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真是急不得恼不得,面对着这三个文化水平不高的母亲,她平时的口才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打击、讽刺、嘲笑、冷言冷语、狗血喷头等等,统统没用,就像一个球一个球地打过去,落在棉花套子上,无声无息,有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就懒得往下说了,连想一想都觉得没意思。
终于,顾盘的爸爸赶到了。他一进门,刚客气地点点头,班主任李老师就像终于找到了对手似的,劈头就说,你还来啊?我以为你们孩子变成什么样你们都无所谓了哪!
顾万胜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点事有点事,晚了晚了。
李老师说,别的家长就没事?人家怎么能早来?
顾万胜不想再罗嗦,直接就问,李老师,什么事?
李老师说,顾盘这么小就男男女女的,你们家长是不打算管了,还是怎么着?
顾万胜一惊,忙说,出什么事了?男男女女!
李老师说,出什么事了?……出事是早晚的!
顾万胜对乌鸦嘴无奈,看看另几位家长,欲言又止。
另几位家长的智商在班主任的狂轰滥炸之后似乎有所恢复,见状忙起身告辞,说了一些回去好好教育之类的套话,逃跑一样地离开办公室。
顾万胜这才问,真的,李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李老师说,顾盘跟一个女生弄个破花伞,借来还去的,影响非常坏。见顾万胜想插话,她又说,他还在男生里吹牛,说要自由,说是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
顾万胜“嘶——”一声说,怪了,这孩子从来不走这根筋的,街上那么多女孩,他看都不看一眼的;而且也没听他提过什么女生;他在家时,整天除了玩游戏机就是看足球……
李老师立刻得意地冷笑,说,瞧瞧,说漏了吧?怪不得他没时间做作业哪。
顾万胜被憋了个大红脸,忙说,是是是,我们管教不严,本想叫他自由发展的,不想又让他放任自流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门把手转了转,门开处,是范小蔓的母亲尤扬。
顾万胜趁机松了口气。两位家长相互认识,便略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尤扬说,李老师,我是范小蔓的妈妈;对不起啊,单位的事脱不开身;来晚了。
李老师毫不留情地说,别的家长怎么就脱得开身啊?自己的孩子自己不急……还想谁给你急呀?
尤扬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看了看顾万胜。顾万胜冷笑着偷偷斜了李老师一眼。
李老师有所察觉,趁势就端庄起来,说,其实不是我说你们,是你们自己不争气;今天这事,跟人家的孩子没多大关系,那几个孩子就是淘点儿……可你们的孩子呢,就不是淘不淘这么简单了!
顾万胜和尤扬几乎同时发问,我们孩子怎么了?
李老师终于获得一些优越感,这才说,你们小时候听过“思想复杂”这个词吧?现在说好听点是早熟,说厉害点是……我就暂且不说了吧。
顾万胜看看尤扬,见她没什么表示,就问道,李老师,你明说吧,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的孩子在谈恋爱?
李老师说,我可没这么说啊!这可是你说的。
顾万胜继续说道,既然不是在谈恋爱,那有什么可严重的?不就是借个雨伞吗?小孩子,就算借个七次八次又能怎么样?
李老师立刻急了,她说,如果只在他们俩之间借来借去,别说七八次,这种事情有个一两次就该敲警钟了!家长同志!
顾万胜马上说,本来孩子之间没什么事,这么一闹,不懂事的孩子也跟上了速成班一样了。
李老师火了,高声说,顾盘家长,现在哪还有什么不懂事的孩子啊?他们比你我都懂得多得多……看来家长的思想警惕性还不够高;你们平时不但不能对孩子放任,对自己也不能放松……
顾万胜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老师说,我的意思就是,家长不但对孩子口头上要严格要求,而且还要以身作则做好样子,比如你们家长自己,平时就不能老在孩子面前随随便便,卿卿我我的……
尤扬愣住了。难道李老师真的是有所指?小蔓和老师说什么了?
顾万胜一听也急了,反驳道,谁说我们在孩子面前随随便便卿卿我我了!告诉你说,李老师,别说在孩子面前卿卿我我,就是在孩子背后,我们也早就不卿了!
就为了这句话,顾万胜后悔了好几天。我们自己卿不卿我不我,也犯不着和乌鸦嘴说呀!再说旁边还有个范小蔓的妈妈,什么都让外人听了去。
李老师适时地结束了与顾万胜的会面。当家长们变得冲动起来之时,就是谈话结束之刻。顾万胜离开之后,李老师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开始与范小蔓的母亲谈她想说的问题了。
其实班上发生的这件事根本没有范小蔓的责任。李老师叫范小蔓的家长来是为了她的一个亲戚上户口的事。她本是让范小蔓通知她父亲来的,可还是她的母亲来了,这很让李老师感到没趣。她问尤扬道,她爸爸怎么从来没来过?
尤扬说,她爸爸比我还忙,所以孩子的事情都是我管。
李老师又问,她爸爸在派出所做什么工作?
尤扬敏感地问道,李老师有什么事吗?
李老师这才拿出一叠材料,交给尤扬,说,你给看看,要上户口还需要什么手续?
尤扬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接过来。一是老师托办的事,再难也得办;二是范志刚调动工作的事情,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何况为了小蔓的功课,更何况志刚他在派出所还是有面子的。
然后李老师还是谈了女孩子最好不要与男孩子交往过密,尤其是在青春期。她说得很恐怖,据说部分男孩犯罪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女孩子的行为过于随便,包括衣着,还有谈吐。尤扬解释说,小蔓倒是不太爱打扮,也不爱与男孩来往……
李老师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愿意说她什么;但是她虽然老实,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蔫罗卜辣呀。
尤扬一听,心中不快,随即想告辞。李老师却还谈兴正浓。李老师说,这些孩子,从小看大——过去那些毕业生后来走的路,和我们的预料八九不离十,真的真的,八九不离十。只有少数特别老实巴交的孩子,后来变得特好或者特坏,有点难猜之外……
尤扬辩解道,小蔓是真的老实,她特别胆小……
李老师被纠正了一下,有些没趣,就站了起来,说道,那我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尤扬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路上大大小小的下学的孩子们来来往往,她心里不知为什么竟有几分惆怅。
顾万胜一直在他的车里等尤扬。车子就停在学校大门外,不是家长会的日子,学校大门不让进车。从车里看着尤扬款款而行,神色平静,衣着的式样简洁,色彩中性,他明白这是另一种女性,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那种女人。顾万胜的心不期然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下了车迎上去。尤扬有些意外。顾万胜说,你好,大姐。
尤扬说,你好,有事吗?
顾万胜说,有。我想和你商量商量: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找校长,把咱们孩子的事情和校长说一说?我觉得李老师这样的教育方法,对孩子不合适,甚至很有害……
尤扬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可不想去;如果找了校长,这件事就闹大了,李老师肯定还会兴风作浪。不过我劝你也算了吧,大家都轻描淡写一点,假装没这个事,反而会好;尤其对孩子……
顾万胜说,你说的也对,本来对孩子的事就该轻描淡写的,小孩子撩爪就忘嘛;可是她这么大张旗鼓的,太不合适了……她还停了我们孩子好几节课哪!
尤扬说,是吗?这就不太好了。可是我还是劝你别太认真了。李老师还得带他们两年呢,得罪了她,对孩子将来没好处。
顾万胜说,我觉得我已经得罪她了。大不了转学呗。如果她老是把精力纠缠在这些小事情上,孩子的学习肯定会受影响。
尤扬又说,我想,咱们回去先都和孩子谈一谈,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再也不提了。如果李老师还要再闹,咱们再找校长,你看行吗?
顾万胜同意了,说,行,看看再说吧。然后顺便问尤扬,怎么走?我带您一段?
尤扬上车后,半天才说,是不是就因为那天下雨落在你车上的小花伞?
顾万胜笑了,说,我也猜到是这回事,可是我知道绝对不能和李老师具体解释原因,否则的话,她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呢……
尤扬也笑,说,对,她是个乌鸦嘴。
顾万胜问,你也听说了?
尤扬说,连小孩子都知道,什么都不能和她说多了。
两人一起笑了。
顾万胜接着说,这个李老师没准还真能把咱俩大人也编排进去,那不就更麻烦了吗?
尤扬一怔,没有搭茬。顾万胜这才发觉言出有失。好在尤扬的家就在眼前,她客客气气地下了车。
不知道她和她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送过尤扬后,顾万胜心里有几分懊丧,便不想早早回家。仅仅这么一个下午,竟连着说错话,真不知是怎么了。他绕道去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了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看着楼群里高层住家的窗子上反射出来的一抹夕照,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一点点惆怅,好像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又似乎还有些期待。
车子刚刚拐进小区的大门,就见顾盘从路边冲出来,对着他直摇手。顾盘上了车,急急忙忙就问,爸爸,李老师说我什么了?
顾万胜问他,你真的说过,在班里想和谁好就和谁好吗?
那是我的气话,本来每个人生来就是自由的嘛。顾盘说着就得意忘形起来,说道,哼,我这是还没想和谁好哪,要是真想的话……
真想什么真想!顾万胜斥责道,让我这个家长去挨你们老师的狗屁呲,你还敢嘴硬!说说怎么回事!
顾盘说,就那次下雨第二天,给范小蔓还伞,后来全班怎么就都传开了,说我和她好,老起哄。
顾万胜说,这事我是知道的,不怪你;你也不必对任何人解释了,包括李老师。不过你那句话,不管是不是气话,虽然没错,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是你还太小,自由对你还不合适;而且男孩子一想这些就没心思学习了,知道吗?爸爸也是过来人……
顾盘立刻就问,是吗,爸,您早恋来着?
顾万胜说,我没说我早恋,我说我也是打那么大过来的,知道小男孩心里怎么想……
顾盘马上哀求道,爸,既然如此,您就千万千万别告诉妈妈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儿子,像您,求您了。
顾万胜一听就笑了,说他是个孩子,还真是个孩子;立刻就把小花伞和什么小蔓都忘了,光想着会不会挨妈妈说。他绷起脸,说道,一听你“您您”的,就知道你又有求于我了;行,这次例外吧。下不为例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盘的妈妈刘雅丽提出,想把家里那套皮沙发换成时兴的布艺沙发。顾万胜没有同意。皮沙发是两年前才花两万多块钱买的,还好好的,凭什么要换?就为了赶个花布时髦?
刘雅丽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饭后,她早早就赌气上了床。顾万胜随即有些动摇,想想自己挣钱不就是给家里人花的嘛,一家人高兴才是正理。
他进了卧室,坐到雅丽床边。
雅丽见他进来,就用被子蒙上了头。顾万胜揭开她的被子,说,别生气了,给你买还不行吗?
雅丽还不领情,反唇相讥道,别呀,那些钱你都省着吧,多捂两年,等着它们再下小的,小的还能再下小的……
顾万胜把手伸进她的被子,想摸摸她的脸,突然就被她猛地推开了。她大声喊道,别碰我!
顾万胜立刻压低声音说,别这么大声,看让盘盘听见……
刘雅丽愈加声高,喊道,盘盘!进来做作业!做完了就睡觉!还想赖在外边看电视呀?我早看透你了!用得着我的时候就虚情假意甜言蜜语,用不着的时候就摆有钱人的臭架子,有什么了不起……
顾万胜一听这话,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和她吵,没什么意思;不和她吵,也没什么意思。他转身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