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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美秀才苦推辞受尽肮脏

词曰:

韫椟才高,青年貌美,久着时髦。愿结求婚,央媒月老,招赘儿曹。甜言逆耳徒劳,魆地里、安排虎牢。关禁煎熬,憨呆狂且,潜奔生逃。调寄《柳梢青》

话说许绣虎听见老家人说是冯主事来拜访,知他必无别事,毕竟是哪一家烦他来与相公做媒的。许绣虎道:“原来是他。”速忙将衣巾整齐,出厅相见,道:“小侄不幸严慈俱背,读书不出户庭者六载余年。有失问候。今虽服满,尚未趋承问候年伯,不意年伯反赐辱临,侄罪多矣!”冯日敬道:“我记令先尊年兄在日,贤侄尚在髫龄,已知贤侄必非凡品。光阴瞬息,已经六载,今观贤侄伟然一丈夫矣,深为可喜。老夫今日之来,非为别事,只因受了来大冢宰之命与贤侄为媒。这来大冢宰,近日告假在家。有位千金小姐,姿色之美,不待老夫言述。只因为父者过于溺爱,不免慎择东床,一时未得佳美之婿,所以这位小姐盈盈二八,尚然待字深闺。不意近日大冢宰忽有所闻,而知贤侄才情高卓,容貌不群,实可称东床坦腹。前已托人来说,贤侄一例推却。未知何意?因想来人或者言语未周,或者未堪郑重。因知老夫与贤侄世交通好,故此特命老夫亲自来厅作伐。必能善为我言,因而受托。乞贤侄允从。一则不负冢宰殷殷择婿之初心,二则无辜老夫执操柯斧之意。”许绣虎听,连连打恭道:“小年侄赋性愚鲁而且钝,又兼家寒,向蒙诸位簪缨,通家旧谊,往往议结姻亲?年小侄非不愿纳,但心固有志也。尝思天下美貌女子,何处不有,才智之女,亦何地而无?若貌无沉鱼落雁之佳,才无咏絮之雅,小侄不取也!必待才貌兼全,能与小侄之才旗鼓相当,你吟我咏,才是小侄的佳偶。况且男子之娶妇,与女子之嫁夫,若无定见,一有所失,终身怀恨,悔莫大矣。负大冢宰殷殷择婿之意,为人之所才夺也,还望老年伯善为我辞之。”冯日敬听了,不觉的哈哈大笑道:“我只道贤侄具此青年秀美,必要谈吐凌云,襟怀俊逸。不意贤侄幼失双亲,且少义方之训,竟成了一个迂腐木雕,不通时务之论。乌呼可也?你说沉鱼落雁,避月羞花,此不过赞美之词,以比美貌之女。你说咏絮之才,亦不过诗坛中,以赞美之称。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谓,何而贤侄执此以为定论?吾未见其人也!莫怪老夫言过于激,若依贤侄这般见识,错过好事姻缘,将来老大徒伤悲耳,还宜允了这头亲事才是。万万不可错过,失此良姻。况且这来大冢宰,现任当朝一品,求婚于汝,不为辱没。亦且将来富贵功名,何须力求!”许绣虎听了,只得也笑了一笑,说道:“老年伯见教的极是,无奈士固有志,不可夺也!”冯日敬见他不从,只得起身别去。正是:

炎炎赫赫做高官,为女求婚有什难。

谁道儿郎坚执意,推三阻四万千般。

许绣虎送了冯主司出门,自己回到书房来。想清早起被他缠了半日,又被他抢白了一场,好不气闷。直到午后,方才气平,道:“我有如是之丰姿,必不肯等闲弃掷,断送于村姬嫫母之手。只是方才此老劝我不可错过,老大伤悲,倒也是正理之言。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因想了半晌,道:“岂有此理!从来天生万物,各有匹偶。今既付我如是之才、如斯之美、又岂肯使我有鳏在下?亦必生有一才美之女,以作蒹葭好合。苟无才美之女与我而终其身,岂非天之所赋为虚也我今须拿定主意,万不可被人摇惑。”忽又想道:“我生于斯、长于斯,数年以来,为何不曾见、不曾闻有什么奇才异色之女子有只字流传。他方才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倒也说得有些道理。难道生于古,独不生于今乎!”因又想道:“必无此理。我今守制六年,出门甚少。况且一水一洼之地,又无山川之毓秀,岂有沉鱼落雁,避月羞花之女子?我想遍天下之大,必然有才貌兼全的女子也!还是我不曾广见广闻,若果能广见广闻,而于此留心寻访,必有一番奇遇,也不可知。不要被这老儿挫吾志可也。”遂依旧回绝媒人不题。正是:

姻缘自古前生定,若是今生便可为。

不是推三并阻四,怎能得见美于斯。

再说冯主事,见他不允亲事,心中不悦。遂一径来见大冢宰,将许绣虎辞婚,固执不从,细细述知。道:“不是晚生不善辞令,大都此子无福,有违盛意。”冢宰听了,笑道:“婚姻之事,固不可强为,亦非一言而决。明日有友人相约游览西湖,等我回来再处。”来公子在旁听了,忿忿不平道:“小畜生!这样可恶,不中抬举,藐视我父亲大人!怎见我妹子便是无才?便是无貌?休讨得我公子性发。从便从,不从写个帖子与学院,革他的衣巾,他也没处叫苦。”冯主事道:“公子不必性急。既是令尊大人友约游湖,且等回来再作商量。”说毕,别去。当不得这来公子使公子性儿,听见不允他妹子的亲事,心中十分懊恼。遂暗暗算计一番,道:“我今只消如此这般,不怕他走上天去。”遂悄悄吩咐家人,等老爷起身后行事。过不两日,来大冢宰出门去了。这些家人奉公子之命,无不尽心打听。分散在许家左右,访察他的动静。不期一日,许绣虎因母舅寿诞,叫老仆备了礼物,从清晨出门去拜了母舅的寿,母舅留他吃一日酒,至傍晚方才辞别回家。行至途中,忽有三四十青衣的人,走近前来搀搀扶扶的说道:“今日许相公不在家中,我等寻了一日,却在此处相逢,快走一步,免得我家相公等久。”此时许绣虎虽不十分沉醉,却也酣酣然有些醉态,只觉两眼蒙眬的问道:“今日是我出门拜寿才回,汝家相公是哪一位?叫你们寻我做什事?”青衣人道:“小人等奉了相公之命,来请公子到家做些诗文。”许绣虎道:“此时天色晚了,我要回家歇息,明日到你家做罢!”众人道:“这个使不得。若请不去,就是连累我们受责。”一面说,一面扶拥着而走。许绣虎道:“请做诗文,绝妙好事,我也不好辞。你家相公,端的是谁?若是俗人,我就不去了。”众人道:“我家相公是个文人,到那里相见便知。”说罢,不由许绣虎的脚步做主,各自用手搀扶,却扶走到一座大楼高峻、房舍连云,一个大人家的门首。许绣虎见了,心中却是明白,遂立足道:“着哪个人去报知主人,可出来迎接才是。”众人道:“晚间不须迎接,且到厅中迎接不迟。”说罢,又搀扶着许绣虎入到中堂,转入后厅,又进耳房,又出夹道,弯弯曲曲,逶逶迤迤,一重重,一进进,不知走过了多少厅堂廊庑,然后到一小室中来,已有灯光明照。虽不是精致书室,却也有儿幅歪斜诗画,数卷残书。再看那厢,有纸帐梅花,竹床半榻。许绣虎看了,想主人必是个俗物,我回去罢。遂回过头要问众人,早已不知去向。忙寻旧路,走到门边,竟关锁得无路可出。不胜恼怒,道:“这些奴才,是何缘故将我诱哄到此,意欲何为?”只急得甚是没法。急了一会道:“来路关锁,必有后路可出。”只得走入小室中,要寻后路,将灯四下照着,但见周围粉墙高有数丈,插翅也不能飞出,急得酒气全无,暗想道:“请我来做诗文,是文人韵事,怎么着人这般恶请?我记得先前进来,是个门第人家。今又如此深房邃生将我关禁,难道怕我逃走了不成?”又想道:“着人请我是真。恰好我今日不在家,这几个家人遇见了我,遂自一径请来,倘或主人此时已入梦乡,不便相见,家人们不知道理,怕我走去,我将关闭在此。”正想未完,忽听见里面一众人声音。西壁厢开了一扇小门,有十数人点了灯火,簇拥着一个人走来。许绣虎忙抬头将他观看,你道这人如何模样?只见他:

一脸糟粕气,满腹势豪矜。头上飘巾歪戴,身穿鹤氅披风。一双近视眼,对面不分你我,两肩斜亸侧,横行岂识高低。吐语出言,嘴上白沫乱滚;摇头侧颈,周身摆踱轻狂。人人尽道呆公子,个个称他似丑驴。

这个人跨入门来,见了许绣虎,拍手呵笑道:“果然好个小许!”遂将两手做了一个手势道:“竟可以如此这般。怪不得我家令尊日日想他,要将我妹子做个牵头,要他入赘。”说完,将手笼着两只大袖,一顿摆踱。许绣虎见他出言无状,大怒喝道:“何物狂奴,作此丑态?”那公子道:“呀呀!小许,我实对你说,谁人不晓得我是来大冢宰的大公子,恩萌世袭锦衣卫,将来做官。你若与我妹子做成了这头亲事,你就在我家,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我就与你如此这般,也不叫你为难。”许绣虎听了,方晓得就是冯主事说的这头亲事,不肯应允,着人哄来。遂十分恼怒道:“我是文人才子,岂可与你一般见识,快着人送我回去,万事俱休!若使令尊翁老先生闻知,反为不美!”公子道:“暂与你个榧子儿吃。我家老官实要招你为婿,你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肯应允?我今日趁我家老官儿不在家中,略施小计着人将你骗到此地,我实对你说吧,快快应承我妹子的亲事便罢,若不应承,只叫你来得去不得。你说你是什么文人才子,难道我来公子六爷不是文人才子?你说你是个才子,可家里有几个元宝在?料想你不如我家,堆着整千整万个大锭的元宝!你若不信,我领你到库房去看看。你难道不晓得,单才不如实有财的么?”许绣虎见他一味胡言,只气得无法,恼怒喝道:“丑驴!你令尊翁为女招婿,也要人情愿。你怎么歪缠设计,哄人来家,岂不可耻可笑!”公子也喝道:“你怎敢将人比畜,叫我丑驴!我做公子的人,海量宽宏,不与你计较。又且爱你的标致,日后还要与你如此这般做个龙阳君哩!”许绣虎大怒道:“我是黉门秀士,你怎敢毁辱斯文!”公子道:“啐!莫说你是秀才,你不晓得吏部堂上坐的那老官儿是谁?就是公子大爷我的亲亲的父亲!天下各省府州县大小官员,不知在他手里降迁谪调了多少,希罕你这样穷酸饿鬼,读千字文,百家姓,之乎者也矣焉你这等放屁的秀才!只当得我公子大爷的孙子的的孙子哩。你如今允了亲事便罢,再不应承,只消关锁在此,饿你半年六个月,不怕你不做穷酸饿鬼了。今夜同你说话,觉动了心火,要入内去吃酒,睡妇人了!”说罢,吩咐家人锁门,遂一哄而去。

许绣虎直气得手足冰冷,浑身动弹不得。见他去了半晌,渐渐回过气来,大骂畜生丑驴。骂了一会,因想道:“我今被他锁禁在此,你看四围一似铁壁铜墙,怎得出去?岂不将我性命断送在此!不如等他再来,且应承他妹子亲事再处。”又想道:“如何使得!这样丑驴,怎得有好妹子?我若失口允许,倘或勒逼成亲,叫我许绣虎与丑女子作合,如入万丈污泥,如死的一般,倒不如寻死,还是清洁男人。”忽又想道:“我许绣虎是顶天立地奇男子,然如何寻短见,莫若等他再来,一把扭住与他拚命。不怕他不送我回去!”想定了主意,等了多时,早有人开门出来。只因这番出来的人,有分教:

休言施德无人报,始信今朝恩报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避风波鸿飞天壤两无意割肚牵肠

词曰:

风雅仪容天赋成,自然好合不虚生。若还强逼似无情。人世岂无同我并,蜗居焉识产奇英。今朝得见那惜惺惺。调寄《浣溪沙》

话说许绣虎,被来公子黑夜锁禁密室,又受了一番恶待进退无路,要拼性命,以待其来。忽听有人说话,待开门出来,正欲上前去扭,却见是个妇人,手执灯火,后随一个男人。连忙立住。你道这妇人为什么来开门?只因公子与许绣虎说了许多呆话,内有个家人服侍公子入内,回到自己房中嘻笑不止。其妻子问道:“你今日跟随公子做了什事,这般快活,笑个不止?”家人遂将这些缘故说知。妻子道:“这许相公,可是许举人家的大相公?”家人道:“正是他。果然这许相公生得人物俊秀,怪不得老爷要招他为婿,他却不肯。公子恼他,着人捉来关在后厅小室中。他若再不见机,惹了公子呆性起,就要绝他饮食。”妻子着惊道:“这是我恩人的儿子,我若不设法救他出去,就是忘恩了!”家人问道:“他与妳有什恩处?”妻子道:“当年我父亲欠了钱粮,追逼无偿,将我卖与过客。彼时父女分离,难割难舍之际,亏得许举人见了,将银赎我回家,这日才与你做了夫妻,生儿养女,岂不是我恩人之子?快快同我救他出去,免遭毒手。”家人道:“原来如此。知恩报恩,实是好事,妳如今虽要救他,也无处可救,只好稍停,取个巧儿救他罢。”妻子着急道:“若到明日要救,也不能了!”家人道:“这怎么说?”妻子道:“这呆公子,明日见他不从,一时发起呆气,叫几个恶管家一顿处死,他倚着老爷的势焰,哪个敢与他作对?要救他须在此时。”家人道:“公子方才将门紧锁,钥匙带去,方才入内,怎么放得?就是放去,日后查究起来,妳、我岂不受累!”妻子道:“我今报知夫人救他。”说罢,连忙去见夫人,将事细细说述。夫人听了,大惊道:“这呆畜生,怎敢如此胡为!就是你父亲要将妹子结亲,只可央媒说合,怎么强逼关禁?喜得妳来报知,快同我去放他!”到了门前,没有钥匙,不得开入。遂叫这妇人到小姐房中取了许多钥匙来,却喜内中有个凑巧,得开而入。许绣虎正要上前拚命,忽见是个妇人,连忙立住道:“妳这妇人来做什么?”那妇人道:“我是来救相公。此时不必细问,快同我夫妇出去!”许绣虎听了,连忙同出。又听见黑影里叫声“袁德,好好送许相公到家”。袁德应诺,夫妻各持灯火一路开门出来。袁德先去与管门的说明了夫人之命,方得一同走出。许绣虎在路问明,方知他夫妇报恩。又难得夫人晓得大体,好生感激。到了家中,打发袁德回去,然后坐定歇息。此时天色渐明,因吩咐老仆道:“我今概不会客。若有人来,只说我远出未归。”因而寻睡,直睡到下午,方才起来。想着夜来的事,不觉忿恨道:“无端受此凌辱,我今要与他作对也不难,只怕到那其间官官相护,一时分辨不出。又且这个憨狂无耻的人,与他计较反为有辱。只可笑来冢宰,有了女儿嫁不出人来,定要寻我。我今虽得救援而归,只怕其心不死。若在家避患,岂是常法?”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只得吩咐老仆妇收拾酒肴,不时送到面前,摆列桌上。许绣虎遂推开了两扇纱窗,此时秋深时候,一园秋色,红黄白紫,俱开得烂漫,芬芳可爱,遂把酒自酌自饮,以消积闷。饮到半酣,不觉闷积难消,有若如慕如泣,自嗟自怨起来。因想道:“我许绣虎自失双亲以来,外无所恃,内无所怙,使我风木余悲,有欲养不能之恨,岂不虚生了一十八年。今虽叨列宫墙,每以才华自负。因想古来有才美淑媛之称,私心景仰,不意竟不可得。即或有之,我许绣虎亦无处寻消问息,岂不使我空怀求偶之心,徒作天姝之想?迩年以来,执柯者有人,作合者有人,若以俗情论之,岂无佳丽,岂乏奇葩?而与我宜室宜家,以终其身。奈何欲得佳丽而自负坚意拒人。不意昨日受了来公子之憨呆,今后如来公子之憨呆者谅亦不少,倘或又如此恃蛮使呆势强逼成婚。莫说其女不能有才有貌,即使才貌俱全,而与此辈为俦,辱莫大焉。我今细细想来,前日冯年伯这番话,亦似有理。虽如此说,然亦不可尽信,而惑我初心。亦不可不信,而操其守。我今有个主意,不必定求如何羞花闭月,枫落吴江之奇才异貌,只要与我年相若、才相配、貌相当,不致枋榆白豕之诮足矣。奈何作此高远难行之事,尚乏蘋蘋藏繁,有虚中馈!”忽又思道:“我今在镜中,不能鉴形于外,奈何形虽不陋,才非劣剪,既是这些有女之家,思寻美才郎以作配偶。我岂不择才美之妇而为好合,得毋自弃自堕,而失初心之不有求也!”因又想道:“有美才郎,还可易见易闻,至于才美之妇,生长深闺,若使吐露才华,香奁佳咏,流炙人口,还可易闻,留心寻访。至于美丑妍媸,怎能得窥半面,以作寤寐反侧之想,必然难得。此所谓徒怀吾志,只好老死丘山,勿作蒹葭钟鼓之音。”偶然间想到此际,不觉长叹数声,泪澘两颊,暗泣了半晌。忽又想道:“我许绣虎向日聪明,如何一旦痴呆至此。我今想来,既无父母定省,又无家室牵挂,何苦恋此烂头巾、破蓝衫,在此浇薄一隅之地,以寻生活?何可惜也!古云:燕赵多佳人,我今叔父在京,常有字来要我进京相聚。我今何不趁此使人到学中递一张游学文书,将这家计交付老仆看管。我只带了小芳跟随,以作四海求凰之念。倘能侥幸,也不可知。”想定了主意,方觉欢然。正是:

方寸之中千万想,想无头绪费疑思。

想到万千终有得,方知多想有便宜。

次日许绣虎写就了一张游学文书,叫老仆到学师处批准了来家,遂料理一番,带了小芳起身。他这出门,原无定准,故此在路行止自如,有若天外冥鸿,不为世俗所羁。路上有花看花,遇景玩景。但目中所见者,无非窃脂粉以增容,藉绫罗而饰丑。要求其洗尽铅华,天然娇媚,竟不一见。行到苏州府来,因知苏州府乃文人繁华之所,少不得要物色一番。遂寻寓处,终日带了小芳到那名胜的所在,无不领略。就是幽僻曲往,也要留心。一日闲步入城,寻访吴王旧迹,遂到锦帆泾、百花洲而来。一路闲行闲玩,亦只不过有其旧名而已,并无可观可游之处。行到学院衙前,得知苏州府学是范文正公的宅基,相传当时有一异人对范文正公说道:“这块宅基乃是一府的龙脉。住居于此,子孙科甲绵绵,直可天地不朽。”范文正公道:“日后子孙贤,富贵自有,子孙不贤,而占此基址,以享富贵,天岂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龙脉,又乃科甲绵绵,私于一人,不若公之于众,科甲富贵岂范姓所独享?”遂将宅基做了府学。故此许绣虎兴怀羡慕而来。不期学院衙门,就在府学之旁。此时宗师坐考苏州,调考松江。虽是考完,却因有事耽搁,不曾起身。适值这日居公子同众秀才来谢宗师,宗师款留居公子衙内饮酒,出来恰遇着许绣虎对面而来。直看得许绣虎惊惊疑疑,暗想道:“我平日自负秀美,天生当今无两。今若与此生相并,殊觉形秽矣!”惊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识,无由接谈,只将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远了,尚还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无可奈何之际,方回过身来,因而问人,方知今日是一起松江府新进的秀才来谢宗师的。许绣虎又问道:“可知方才过去的这小相公,他是姓什名谁。住在哪里?”那人见问,笑说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江人。我不曾与他相熟,哪晓得他姓名!”许绣虎听了点头,遂不再问。欲待再往别处闲走,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游兴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到了夜间安寝。谁知就枕之后,将日间所见之人,不觉兜上心来,道:“我自从做了秀才之后,不期受制六年,见人甚少。迩来见人,人人只称我为美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见之友人,并无如我之貌,这还是一隅之地。如今出门以来,又至吴下,往往留心,莫说男子中绝少,即妇人女子中,并不见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何独今日无意中,遇见这个少年,比花还媚,比柳还柔,而一种幽静恬澹,步履端庄,殊令我见而魂销矣,系人心坎矣。若据我想来,我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为其所苦,但不知这位少年,可曾受室,亦曾为人所苦否?我许绣虎今日倒为他担忧。”忽想道:“人各有志,难道也似我检择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么为他担忧?”想罢,欲要去睡,怎奈一时再睡不着。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子,想他做什么。”又想道:“我思天地间造物,有物必有则,有则必有偶,决不独生而使之独往独来。以成孤孑。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理存焉。我今细细想来,五伦之内,夫妇、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妇,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为友,岂不是以美爱美,以才爱才,成天地间造物而有偶矣!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远,我今何不访寻彼地,与此生订一知已之交,何其快也!”一时想得欢然,而甜其寝矣。正是:

未见君子,岂不迩思?

既见君子,惄如调饥。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来。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门外观音庵作寓。庵内寺僧见他主仆不俗,知是文人,有些来历,就使人打扫了一间洁净书室,将他安顿。小芳与他讲定了房金。次日,许绣虎请见庵中主僧,彼此叙谈,方知主僧叫做慧静。慧静问道:“相公语音却是嘉兴府口音,不知有什贵干到此?”许绣虎只得将家世说知。慧静道:“小僧失敬了。请问相公,令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约相公进京,为何错了路头,得临敝地?敝地乃偏僻之处,奠非此处有什干谒,以助行旌么?”许绣虎道:“家叔职居谏议。我今到此实为游学,进京次之。前过吴门,已领略了山川诸胜,因思云间负海枕江,文人渊薮,代不乏人,其间高旷隐逸者常多。故借此一枝栖息,以凿胸襟耳。非敢谒贵也!”慧静道:“原来相公如此青年,却具有高雅旷达,甚是难得!”许绣虎问道:“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门游览,不知此地何处可以先游?”慧静道:“松江名胜甚多,一时难以尽述,相公也不必尽到。只说府城之北,有一座昆山,秀美异常,当时陆机、陆云生于此处,人比他是昆冈出玉,故此叫做昆山。灵秀之脉咸萃于斯。山下有白龙洞,相传下边淀湖,每到风雨之夜,有龙出入。山不高而独峻,水不深而常清,虽武陵源无过之。府城东南近海,如值天晴气朗之时,可以相望宁波地方,历历可见。俟于夜静时,每闻越中鸡犬之声。再者云间洞天,陈朝双桧九峰书院,自有奇花异卉,古松怪石无处不有。只这几处,也可尽够相公游览了。”许绣虎道:“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里可有文人韵士到此来往么?”慧静道:“怎么没有!这样名胜所在,若无骚人墨客吟咏点缀,岂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骚人墨客来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来游玩。不是长篇,就是短赋,令人传诵,顿令山川倍彩。相公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有一番佳话流传的了。”这些说话,直听得许绣虎心窝里俱痒,一时无可挠处。笑说道:“若果有佳话流传,此来不虚矣!”遂打点出门游览。只因这一出门,有分教:

一春鱼雁无消息,两地兴怀各有思。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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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书是白痴文,不喜欢的朋友慎入,免得浪费阁下宝贵的时间哈。本作者没有文学功底,没有文学素养,没有创造性,偏偏多了点想象力,就随便写了本,不喜者勿入)想我花月影,怎么也是洛滨学院的校花。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就拿着一条该死的项链,飞古代去拉。还惹了许多不该惹的人,个个都如此深情,我要何以回报呢?什么?我的缘分是涉及千年的,无泪就是我们的渊源?好吧,毕竟我和你都千年了,就跟你去吧。绝色倾城,蓝眸痴情。书群号:42994835(此群已满,请勿加这个了)57048449(新建的,读者大人可以加这个)加过的朋友,就不要重复加了.喜欢的朋友要++噢。。最近好像有读者加一群,进不了,那么就加2群吧。。都一样的。
  • 我在校园的江湖岁月

    我在校园的江湖岁月

    新一代的校园硬派小说!一样的校园,不一样的视点!童话般激情四射的青春热血传奇!春光明媚背后,阴暗的角落.......龙港镇,是一座北方大镇,这里有两所中学,其中的故事,耐人寻味......
  • 我的相公是神棍

    我的相公是神棍

    朱砂和她娘自小就被渣爹赶出门流放在外,娘病死,她也患了一身重病,凄苦而亡。等她再次睁开眼,眸光晶莹流转,重病算什么,生活困窘算什么,她有绝世医术,病可以医,钱可以赚,治贱人更是自配翻云覆雨手。(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朱砂泪:倾尽天下

    朱砂泪:倾尽天下

    周帝白炎死在称帝十载后的一个雪夜。这个草莽出身的皇帝不喜奢华,逼宫夺位后便废弃了前朝敬帝所建的华美宫室,而每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死时亦盘膝在塔顶石室几案前的蒲团上,正对着壁上一幅画像。倘有历过前朝的宫女在,定会认出,那画上艳色无双的女子,正是前朝敬帝所封的最后一位贵妃。原来在倾国的十年之后,白炎终究追随那人而去。他身后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于是所有关于周朝开国皇帝的谜团,都与那悬于九重宝塔之上,隐在七重纱幕背后的画像,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
  • 道逆三千界

    道逆三千界

    道胎破碎的柯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神秘功法……道胎缘何破碎?绝学的背后有何秘密?柯云本想做个安静修炼的美男子,却只能被恩怨情仇推着向前走,既如此,那就打破这片天,看看是谁遮住了我的眼且看小猪脚如何逆流而上,一骑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