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久别相逢万斛开,呼童酌酒幸无灾。
遐思前事泪将坠,近说今时心暂回。
旱喜云霓一旦起,雨时虹虫东忽然来。
佳人才子真磨挫,避了狂风又惧雷。
却说卜玉真既用计脱出奸人之手,终日恹恹,朝夕悬望,针线无心拈,脂粉懒去添,意以为今而后,不复望其祥在世矣,纵有诗章对合,皆属虚假矣。因作《蝶恋花》词,以志悲思云:
词曰:
独坐孤房泪如水,追忆当年触天威。只道妾亡君在世,那知妾在君反死。
君既死兮妾无主,飘泊沧海有谁知?痛妾奇回何所益?不如仍赴泉台去。
时人嘉其节操,有歌《天净沙》一首为证。
词曰: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凭酒醒悲情还又有。难解姜桂耐心久,此情未识君知否?君知否?惟求来世天长地悠。
一日其母林氏对玉真说道:“以我之鄙见,梦鹤还在。”玉真道:“母亲有何高见?”林氏道:“倘梦鹤不在,这里他小畜生怎知俺要讨签诗为证,就有签诗来,复晓得假做梦鹤。安知不是他在漳州和朋友说乎?”玉真道:“大抵是当年与朋友说,亦未可知。”林氏道:“诗固不足疑,那里知俺要求梦鹤乎?”玉真默默不语。按下不题。且说康梦鹤自商船救活之后,追忆蔡平娘,遥想卜玉真,肝胆如割,不能一打忘也。忽见洪初中来,说道:“康兄,恭喜恭喜。”梦鹤愕然道:“兄恭甚么喜?”洪初中道:“弟前日往潮州府买布,诚意真切,专为兄去报沉船未死,得人救苏这桩事,早与令岳知消息。闻尊嫂被玉帝殿前毛狮王,差玉女仙姬抓来寻兄做夫妻。”康梦鹤道:“兄胡为青天白日说鬼话乎?”
初中道:“非是鬼话,是弟亲眼见的。兄若不信,有如皎日。”梦鹤笑道:“又来说谎了。方才正说耳闻,今复说亲见。我问你,亲见毛狮王,生得甚么模样?说甚么话?”洪初中道:“毛狮王生得毛长身黑,手执杨柳枝,把一个假兄名字的乱打,说他是光棍,‘敢来设计骗康梦鹤之妻,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我要把这光棍活活打死。’这事弟乃同一族人拥门入去寻看,果然见毛狮王腾空升天。惟世杰夫妻寻不见玉真,相抱而哭。”梦鹤听其言语,说得有理,而且亲切,仰天叹道:“梦鹤何其命之蹇也。”又想道:“耳闻不如目睹,我明日不免借些盘费往探真实。”斯时梦鹤之弟,生理趁有五两银子,并求借五两,共凑十两之数,交与兄梦鹤,说道:“穷室莫穷路,倘姻缘凑巧得成,亦要些银子费用。”梦鹤不辞,欣然接过手来,即时起身。正是:
端士从来正直思,毒心偏喜惹人悲。
不知虚实有主张,到底弄奸独自欺。
却说康梦鹤到了潮州府,径往卜世杰家去,看见门关得紧紧的,再往后门一观,只见满地生绿苔,门环上锁着一把大锁头,不觉惊疑,依旧转到前门,向那邻人问道:“请问大哥,可知卜世杰连家眷那里去了?”邻人道:“他往别处去住了。”康梦鹤道:“请问他为甚么别处去住?”那邻人道:“都是为着他一个女儿。那一个女儿,又是为着漳州一个康梦鹤,害得他颠连苦惨。”康梦鹤道:“弟闻他一个女儿,说被毛狮王化不见了。有此事否?”那邻人道:“这个说起来,好一场大笑话:只因一个光棍,假做康梦鹤写诗对合,一夜要成亲。
那知玉真英烈智谋,知他是假冒的,就装做毛狮王,手执杨柳条,打得那光棍抱头鼠窜。”
康梦鹤道:“这个就好了,怎用搬家别处去住?”那邻人道:“你有所不知。因康梦鹤被祸解省,玉真要去救他。到了半路闻他沉船,没奈何歇在乡村人家里。谁知冤家路窄,歇的乃是监生高仁家,极是豪富。一时窥见玉真美丽,意有所图,遂来与姚安海商量。那知姚安海就是康梦鹤的仇人,与之设计,用白金一百两,托媒婆持到世杰家里,说:“西关外监生高仁是卜秀才熟识的,寄来银一百两,着我持来,说放在秀才家里。”世杰力辞,不许他寄。那张婆说:“秀才你不要怕,寄银子是好事。秀才若要用,任从你用。他若与秀才讨,有我在此。”那知世杰原是贪利的人,心内暗暗想道:“高仁未曾当面交银与我,那里敢来与我讨银?若是张妈来取,即便还他,怕他有甚么诡计!与他寄亦不妨。”张妈见世杰收了,即时别去。玉真听得这事,忙对世杰道:“爹爹不该收他的银。收他这银子,是速之祸也。古云,无端获福,祸必随之。他明明是贪图孩儿。爹爹何堕其术中。”世杰道:“他是富贵人家儿子,生得相貌堂堂,即教儿嫁他亦妙。”玉真道:“爹爹,你当速速拿去还他。倘若不肯,儿便身死。不知爹爹是要银子,或是要孩儿?”世杰闻得女儿要死之话,即刻将银子送还张妈。张妈倚势就变脸,说道:“你既收高监生的聘银,怎么送来还我?”卜世杰道:“谁见我取他聘银?”张妈道:“干证姚安海,现见媒人,是我现交。”吓得卜世杰心慌,将一百两银子,掷在桌上,抽身便走,回到家中,将这话说与林氏母子得知。玉真听了,寻思无计,因说道:“孩儿生死总是为着康梦鹤一个冤家,不如身死,断了这段祸根。遂自缢数次,幸世杰夫妻救免。现今母子相离不得。无奈何,乘夜逃出外方,未知住在何处。”康梦鹤听得这话,不觉面目憔悴,又不晓得从那一处去寻起。正是:
塞北孤飞无树依,江南失旅徒欷。
茫茫宇宙寻何处,为情牵绊自依依。
却说康梦鹤,念切要见玉真而不可得,垂头丧志。遂往大街里去,不幸被姚安海窥见。姚安海想道:“这个畜生,果然未死。不免叫人去请高兄来,设下一计,把他害死,断了玉真念头,玉真自然肯嫁高兄。”决定了计,且按下不题。却说玉真乘夜逃去,那个得知,兼荡荡四海,那处寻起!梦鹤无计,暂宿旧交朋友书馆中。那知邻屋一个汉子,姓邵名福,亦识些文字,惯习口舌,闻知康梦鹤有银,假意入馆亲交,知梦鹤要寻玉真,说道:“兄要见的人莫不是卜秀才名世杰公?”梦鹤道:“正是此人。”邵福道:“这个弟晓的。”康梦鹤听了,欣然道:“兄既晓得,是弟三生有幸了。希赖鼎力,引弟去见他,另日自当报答,决不敢忘。”邵福道:“弟过蒙雅爱,自当效劳,安敢望报。只因卜秀才与弟家兄为友,甚然莫逆,凡遇有事,必请家兄较量剖断,然后施行。弟因家兄,所以识他。但他与弟,不过一面之交而已,当时乘夜逃出外方,谅必与家兄商量,在家兄必然知之。”康梦鹤道:“既是如此,烦兄引弟去见令兄何如?”邵福道:“这个做不得。弟之家兄,住在乡里,离城二百余里。如兄必欲亲到,势必动费经营,不如弟自往问他卜家消息,便可得知。”
康梦鹤道:“这等敢烦兄明早就走何如?”邵福道:“瞒不得兄,昨日与人纳了一件要紧事情,因与伙计每人派出银五十两,要入山炼矿,弟尚欠银十两。弟有一位至亲朋友,名角有用,约明日要借弟。弟必在此等他。”康梦鹤道:“炼矿如何?”邵福道:“天财地宝,有福者每月趁得三、二千两。”康梦鹤道:“朋友要借兄,未必就有,弟现带有十两银子,借与兄,兄好明日和弟去问信息。”遂拿出银子,交与邵福,道:“这银十两足足在此。”邵福接过手来,揖了一揖道:“多谢厚爱,铭刻五内。弟断非小人之辈,另日自当如数奉还。卜秀才之事,弟明早就行。兄不必挂虑。”遂相揖而别。正是:
人面兽心难得知,世情艰险波涛危。
只因轻财为情绊,秋雨凄凉不胜悲。
邵福去了。梦鹤直等了七八日,并无音信。去问邻人,邻人说道:“这个人入山去炼矿了。”梦鹤即入山寻见了邵福。邵福不胜欢喜,沽酒买杀,与梦鹤酣饮,说道:“弟前日承兄嘱托,来家兄处问消息。来至半路,被伙计扯入山来,无奈写一张字,说其缘由,并与家父借银十两,交弟亲朋名角有用,转送兄处,未知兄曾收否?”康梦鹤道:“弟不曾见面,今日专为此事而来。”邵福勃然大怒,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假作叹声不绝,又说道:“酒罢了,弟与兄同去见他,以表弟一点丹心。”两人一路同行。梦鹤身肩一个包袱,只是几件衣巾裤袜而已。邵福道:“弟空身,兄这包袱与弟代劳。”梦鹤思这岭崎岖,亦不固辞,就交他负。那知邵福负至半路,故意入林出恭,逃走不见了。亏得梦鹤一身穿得蓝蓝缕缕,又不好去见朋友,在路踟蹰,仰天叹息,幸遇梅峰禅师,进而问道:“贫僧视尊官举动,必是斯文君子。其身体破碎,容貌带忧,莫不是在患难中乎?敢问缘由如何?”梦鹤即与告其实情。
禅师道:“可见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如今进退两难,莫若且到庵中吃些斋饭,看些经书。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了欢喜,拱一拱道:“这等多谢了。”康梦鹤随同梅峰禅师,到庵住了月余。时有题诗一首为证:
暂寄梅庵荒径曲,眼前动兴作清流。
半肩云水添春梦,满地烟波入夜愁。
径乱松声欺古壁,月斜峰影挂危楼。
诗帕欲达人何处?晚渡疏钟出远邱。
却说康梦鹤在庵,无衣无褐,栖身无所,兼举动是大儒气象,素不能逢迎他人,往往取怨于人,而梦鹤略不芥蒂,一心只在玉真身上,日夜相思,要见他一面而不可得。那知天缘凑巧,一日,卜玉真同母亲林氏到庵中进香,叫和尚持缘簿来,上面题着“信士卜世杰之女玉真喜舍香银二两整。”傍边写了几个小小的字,即注“在锦霞村”。及玉真看轿要回时,撞见梦鹤,两人相顾,若有熟面之意,犹若有眷恋之情。梦鹤见玉真上轿去了,心内想道:“此女容貌好似前日后园所见的,莫非此人就是玉真么?”忙到庵内问和尚,方才来的女子姓名。和尚将缘簿与他看。梦鹤展开一看,见是卜玉真名字,不觉欣欣大喜,说道:“原来冤家就在这里。”即日向朋友借了衣巾,径往锦霞来问。那知这锦霞村,就是卜世杰设教之处。
世杰有一妹,嫁在此村中。玉真母子就住在他家。梦鹤直到书馆中问教书先生,说道:“请问先生,可晓得卜秀才讳世杰,住在那里?”卜世杰道:“你问他怎么?”康梦鹤道:“晚生乃霞漳人,姓康名梦鹤,今到此要来拜他。”但世杰本是斯文家囗,不晓得斯文人,见他说是康梦鹤,乃将他上下一看,只见生得:
玉影翩翩,琼树瑶林。丰姿皎皎,璞玉浑金。神凝秋水,貌绘华林。春情吐面,诗思满心。肤耀光彩,骨带文琛。素称人瑞,当世长吟。九龄风度,传名至今。问谁得似,梦鹤同音。
卜世杰看了,喜其人物清秀,仪容俊爽,心内暗暗想道:“这人谅不是光棍,与他说也不妨。”乃对梦鹤道:“小弟贱名就是世杰。”梦鹤听了,深深一揖,道:“晚生久慕尊范,时切怀仰,奈命薄福浅,不克亲聆玄诲,徒抱歉耳。今何幸得亲光霁,大慰渴想。”
卜世杰道:“小弟居乡鄙人,学识疏浅,那堪尊官法眼屈驾,未知有何指教?”康梦鹤道:“晚生因前者尊婶对姚安海亲许晚生蒹葭依玉,晚生幸以为良缘佳会,就奉令承教。无何桁杨罗网,风雨飘摇,流落至今,幸而获生,实侥幸于万一。如今敬来拜访,未卜尊叔果不食言否耶?”卜世杰道:“久慕芳名,亦尝逢人说项斯矣。但处今之世,光棍甚多,谅兄非他伦也。然弟亦必问小女主意。盖主婚须待父母之命,而择婿要遂女儿之愿,终身大事,不可草草。兄请暂坐,弟去就来。”卜世杰即入内与林氏母子说道:“外面有一个书生,在书斋中,说是康梦鹤。言谈如此如此,生得如何如何。”玉真道:“不如请他亲来,待儿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才得放心。”卜世杰即请康梦鹤入内。玉真一见,果然父亲说得不差,心内又想道:“诚恐别有才子,考他诗章,也不相干,不如问他当年行事。”(以下至回末,似有大段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