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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寂寞尼玛路(1)

从北京到西藏,正确的走法应该是坐飞机,只两个小时,那些万水千山就在脚底下滑过去了,轻快、高雅、舒服,可我却选择了汽车,这无疑是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在心的深处甚至多少带了某种自虐性质,带了自讨苦吃的愤懑和气恼。生活太累,大城市人际关系太杂,北京纵然广大,似也没有容我的立足之处,何必你掐我斗地挤在一起。从西宁火车站开始换长途车,晃晃悠悠到格尔木,改乘了一辆更为破烂的汽车,就算踏上了进藏的真正历程。汽车闷声闷气地朝西藏开,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窗外景色单调而无聊,我在颠簸的车里铺开地图,寻找我的下车地点,我不想随着这一车人到拉萨去,那样太没有意思。我的目光向地图的人迹稀疏处流动,终于停在了一个我认为是很美丽的点上,那里叫尼玛。

在阿多下了破烂的长途公共汽车,时间正是下午,到尼玛去,尼玛是什么样,我心里没底,那里没有我的亲戚朋友,也没有任何非办不可的事情,把目的地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尼玛连自己也作不出更多的解释,我只是喜欢尼玛这个名字,我觉得尼玛这个地方能够帮我摆脱窘境,抑或说是跟我有缘。我失业了,不知是领导炒了我的鱿鱼还是我炒了领导的鱿鱼,总之,三言两语就崩了,我就成了“待业中年”。或许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那个领导早就想让我走,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我平时性情狂放桀骜,跟小肚鸡肠的领导搞不好关系,不能仆妾色以求荣,更不会俳优犬马行以求禄,在单位备受排挤,整日的鸡零狗碎,让人觉得十分的没意思。离开便也就离开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一生中也难得有今日这轻松,浮云富贵,泡影功名,本无关乎荣辱,读庄周逍遥之篇,正好作逍遥游也。于是就选中这人烟稀少的尼玛,从地图上看,沿公路再往北就是寂如亘古的藏北无人带了,这样的地方很适合我的心情。这是与热热闹闹的北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在阿多下车的只有我一个,车上几个从香港来旅游的大学生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内心充满对我的怜悯,因为我背着行李独自一人站在这荒凉的地界很有些践长路、越高山的悲壮。我背后夕阳里那些零乱苍茫的远山,那扬起的硕大风尘,恰到好处地烘托了这种气氛。

他们朝我热烈地挥手,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去走我的路。

没必要热情。徒劳。

不远处有小饭铺,只卖拉条子,我看了,那面煮得发黏,压根没熟,这里海拔比下面的那曲还高,大约在四千五百米以上,高压锅连煮带压,能把面弄到这份上已经很不易了,但我不想吃那黏面,我从包里掏出自带的葱花烙饼聊以充饥。饼是丈夫给烙的,他竟烙了十张,排除坏的因素,足够我吃半个月的。他希望我别饿着,别冻着,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说,你以为我会死么,我才不会呢!我不是傻瓜,我干吗要死,我只是去旅游,就像有人去蛾眉山,有人去上海滩……

卖拉条子的对我的烙饼很感兴趣,他说他是山东人,有日子没吃家乡的饼了,我说这饼不是山东的饼,是北京的饼,他说北京的饼其实跟山东的饼是一样的,过去的山东人多在北京开馆子,北京人自己没有料理,吃的都是山东系列,即葱、酱系列。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和女朋友到这里来开小饭铺是以另一种闯世界的精神试验自己,以便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特立独行人的状态存在于天地之间。

我不想理他,这是个一派“天生德于予”的半疯,跟车上那些大学生没什么两样,都是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黄口小儿。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瞒天过海、釜底抽薪吗,他们懂得深藏若虚、檐下低头吗,他们尝过暗箭伤人、其深刺骨吗,或许他们只能理解“走为上”,而再无其他。然而山东大学能培养出有勇气来藏北高原卖拉条子的这件事本身让我惊奇和敬佩,毕竟我做不到,充其量我不过是个旅游者,我其实是个很懦弱、很没出息的人。

我没有把饼给卖拉条子的,尽管他对久违了的内地烙饼做了无限的赞美,我还是没给。不是舍不得,是不想给。我花三块钱买了他一碗面汤,比之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买稻种,在面铺掌柜的鄙夷下白喝面汤的情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扭转,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掌柜的不再鄙夷,掌柜的也不会再白给我面汤,我当然也不会平白无故给他烙饼,这件事简单极了。

有人对我说尼玛什么也没有,那里比阿多还荒凉,要是看景、逛庙不如往南走,由那曲到当雄那边去。卖拉条子的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尼玛自有尼玛的不能替代,你能和哪里的自然语言沟通,哪里就是你的圣地,这和有什么没什么没关系。去年夏天那个非要去哥洛格山口的老外,众人不是拦也拦不住嘛,他去了,回来美得屁颠屁颠的,其实哥洛格山口有什么呢,但他懂得那里,他能在那里找到属于他的东西。

卖拉条子的这番话倒还有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味儿,看来几年的学也算没白上,在这藏北高原的小铺子里还没被红盐白米转昏了脑袋,没被黏稠的面汤糊死了心窍。我问他有没有到尼玛的车,卖拉条子的说,去那儿的车很难说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我说,那里总有公家的单位吧,有车站,有住户吧。卖拉条子的说,公家单位有公家单位的车,零散住户有零散住户的马,所以这公共汽车就说不准时间了。我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看来是要被絷绊在这小地方了。

有谁说老王的车今天好像要去吉瓦乡,说是他丈母娘要过生日,他要赶过去给丈母娘祝寿,临时加跑一趟。那人说他看见吃午饭的时候有人在商店门口等车,不知现在走了没有。就有好事的跑出去看,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回来说,车已经发动了,马上就走。我立即提起包去赶老王的车。吉瓦乡在尼玛的西边,与尼玛相距七十六公里,通过地图,我已对这条公路烂熟于心了。

卖拉条子的说回来再聊。

我不知自己会不会从原路返回,没接他的茬。

老王的车是个体大客,破烂得比我来时坐的车还破烂,车帮上许多地方露着狰狞的锈铁皮,随处可见此起彼伏的坑坑洼洼,总体感觉,这是一辆经过无数次车祸,受过无数次摔打,沐浴过无数次风雨,见过无数大世面的老爷车。老王果然在发动车,见我上来,及时地吼了一声:买票!

第一感觉便不怎么好。

难得的是车厢里还干净,稀稀疏疏地也没坐几个人,乘客都是藏民,大大小小的袍子和行李占了不少地方。我挑了一个后面靠窗的座位,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坐下。

朝外看,太阳已经向西滑落,这趟车因为要赶丈母娘的生日,所以得夜里跑,据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能到达尼玛。现在天还很亮,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几只脏兮兮的狗在风里迈着蹒跚的步子,造出些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境。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疲倦,空落而苍白,迷茫的前程恰如那迷茫的尼玛,只是觉得累,累到了连话也懒得说,连人也懒得看的地步。我把头抵在玻璃上,一点儿精神也没有,茫然地看着那陌生的街道发呆。

车在不停地发动,车尾冒着黑烟,却不见动,老王在骂汽油,骂发动机,就是不骂他自己。车上的人并不急着要走,他们像亲戚一样地聊天,好像彼此都是很熟悉的,说的那些话又急又快,我一句也听不懂。一切都是那么无聊。

我戴上耳机,传来刘欢的歌声:

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

这热情已被你耗尽,

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

可是你却依然是你,

Time and again you ask me,

在you ask me声中车终于开了,吱吱嘎嘎驶出街道,迎上来的是音尘寂绝、远古雄浑的凄凉,热情被耗尽的凄凉。有人骑着马随着车飞奔,车上的人都挤在一侧向他打招呼,那人向车上的人挤眉弄眼,在马上做出种种滑稽动作,引得车上的人一阵哄笑。

我烦恼地把眼闭了。

过了许久,车停了,我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睛,外面天已黑透,头顶繁星闪烁。凉意从窗缝里沁人。有人上车,在这夜晚的荒野之地,在车上的众人呈半死的酣睡之际上车,这本身就带了些荒诞和神秘,带了许多的离奇和不正常,我一下变得很清醒。司机老王并没像我上车时那样跟上车的要票,门开了,门关了,老王像全没看见这个人。

来人在黑暗的车厢里摸索,光板的皮袍子刷拉刷拉地发出很大声响,他向后面走过来,随着他沉重的身体砸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股羊膻与酥油的混合气味呼地全面扑压过来,这使我的头砰地撞在玻璃上,几乎窒息。我说,那边还有座位。他不理我,大约是没听懂。

我将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小,尽量向窗口靠拢,这似乎给了他更大的方便,他毫无顾忌地朝我这边欺压。那件硬而臭的皮袍硌得人胳膊发麻,使人无法举动,我在被压挤的同时想象着一皮之隔的隔壁一定会为找了个柔软靠垫而舒服得想要哼哼。

隔壁果然在哼,继而发出鼾声,是那种肆无忌惮的可以震动天宇的鼾声,那个蓬乱得可以擀毡的脑袋也失去主心骨般朝我的肩上歪过来。于是腥膻之中又增添了头油的气息,枯草的气息,烧酒的气息和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复杂气息。我很不友好,很粗暴地用身子扛他,他全不在乎,歪在我身上的脑袋竟从我朝前躲闪的后背滑下去,索性躺直了。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并且毫不掩饰这种厌恶,我知道,沉沉的夜色是极好的遮挡,没人能看见我的厌恶。对面有车开过,借助车灯的瞬息闪烁,我看见了那张歪在椅子上的俗不可耐的脏脸,这张脸令我更加不快,这是我千遍万遍看过的,时刻在逃避的脸,这样的脸已经领教得太多太多……

汽车颠簸了一下,有人醒来,愣愣地四处张望。我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外面是星光下的低矮丘陵,西面有山嵯峨而起,地上白而亮,好像是雪。空气中有潮湿的感觉,大约附近有湖,从格尔木进藏,我还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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