右手,莫非还把这只手砍掉,把咱当敌人不成?”
“什么他的左手打几下他的右手?是党和人民的铁拳,砸断阶级敌人的右手。我们负责业务工作的丁副院长,这个人你也认识,他还是三十年的代延安干部,比你资格老吧?是党身上的肉吧?可是上级领导说,他‘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大毒瘤!’你听听这话,恐怕不是打几下他右手的问题了?‘右派’是个特殊标记,是个身体长了大毒瘤的标记。”葛茹芝不想听到丈夫的辩解,由担忧而产生了恐惧。她结合本单位发生的变故和领导的态度变化,对泰岭进行政治理念教育,对丈夫“晓之以理”,让他回单位一定要态度放软,争取领导的宽大,不要被定成右派分子。她很后悔平时只是忙了工作和孩子,与丈夫交流太少。
西小街小学在升学考试后才召开毕业典礼,在暑假中教导处又召开了一次毕业班同学会议,把胜利中学、北关中学和铁路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分发到每个被录取的同学手里。两个毕业班的大部分学生没有升初中,多数因考试成绩偏低,也有因家庭特别困难、个人年龄偏大和厌学情绪严重自动放弃者。教导主任在发通知书的会上还告诉大家,董国峻考了总分第一名,特别是算术考了满分,宋婵婵考了总分第二名,特别是语文考了最高分。教导主任没有再公布其他人的升学考试成绩。
宋婵婵在会后和周伊波碰在了一起,脸上现出自豪。她想从老邻居小伙伴这里得到赞美,周伊波经常赞美董国峻,却从来没有赞美过她,既没有赞美过她漂亮可爱,也没有赞美过她聪明优秀。伊波知道婵婵在向他显摆,故意不去看她,连一点羡慕的表情都没有。婵婵觉得有点扫兴,于是也想扫扫伊波的兴,看似随意地说:“哎,伊波!听我姑姑说,你的分数刚过录取分数线。”
周伊波随即不在意地答道:“我爸爸已经说了,今年考不上,就先去帮他拉坡,明年再考。想不到我竟然还考上了。有人考上了还不想上呢!”说完就去追赶好朋友华石头。他家住在吊桥街,爸爸是喂奶山羊的,一直想让他休学去卖奶、放羊,可他妈妈总不同意,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小学毕业。他虽已被北关中学录取,却是不能再上了。
周三铸自从儿子的头疼病发生后,已不再对着他吼叫,更没有再挥舞过拳头。这天,当见到儿子拿回胜利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就对柳枝说,“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教育方法。旧社会上,我在乡里读那点儿书,知识水平只相当于城里的小学。现在伊波上了中学,他文化高了,以后读书我不再管,将来当农民也好,当市长也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此后,周伊波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病没有再犯。
八月的秋老虎已经远去,天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周伊波陪着大妹妹伊燕到小学新生报到处报到、缴费、领书。接着又领她看了钉着“一年级”木牌的教室,然后,送她走到街口,让她独自回家。自己一身轻松地去中学办理入学手续。
胜利中学大门上方高悬着“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大横幅,“热”和“欢”两个字已经被风吹得残缺不全。路道两边板报栏里的标语是新换的,一边是“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另一边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教学大楼正中二层教室的窗外有条横幅,上面书写着“认真开展整风运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周伊波、董国峻和宋婵婵在教学大楼前张贴的分班名单上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宋婵婵分在一班,董国峻和周伊波同分在三班。这时周伊波身边有个比他略高、脸色发黄的男生边看边喊:“我分到四班!”他叫赵弯弯(后改姓李),和周伊波同住一个巷子,两家长辈很有交情,可周伊波嫌他爱哭、爱告状,平时很少和他一起玩耍,此时也没有答理他,转身追上宋婵婵、董国峻。宋婵婵正对董国峻说,她姑姑从师专毕业时,班上多数人分到小学,极个别佼佼者分到中学,而且一到工作单位就受到重用和提拔。姑姑的同学艾二妹在毕业前就入党了,现在是这个学校的化学老师,还当上团委副书记。宋婵婵赞叹道,“她真棒!”
新学年开始,学校举行全校师生大会,在会上姜正宗校长放开嗓门先热情地说了几句“你们是早上的太阳,国家的希望,欢迎新生入学”后,就把话筒交给了郭靖国副校长。郭副校长慢条斯理地宣讲了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传达了上级有关落实国家五年计划和教育局批准学校发展规划的消息,向师生强调了“教育为政治服务与劳动结合”的方针,还具体介绍了学校的“整风反右”情况。令宋婵婵感到惊讶的是,姑姑的同学艾二妹,竟然是大会点名的女右派,要接受全校师生的批判和监督。
董国峻、周伊波、宋婵婵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会,感到很新鲜,董国峻、周伊波还让宋婵婵早点给他们指认哪个是艾二妹。
初一有一批学生嘴上犯贱,不仅互相起外号,而且还把穿着入时、打扮漂亮、喜欢和男生说话的女同学叫“狐狸精”。他们看见赵弯弯和宋婵婵上学、放学路上一起走了两次,就说“赵弯弯让狐狸精迷住了”,吓得赵弯弯老远见到宋婵婵就急忙避开。这些嘴上犯贱的学生还喜欢背地里捉弄老师,议论老师的名字。他们把姜正宗校长叫做“正宗的姜校长”,把他的讲话叫“正宗的报告”。不过,铃声他们还是服从的,上课铃响进教室,下课铃响才出来乱喊和打闹。
周伊波嘴上虽不经常犯贱,却也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改在小学阶段的拘谨,常和同学嘻嘻哈哈,动手动脚,甚至放学了,还在学校玩耍,不按时回家。他不知道,是否到了中学就是这样的生活。后来,他注意到,大多数老师每天都是风风火火,任课的老师一下课就去学校东南角平房参加整风会议。一个月过去了,周伊波这个班和宋婵婵那个班都没有开过班会,班主任刚见过一面,就又换了。在校园的黑板上,大家经常见到以学校整风领导小组名义发出的通知,如“兹定于10月6日晚7时在会议室召开全体党团员和积极分子会议,与会人员务必按时到会”、“10月18日下午3时在会议室召开教职员工批判右派分子大会”等。
周伊波回到家里,几次见到宋锺伯伯和爸爸在谈论社会上的事情。伊波对他们谈话没有兴趣,不乐意听。可是有一次,他正停在桌子跟前整理书包,听见宋锺的话里提到“胜利中学”,引起了他的注意。宋锺说胜利中学里婵婵姑姑的一个同学被定成右派。据说她的右派言论是从西小街小学来的,顺蔓摸瓜一追,很容易就摸到了婵婵姑姑和另外一个教师。婵婵姑姑婵婵不仅散布过类似的言论,而且还为拆城墙的事,质问过办事处的人“办事处就这样办事,人民政府就不要老祖宗?”这样,她俩就都被定成右派。小学里一星期给她们开两次批判会,。伊波隐约记得爸爸和宋伯伯谈起拆城墙,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到底是谁跟着谁学的?他还听到爸爸问宋伯伯,“婵婵她姑咋不向领导说清楚,你们家还是烈属?”宋锺无奈地答,“说啥都没用,宋树一再说她热爱新社会,侄子还是革命烈士。可人家还非要说宋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让她深挖阶级根源。因为在故乡家里,我们的伯父是地主成份。这种事儿本应该和外出多年的晚辈无关。可人家非说,与下一代、下两代都有关,走到天涯海角都有关。”
从他们谈话的口气里,周伊波能听出来家庭成份的重要性。但是,让他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宋伯伯似乎并不认为右派分子曾经“猖狂向党进攻”。这和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讲的很不一样。尽管初一学生对校长的报告,不像高年级同学那样感兴趣,周伊波也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对在校园和楼道里打扫卫生的右派吐口水,甚至对给爸爸抹过红药水、包扎过伤口的闫泰岭还有恻隐之心,却还是相信校长的讲话是正确的,右派分子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在心底里认为爸爸和宋伯伯俩人都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人,他们不开会,不学习,能懂啥?特别是爸爸,一个旧社会过来的大老粗,在家里总是自以为是、称王称霸。他要是个党员,非整他的风,批他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封建主义”不可!他把政治课老师说的要整掉的“三个主义”中的“宗派主义”,记成了“封建主义”,他记得妈妈有时在自己跟前也说爸爸是个“老封建”。
转眼初中的第一学期就过去了,伊波放寒假回家,注意到不管刮风下雨,爸爸都是天天出去拉车,没有问过他上中学的感受,更没有要他的成绩单和操行评语看,而且说话发冲的时候减少,他对爸爸的怨恨情绪也在逐渐消退。这天早上,伊波起床迟,正好听见爸爸“胃病”发作时的呻吟。平时,他多次见到窗台上装着白片片和黄水水的药瓶,却视若无睹,从不上心,而此时,他突然感到内疚和一阵不安。寒假刚过几天,他就非要跟爸爸一起出去拉车不可。周三铸仍然对儿子板着脸说,“歇歇吧,累一学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