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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卷九

笑曰:“何事张皇?岂有贫窭如吴某者,尚有海盗垂涎之耶?”一弹指间,此鼓棹如飞之船,已接触于眼前。其桅巅挂有横头旗,巨灯悬于桅杆,灯光映其朱书之大字,曰:“两江总督部堂某。”凡七字。次尾立船头,高声问之曰:“某在此,欲何为?官船中有吏员,一跃过西湖船,堆满笑容,执次尾手,问曰:“先生为江南名士吴先生乎?某等仓猝来,致惊动左右,幸恕之。督宪欲面先生,以不知文旌所在,委某等相访。而湘滨渔者,谓先生艨舟,游六桥天竺去,因寻踪至此。”言次,出总督手书,双手奉呈。次尾傲然不屑曰:“我吴某一介书生,从未谒辕门当道,胡由识我?即识我,胡至径通函?岂若曹之所谓总督,又兴文字狱,罗至于狴犴中耶?则请行。”吏员诏笑曰:“先生贤者,乌有此事。总宪方将安车蒸轮,迎迓先生。先生幸勿疑。”次尾阅其书,满纸卑词,无非为王劝驾,并侑以白金千饼,用佐盘川。次尾蹙额良久,却之曰:“我今夕至不幸,人以金钱饵我。侮我者,一不足,继以二。吾闻寡妇思嫁,东邻西舍,则竞以雉媒诱之,以聘钱招之,今兹辱贶,毋乃类是。意者吴某,其有遗行乎?胡肉食贵人,不谅至此也。”反其金,仍告之曰:“若可复命,为言吴某虽奇穷,断不受当今显者恩。吾今夜次起程,赴滇中一并此行,非为吴王,亦非为总督,实为吾女友故。天涯访旧,勉强走一遭,不消汝总督驾劝也。”吏员固请受金,次尾大怒,掷于地,以足蹴之,唾吏员之面,涎沫横飞,吏员大惊。使者在旁,示之以目,吏员再拜谢罪,拖头鼠窜而去。海上渔更,冬冬报尾声矣。雄鸡四鸣,东方现鱼肚白色,此时画舫泊岸,次尾遗诸妓。笑曰:“记取梅花开残,行回海上,卿等晤侯公子钱学士,幸为我寄声曰:‘吴某寻圆圆艳友去也。’”妓匿笑濒行,秋波斜瞳,故回其首。次尾又招之曰:“卿等须紧记一言,我此行,断非为应吴三桂召命。满虏之走狗,不足辱吾趾也。”妓大笑而。及次尾抵滇,吴三桂特派王府长史,郊迎三十里,拟迎请上五华山,辟凌霄宫以馆之。次尾谓长史曰:“承公等款接,感谢非常。、惟某与贵上,素昧平生,某之来,为陈夫人而来。夫人远聘余,为之写擘窠书,余犹书佣也。书讫即至,不少逗留,亦何所用招待,筑宫辟馆,更属具文。余性孤高,雅不惯与贵人来往,幸为我谢之。”长史敦请再三,卒不肯,正在一迎一拒间,忽有锦衣玉貌之宫娥,骑款段马,振策如飞而至。函下马,捧一锦箧,云奉陈夫人命,贡送吴先生。次尾欣然喜拜受之。揭开锦箧,中有松烟实器,凡十方,翡翠玉管十枝,有钜有细,皆上刻圆圆手制四椽字。另有丹楮巨函,题其签曰:“著书钱”下书弟子圆圆恭奉。次尾感激涕零对宫娥,问陈夫人无恙,且曰:“夫人念我而尽我,辞曰著书钱,其名甚正。不才当受之。幸为我谢夫人。余今承宠召。将有事于笔墨。此艺林珍品,不才亦不敢不拜嘉。惟有一言。仆不愿居琼台瑶宫,但显居萧寺禅房,庶以适吾天,养吾性,挥洒于墨,较为恬泼精神。更乞夫人俯念旧游赐以良晤,俾得见女仙子玉颜,则此行为不虚,庶以完今生之痂慝。不才垂老矣,人生文字交,雪鸿一遇,亦自关前定。夫人下士,幸勿却也。”言未毕,更有宫娥一人,女冠子装,缁雷素裳。策小白马,亦执辔挥鞭而至。传陈夫人命,云筵请吴先生,暂屈驾放城西云涛观。夫人知先生意,先生性逋冷,斯地亦逋冷,断为适宜。先生其居,于是敕诸从者,以安车蒲轮躯送先生,以抵于云涛观。观筑山溪间,白云飞瀑,如在上方仙境。老道士数辈,权作东道主。次尾屏去从者,往来惟宫娥数辈。

一日次尾检巨函,重量逾恒,内有白银五千饼,此即所谓著书钱也。惟彼不受于吴王,而独受之于圆圆,抑又何故?吾今日当补叙之。阅者忆吴王之命臣也,先拟给以万金,后卒侑以五千金,而吴次尾掷之金西湖也。亦曰五干金,视书至此,得不疑云满胸耶?此中隐谜,良亦有故。吴王既许给万金矣。旋一转念,某固自命孤介者,掷金一事,早料及之,故使者濒,仅仅给以半数。他日圆圆私问之,吴王笑曰:“卿聪明,乃见不及此耶?”圆圆仍不省其意,吴王笑曰:“区区阿堵物,狂生必不受,或且标使者于门外,故必倩卿书函。以故旧之倩动之,彼必欣然来。候其来也,则由卿亲具五千金,美其名曰著书钱,则彼受之为有名,而孤之实惠始及于寒士,卿意谓何?”而圆圆嫣然笑,许王为知意,为得体,盖王能知美人意,借以知名士之意。昔人谓魏武赠金关羽,赞之曰:“曹瞒可儿。”著者亦曰:“三桂可儿。不得以其人为枭雄,而慨没其生平之豪举也。否则圆圆夫人,绝世聪明,宁必嫁此老奸臣憨哉?”次尾小住云涛观中,亦既写擘窠书,书凌霄宫三字,交代已完。他日对女宫女使,坚请谒陈夫人。夫人以有言在先,会与吴王订约,必不与相见。因贻之书,托言有疾,疾愈当往见,不敢劳先生等语。次尾无奈,快快请行,夫人又遣使挽之不令遽去。次尾不获已,权时住下。镇日除观书赋诗外,喜登山,或适野,凭眺碧鸡金马之故墟。圆圆侦知之,赠以名马一匹,项领上有金毛,毛作算子形,目光照之,灿然作赤金色,因名之曰金鬃马。此马贡自印度夷人,为生性犷悍,颇不受羁勒。吴王有飞龙厩,多善御者,卒莫能御之。今圆圆以马赠吴王,正苦无王良伯乐其人,为名士掌仆,而义子娄满儿入见,谈次因及马,深至不愉。满儿对曰:“臣儿十年前,有一猎友,精武艺,能徒手搏兽,能善御劣马。今老矣,碌碌不能自振,槁饿山泽间,殊为可惜。”吴王动色曰:“今其人尚存乎?家于何所?”曰:“在臣兄家,现充教练长。’’王骂曰:“小犬子,汝殊不知乃公意。乃公不尝言。邸中之仆夫,欲得人而掌之耶?汝既有其人,胡为不告我?”满儿起谢罪,诚惶诚恐曰:“此老叟,山野龌龊,弗谙官家仪节,胡能见父王?王又骂曰:“小犬子,真汝臭未离,天下宁有马夫,而娴官家礼者耶?且厮养之人,又胡必使之娴礼节,非生于山野,更胡能驾马而猎兽?汝曹生而富贵,乃童騃若此,真真糊涂。”言次,哼以鼻,亟命之召之。

猎叟于是由舞蛇丐,一变而为教练长,再变而为王府仆夫矣。召见之,与语,大悦。掀髯笑曰:“老夫十年前,戍关外野岛中,亦尝立马高峰,射杀白额虎。乘战马,纵横沙漠,自谓马上英雄。今年鬓高,髀肉复生,殆不能如少壮。若春秋几何矣?”曰若干。王曰:“我长于汝,而膂力或逊于汝,汝能猎耶?”曰:“非曰能之,顾贫贱食力,匿居深山间,以是为生涯也。”吴王大喜,先命掌百兽圈,继命掌牧马,最后命之服役吴先生,而为之饲养其金鬃马。叟亦暗喜,喜其后此之岁月,易于接近吴王也。叠执役于云涛观,侍次尾,忠且勤。次尾奇傲,镇日不出一言,况在厮养,尤卑贱之,意此辈枪荒,无可与语者。一日步出荒山,云搏观之左侧,有瀑布悬空而下,其势如万马奔泉,云气翁翕四周环绕之。水与石相搏击,飞溅若玻璃花,夕阳倒照之,幻作一幅水光云锦囝。喟然叹曰:“余尝观钱塘江上之秋涛,壮且阔矣!灏然观止矣!然未若斯之雄奇变化,山林逸趣,不图于此地得之。枭雄割据,胡虏纵横,殊负此名山矣。”又叹曰:“圆圆绐我,牵牵老夫以至此,文字之债毕矣,又不令放行,圆圆不念我耶,胡为数千里外,招邀一野鹤?圆圆苟念成耶,胡使我闭关远来?从前之玉鬓云鬟,红袖添香,碧面读书,平生腻友,竟不得继见。此又何说者?噫,其病耶,其非耶?抑车笠故人,往时西子湖头,言笑晏晏,今则侯门似海,视我等陌路箫郎耶。噫,圆圆非他人,尝不以贫穷交易。其所以迟迟不我见者,意受逆藩之专制,举动不克自由耳。”念及此,搔首蜘蹰。泣数行下。忽听红树绿芜以外,有萧萧征马之声,其声凄以悲。杂以野老山歌,呜呜如猿啼鹤泪。次尾鹄立以听,毫发为竖。复前行毂步,从屋角窥之,窥见猎叟,坐枫树林下,红叶如茵,卧而枕以石,拍髀作苗歌,其声呜呜然。高亢苍凉,使人闻之酸鼻,俄而马复嘶呜。一马鸣,众马皆鸣,振鬣奋啼,哄然相斗,甚且脱缰而奔。同时金鬃马吼然一声,声振山河,万马皆哑。猎叟蹶然起,吹口作啸声,金鬃马立止其声浪,戢两耳,帖然伏。叟则出其黑毛之手,抚马鬃滑而柔。大类胡姬之金丝美发,叟谓马曰:“马乎,汝生不逢时,乃流落南荒,供鞑虏藩王驱策。”言至此,左右顾,咋其舌,顾无人,则亦哺哺复语曰:“虽然,汝犹不幸之幸,为江南吴处士所乘,汝之命遇,尚非至劣。”次尾闻而怪之,念此叟,当非常人。胡黜吴王而奖我,彼厮养贱役,乌知我为何如人?咄咄,奇甚,猎叟言曰:“余年近古稀矣,阅世阅人,不知凡几。我以为岭南郑蓑庵,能抗逆藩命。一抗平南王,一抗平西王,铮铮气节。自足千古,并世殆无其人。今又有江南吴次尾,视吴三桂如无物,此君可谓倔强。吾得而主之,虽为执鞭,所欣慕焉。假使老天怜才,使岭表郑蓑庵,与江南吴次尾,两人握手,聚于一堂,宁不为涛观生色,而进窥滇粤?戢定中原之大业,云龙风虎,其庶几乎。”巳而叹曰:“余出山日久,迄未得当,以报知交、落拓风尘,乃为人牧马,时方多难,岁不我与,且将奈何。”正欷歔欲绝间,忽有从其后而掣其肘者曰:“哦,汝忒大胆。指斥大王之乘舆,汝一颗老头颅,行将坠地矣。我拿汝,同谒大王。其速行。”猎叟猛吃惊,急探怀,出弹丸,逼迫一声,向后而蒺击之,讵被击之人,本事亦不薄弱,以铁柄之纸扇,格而拒之。锵然轰鸣。火光进裂。叟错愕,急翘首而视之,非他人,吴次尾也。亦即落落一身之居停主人也,尤出意料外。倒跳十数步,隆然跪于地,叩首请罪曰:“小人枪荒,罪该万死。惟主公怜而宥之。”次尾鼓掌大笑曰:“老英雄,亦作叩头虫,向人乞命耶。吾戏汝,汝勿惊也。”爰掖之使起。四望无人,戒之曰:“宁多大年龄,为人谋大事,而疏忽若此。此何处?若何人?向虎头扪虱,汝即不自爱,汝不顾我性命耳。来来,我有要言须向汝诘问。”牵其手,便并入于山斋之复室。复室者,次尾用以蛰居者也。

次尾权文书,亦习武事,观于铁扇子而知之。长日驻观中,上半日操觚,下半日演武。而王耳目众多,恐招彼忌。乃潜藏复室中,个里乾坤。非外人所能窥测。叟既入,次尾反扃之,低声问曰:“若何人?彼此间我一流,幸袒怀告我。”叟末答。又问曰:“若胡为识郑蓑庵?叟曰:“此老拙生死交,胡为不识。且主公亦耳其名耶。”次尾笑曰:“宁止识之,蓑庵亦吾生死交,若知之否?叟大诧,半参疑信,惟双目炯炯直注视其面。次尾曰:“余与郑蓑庵,曩者神交十载。惟以文字声气,摇相推离。去年蓑庵游江南,始得相见,遂成莫逆交。嗣是出入金阊门,谋不利于江督,我二人濒死者再,而卒获生存。后蓑庵返粤东,音问遂隔绝。南中诸遗伕,有知蓑庵之入粤,几被戮于尚藩。去而之滇。不审近况何似,故某之来,固应陈夫人之嘉招,亦谋所见蓑庵地也。吾两人香火情,不妨为汝告,然汝亦胡能与蓑庵交,且曰生死交,此又何故?”猎叟察其语诚,亦径以告之。次尾大喜。作而曰:“蓑庵遇苗土司,大有所凭籍,复得叟劝助之,此行为不虚矣。然吾辈同是排满党人,将何以策其进行,使英豪济济。聚首一堂,是任也殆石叟不可。”叟沉思半响,漫应曰:“此美事,容图之。”自是两人订交。阳为主仆,阴实党徒,其商剪灭吴至之策,猎叟能驭弓,兼能驭兽。一方作次尾仆夫,一于兼吴王苑吏。苑吏者,畜禽饲兽之官。盖凌霄宫内,有广场,四周以铁网敷之。竖铁柱,至坚固,能疲虎豹深山惊兽,应有尽有。维时印度人贡一赤狮,高四尺有半,长亦等之。赤毛茸茸,蜷曲如算子。厥声如铜铃。吴王命畜诸苑,一次狮突围而出,未及一句钟,乃跑至黔省之贵阳某山。黔吏截获之,仍用铁押囚之,解归滇者。性犷悍,不驯服,时时爪破其铁枝。怒吼之声,震骇宫阙。吴王患之,适是时猎叟入见,受命掌兽圈。王问之制狮之术,叟笑曰:“制恶兽,如制恶人,道在知其性以通之。所欲给之,所恶避之。天下无论何种物类,皆有相生相克之生理我能生之,亦能克之。彼乌有不驯服者?王大奇其言。优以苑禄,命设策以制狮。不三日,果寂然,不闻吼声。后宫妃嫔,始得安枕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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